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11章

流瀲紫

  我點頭道:「多謝你心裡想着。去吧。」

  黃規全見我沒別的話,告了安道:「莞嬪小主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奴才這就下去了,恭祝莞嬪小主身體泰健。」

  眼見黃規全出去了。我沉下臉來呵斥佩兒:「怎麼這樣浮躁?!言語上一點不謹慎。」

  佩兒第一次見我拿重話說她,不由生了怕,慌忙跪下小聲說:「就這黃規全會見風使舵,先前一路剋扣着小主的用度,如今眼見小主得寵就一味的拿了旁人來頂罪拍馬……」

  「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心裡明白曉得提防就行,這樣當着撕破臉,人家好歹也是內務府的總管,這樣的事傳出去只會叫人家笑話我們小氣輕浮,白白的落人口實。」我微微嘆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只是不該爭一時的意氣。跟紅頂白的事見得多了,宮中人人都會做,不是只他黃規全一個。」

  佩兒垂了頭,臉色含愧,低聲道:「奴婢知錯了。」

  「記着就好。不過你警醒那奴才兩句也好,也讓他有個忌憚,只是凡事都不能失了分寸。」

  我喚了槿汐過來道:「你去告訴底下的人,別露了驕色,稱呼也不許亂。如今恐怕正有人想捉我們的錯處呢。」

  槿汐答「是」,又道:「有件事奴才想啟稟小主。」

  「你說。」

  「黃規全是華妃娘娘的遠親……」

  我舉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我知道了。正想跟你說這事,這些新來的內監宮女雖是我親自挑的,但都是外面送來的人。你和小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給我好好的盯着,不許他們有什麼手腳。另外,只派他們做粗活,我近身的事仍由你們幾個伺候。」

  槿汐道:「奴婢和允公公必定小心謹慎。」

  我問道:「今日的藥煎好了沒?好了讓流朱拿進來我喝。」

  自從玄凌親自關心起我的病情,太醫院更是謹慎,不敢疏忽,溫實初每日必到我宮中為我請脈。

  藥量之事更不許別人插手,一點一點酌情給我減少,親自調製我藥量才交於宮女去煎。同時又以藥性不相衝的補藥為我調養。

  皇帝隔一天必來看我,見我精神漸漸振作,臉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興。

  一日清早,我剛起了身,皇帝身邊的內監小合子滿臉喜氣來傳話,說皇帝下了早朝就要過來看我,讓我準備着。

  晶清道:「皇上就要過來,小主要不要換身鮮亮的衣服接駕,奴婢幫小主梳個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着不答,轉頭去問槿汐:「宮中后妃接駕大多是艷妝麗服吧?」

  「是。宮中女子面聖,為求皇上歡喜,自然極盡艷麗。」

  我含笑點頭,讓浣碧取了衣裳來。淺綠色銀紋繡百蝶度花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寬大些,迎風颯颯。腰身緊收,下面是一襲鵝黃繡白玉蘭的長裙。梳簡單的桃心髻,僅戴幾星乳白珍珠瓔珞,映襯出雲絲烏碧亮澤,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細細一縷銀流蘇。

  晶清試探着說:「小主穿着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着,「這樣就好了。」宮中女子向來在皇帝跟前爭奇鬥豔,極盡奢麗,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妝打扮停當,過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宮門前迎候,見了他笑着行了禮。他攙住我道:「外頭風大,怎麼出來了。快隨我一同進去。」

  我謝了恩站起身來,玄凌見了我的服飾,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朕的莞嬪果然與眾不同。」

  我聽他讚許,心中歡喜,含羞道:「皇上不嫌棄臣妾蒲柳之質罷了。」

  進堂坐下,早有小宮女備下了錦緞墊子鋪在蟠龍寶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貢的瑞腦香在座側的錯金波斯文紐耳銅爐里,淡白若無的輕煙絲絲縷縷沒入空氣中,一室馥郁裊繞。我見玄凌坐下,才在他身側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頷首道:「此香甚好。聽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摺,正頭昏腦脹的。」我抿嘴一笑,看來我沒讓人預備錯。

  我婉聲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過來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盞茶來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這種事讓下人去做也就罷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臣妾親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還請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進暖閣,少頃捧了一盞和闐白玉茶盞出來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對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棄才好。」嘴上說笑,心裡卻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歡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皺了眉頭不喜歡可怎麼好。

  玄凌道:「你親手調的,這心意朕最歡喜。」他接過去打開細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盞中盈盈生碧似裊裊的煙霞,茶香襲人肺腑,贊道「好香的茶」,飲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飲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為他不喜,正惶然無措間,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來,笑意漸濃,看着我問:「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葉是越州寒茶,有松針和梅花的氣味,其餘卻不分明,你來告訴朕還放了什麼?」

  我笑道:「皇上好靈的舌頭,這道茶叫『歲寒三友』,取松針、竹葉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天日出前荷葉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並不虛。」

  我臉上微微一紅,「皇上過獎了。也是機緣湊巧,臣妾去歲自己收了兩瓮捨不得喝,特意帶了一瓮進宮一直埋在堂後梨樹下,前兩日才叫人挖了出來的。」

  「如今在棠梨宮裡還住的慣麼?朕瞧着偏遠了些。」

  「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覺着還好,清靜的很。」我的聲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愛那些熱鬧。」

  玄凌的指尖滑過我的臉頰,抬手捋起我鬢角的碎發,仿佛是滾燙的一道隨着他的手指倏忽凝滯在了臉頰,只聽他輕輕說:「朕明白。棠梨清靜,地氣好,也養人。」他只笑着,一雙清目只細細打量我,片刻道:「朕瞧着你氣色好了不少,應該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麼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虛罷了。如今有皇上福澤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着我含笑不語,目光中隱有纏綿之意。我見他笑容頗有些古怪,正悶自不解,一眼瞥見身畔侍立的槿汐紅了臉抿嘴微笑,忽然心頭大亮,不由得臉上如火燒一般,直燒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見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來真叫朕愛不釋手。」

  我想到還有宮女太監侍立在側,忙想縮手,急聲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濃,「怕什麼?」

  我回頭去看,不知什麼時候槿汐她們已退到了堂外,遙遙背對着我們站着。玄凌拉着我的手站起身來,輕輕把我擁入懷中。他的衣襟間有好聞的龍涎薰香,夾雜着瑞腦香的