三國機密 - 第9章
馬伯庸
張宇坐到車上,探頭對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嗎?」王服這才從深思中醒過來,沖董妃微一施禮,驅馬走到前頭。
董妃和趙彥目送着老人在前頭的街道消失,兩人相對,一時無言。董妃吩咐身邊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車過來。等到侍婢離開,董妃忽然麗容一斂,低聲對趙彥道:「彥威,我有點害怕。」
趙彥有些驚訝,他不知董妃為何會忽然發出這種感慨,連忙回答:「許都名醫甚多,您不必如此擔心。」
「混蛋!我說的又不是這個!」董妃狠狠地踹了趙彥一腳,就像兩人小時候一樣,她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貴人身份而韜光養晦。趙彥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漢室不盛,若是尋常,董妃這個曖昧舉動可能導致董、趙兩家滿門抄斬。
趙彥心思玲瓏,捉摸女人心思卻不那麼在行,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沒容他再問,自顧說了起來:「我父親最近非常忙,不停地會見各種賓客,要麼開設大宴,要麼躲在書房裡密談。他甚至連晚上看看我的時間都沒有……可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經常莫名地心慌起來。」
趙彥暗自感嘆,少君這個人脾氣直,心思卻淺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親董承的處境和政治鬥爭的險惡程度。對於她來說,生活始終停留在雒陽的童年美好記憶,人人都寵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直覺往往很靈驗。
看來董承果然是在策劃什麼大事。
「夫人過慮了。董將軍身負漢室重託,自然日理萬機。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聽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氣惱,她用手托着下巴,皺起眉頭:「陛下也變了,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現在的他,有點像個傀儡,伏壽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樣子也變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減也屬平常。」趙彥勸道。董妃啟齒欲言,很快又搖搖頭放棄了,這種感覺只有肌膚相親的男女才能意會,實在無法把微妙處傳達給旁人。
「張老公公走了,陛下變了,父親也看不到了……彥威,你說我該怎麼辦?」董妃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靠着左掖門的牆壁,就像一個不願意搬家面對新環境的小孩子。趙彥心中一陣憐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實有限。他靈機一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三折兩折,折成一隻草蟋蟀。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
他念的是小時候的童謠,那時候董妃最喜歡拿着草蟋蟀,騎在圍牆上翹着腳,邊唱着歌謠邊等貴人來接。董妃接過這隻簡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輕輕踹了他一腳,面上的苦悶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這時候帶着馬車趕過來了,兩個人默契地閉上了嘴。
董妃被攙扶上車,很快離開。隨着馬車的遠去,趙彥那點淡淡的懷舊情懷也逐漸散去,他開始頭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來打探消息,如今卻變得比剛才更加迷茫。
董妃無意的一句「陛下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在趙彥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瀾。
就在同時,許都一切暗流涌動的漩渦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廳里,身上蓋着絨毯。他面前跪伏着幾位漢臣,絮絮叨叨地說着陳腐的話題。
「卿等所奏甚當,朕會下詔,着尚書台加以旌表。」劉協機械地張合着嘴唇,有些無聊。
大臣們跪謝,然後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壽拿起一塊熱水敷好的絹巾,蘸了點醒腦的龍涎草粉,給劉協擦了擦額頭。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準備的,無論曹操對漢室如何,至少這位夫人對皇帝的禮數無可挑剔。
門口的小黃門拿着朝奏名刺剛要往下唱,伏壽指示說:「陛下疲倦了,讓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黃門領命而出。
伏壽見屋裡沒人了,對劉協道:「陛下,您剛才可有點走神了。」劉協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這一天我已見了七八波大臣,他們都說幾乎一樣的話,我都幾乎睡着了。」
伏壽就像是一個諄諄教導弟子的五經博士:「你現在要多接觸這些臣僚,儘快熟悉每一個人的秉性,同時也要讓他們熟悉你現在的面孔、風格,這非常重要。潛移默化之下,他們才不會對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來要覲見的是誰?」
劉協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難做多了。他寧可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天獵,也不願意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接見一天大臣。他現在的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紅色,這是伏壽用生薑擦出來的。這幾天他的任務,就是逐漸增加接見臣僚的次數,讓他們習慣於皇帝的新轉變。
「接下來的兩個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經見過了,還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劉協揉穴的動作停住了,孔融是當今名士,他在河內也多有耳聞。司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馬懿看不起他,說他是個大話炎炎的腐儒。
「沒錯,這個人心高氣傲。連曹操都不放在眼裡。文武百官里只有他才敢不拘禮法,當眾喝罵,對曹氏來說是個不錯的制衡。」伏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這人對漢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剛愎自用,不通權術。陛下曾說此人可親而不可用。」
劉協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細心聽着。
「這個人精通經學,嗜酒如命。等會陛下見了,不妨與他談談酒道經學。只是莫提國家大事,他知道了也無甚用處,反惹來大把牢騷。」伏壽抿起嘴來,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劉協點點頭,把這些都默記在心裡。他扯過絹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聲道:「宣!」
董承和孔融聯袂穿過長廊,進到正廳。這兩人一個垂頭沉思,一個昂首直行,對比十分強烈。他們兩個原本是打算單獨奏事,結果卻在曹府門前撞了個正着。兩個人互不相讓,誰都不肯排在後面,最後只能兩個人一起覲見。
兩人見了皇帝,先按規矩叩拜。董承剛要開口,孔融卻搶在了他前頭。
「陛下,臣有本上奏。」
劉協頷首示意,他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便不顧伏壽眼神,揮手讓他奏來。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來。劉協初聽還饒有興趣,後來發現空有辭藻華麗,卻無一語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煩。他把目光投向伏壽,伏壽卻把頭轉過去,一副「活該你不聽勸」的表情。
孔融見劉協稍有煩躁,便不滿道:「紫微巋然於星垣,萬世不易,方有允執闕中,群星拱衛。臣下奏事,天子亦當端坐如儀,為天下范!」劉協只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板。
又聽了好長一段時間,昏昏欲睡的劉協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並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給皇帝上這麼長的奏章。他故意拖得這麼久,是不想讓另外一個人說話。劉協看了眼安靜等候一旁的董承,發現董承一臉坦然,似乎對孔融渾不在意。
伏後趁孔融停頓的間隔,揮袖勸道:「陛下大病初癒,不宜聞奏過長,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後細觀。」孔融卻板起臉來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雞!」
斥退了一帝一後,孔融士氣大振,又繼續讀起來。好在再長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時候。孔融讀完最後幾個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敘,俱是前朝故事。請陛下鑒之悟之,攘奸用賢,則漢室重光,計日可待。」
繞了一大圈子,說了十幾個典故,其實只是為了罵董承是開門揖盜的奸臣,諷刺他把張宇給趕走了。臣子以諷喻故事陳說實事,這是一種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見。也只有孔融這種人,才會搬出這種手法。劉協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揮揮手,問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囉嗦,便對董承道,「董將軍,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從容道:「孔先生說史,大有章法。臣雖魯鈍,也願為陛下講古一二。」
劉協苦笑,怎麼今天這些大臣都爭先恐後地開始說起舊事。他懶洋洋地問道:「卿說的哪段?」
「穆宗朝鄭眾竇憲事。」
八字一出,屋內氣氛為之一凝。劉協於國史頗有涉獵,對於這段歷史,知之甚詳。穆宗孝和帝劉肇之時,權臣竇憲權傾朝野,手握兵權。穆宗任用中常侍鈎盾令鄭眾,陰誘竇憲入城,緊閉四門,收其印綬,誅其朋黨。竇氏遂土崩瓦解,皇權復振。
劉協回想起來上次見到董承的態度,他似乎在策劃一件與皇權有關的大事,只是伏壽表示時機未到不肯細說。今天他有意說起竇憲的故事,難道是在向皇帝傳遞什麼訊息。
可曹操如今遠在官渡……
遠在官渡?
是了,竇憲當年也是大軍回朝,卻被鄭眾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劉協想到這裡,渾身的血「騰」地沸騰起來,有一種強烈要站起來的衝動。伏壽輕輕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動,沉聲道:「寢殿失火,四周不寧。臣等領命整頓宿衛,不日便會有成效。請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靜候佳音。」
劉協聽出了弦外之音,頭腦恢復了冷靜。政變永遠是有風險的,自己身份貴重,又對細節一無所知,所要做的是鎮之以靜。既然這件事是董承與哥哥議定的,那麼自己不必強參添亂,具體舉措交給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種輯去職。臣舉薦一人,代種輯主持宿衛。」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計劃發動之時,闔城大亂,皇帝身邊若無武裝保衛,難保不生變故,因此宿衛須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裡。種輯屆時另有重任,必須另有忠臣帶領這支隊伍。
還未等劉協有什麼表示,孔融卻在旁邊插嘴道:「臣亦有一人舉薦,此人是人中龍鳳,有經天緯地之才,如陛下能聽之任之,朝內奸邪不足定!」
兩人對視一眼,都感到對方有些礙事。劉協有些起急,心想董將軍眼看大事將發,你這個腐儒還在這裡搖舌鼓唇,實在討厭。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覺,面色一板,正要出言斥責,不料伏壽笑意盈盈,先開口道:「不知兩位推薦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劉協一頭霧水,轉念一想,伏壽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這樁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劉協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楊彪之子,楊修楊德祖。」三個人異口同聲,然後董承和孔融相對愕然。
在許都的某一處賭場裡,一個年輕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手裡骰子失手丟了出去,滴溜溜轉了幾圈,居然是個六。周圍的賭徒一陣怒罵。
第四章
未亡者遊戲
1
徐州,雪夜。
車胄提槍跨馬,走出城門。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遮天蔽月,讓身上披的鐵甲變得沉重而冰寒。坐騎鼻子裡噴着白氣,不時焦躁地踢兩下蹄子,這畜生今天不知怎麼了,有些心神不安。
他看到遠處影影綽綽有三騎身影逐漸靠近,勒住韁繩,大聲道:「來的可是劉豫州嗎?」
一個聲音從遠處飄飄渺渺地傳來,風雪中聽得不太真切。車胄早在數天前就接到了驛報,說劉備率軍路過徐州,剛才也有斥候來報。此時他親身出城相詢,不過是盡一下徐州鎮守的義務罷了。
車胄把長槍掛在得勝鈎上,騰出雙手準備抱拳相迎。這時,那三騎中的一騎突然朝着他快速移動。車胄眯起眼睛,注意到在那一騎的右側還帶着一條細長的黑影,只是看得不十分真切。
那一騎的速度相當快,馬蹄頻繁地敲擊着青石路面,清脆如進擊鼙鼓,很快便迫近城門。馬上的人影忽然俯低了身體,這是要發力的徵兆。
車胄終於看清了——拖在馬右側的,是一柄長刀,刀如偃月。
月光一閃。
車胄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映入眼帘的先是夜空,然後是大地,最後是自己失去了頭顱的身軀,耳邊聽到坐騎的悲鳴,然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劉備據徐州自立!」
這個消息傳到許都以後,朝野立刻就炸開了鍋。許多人對劉備在許都的舉止記憶猶新,帶着疑惑問旁邊的同僚:「是那個整天在家裡種菜的劉皇叔?」他們想不到,那個見了誰都笑眯眯的招風耳,居然是這麼一個狠戾膽大的梟雄。一些知道更多內情的大臣則暗自嘆息:「人說劉備寄寓,有如養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每個人都在議論,但每個人都不敢大聲議論。疑惑、激憤、竊喜和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許都這口大鼎內,蘊藏的熱力讓鼎中水溫慢慢地升高。這一鼎水之所以還未沸騰,是因為曹司空與荀尚書還未做出回應。
對曹氏來說,劉備的自立,絕非僅僅只是丟失徐州這麼簡單。
曹軍的主力,此時正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徐州既失,等於是在曹軍側後捅了一刀。如果曹軍試圖抽身回來攻打徐州,袁紹的優勢兵力就會如泰山壓頂一般撲過黃河。如果曹軍置之不理,劉備進可威逼兗、青二州,退可以外聯劉表、孫策,同樣是極大的麻煩。
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曹操如何應對這種困難局面。
「諸位,曹公已經有了決斷。」荀彧對着下面的人平靜地說,手裡揚了揚曹操的親筆書信。這封書信剛剛送到,路上累死了三匹駿馬和一個信使。
有資格在這間屋子裡的人,都是曹氏留在許都的掾曹重臣、將領還有附近郡縣的地方長官。所有人都一臉肅穆而忐忑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屋子裡顯得十分安靜。荀彧環顧四周,威嚴的眼神讓每一個觸及的人都心頭一凜,他們很少看到溫潤如玉的荀尚書這麼嚴肅。
「曹公留下了樂進、于禁、程昱三位將軍與袁紹相持,大軍即刻開拔東移,攻打徐州。」
屋子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面面相覷。曹仁忍不住問道:「樂進、于禁、程昱三人都是良將,可袁紹兵勢雄厚,司空大人親征尚不能克,他們能頂得住嗎?」
「北方之事,曹公自有成算。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曹公免有後顧之憂,不容有失!」
荀彧把書信扣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容顯出幾分硬朗。曹公不在,他就是整個許都最高的守護者,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威脅到它。
自從劉備自立的消息傳來,荀彧意識到許都諸臣很可能會有動搖,他決定先把司空幕府內的情緒穩定下來,這才有了此次聚議。現在看來,大家的士氣還算高漲,至於能夠維持多久,就要看曹軍在前線能取得多大戰果了。
荀彧停頓了一下,又續道:「當年呂布、陳宮叛亂,一州皆失,只剩三城,曹公尚能反敗為勝;今日之局,猶勝從前,何愁大事不濟。希望諸位能不負曹公所託,盡才盡忠,以報漢室。」
眾人一齊躬身起誓,紛紛表示願追隨尚書,盡忠報國。曹公知遇之恩是一定要報答的,至於漢室嘛,喊喊就算了。
接下來就是督糧征丁等一系列任務的安排,大戰的氣息通過荀彧的一條條訓令撲面而來,每位官員心裡都沉甸甸的,但沒有人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接過手令,然後奔赴自己該在的地方。
聚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散,當大部分官員告辭之後,荀彧注意到滿寵跪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簽發完最後一份文牘,抬頭問道:「伯寧,你還有事麼?」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滿寵的語氣永遠都是不疾不徐。
「講。」荀彧說着拿起毛筆甩了甩手腕,對他這種賣關子的口氣有些不滿。
「我覺得,徐州只是個開始。」
荀彧把毛筆擱下,眉頭皺了起來。滿寵這句話很不尋常,他是許都令,按說只要負責許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滿寵是個謹慎的人,若沒有特別理由,不會越權擅發議論。
他示意滿寵說得再詳細些。滿寵走上前來,點了點荀彧身後的牛皮地圖,他的手指壓在了汝南。
「汝南會是下一個?」
「是的,」滿寵道,「不知荀令君是否還記得楊俊?他在赴許途中遇襲,據他說襲擊的盜匪是路過的,正要趕去汝南。汝南是當年黃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紹故里,倘若有變,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楊俊之言,有幾分可信?」
「八成是假的,所以這件事是真的。」
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滿寵的用意。
「楊俊之子楊平的屍體如今正擺在許都衛的地窖里,幸虧是冬天,它保存得很完好,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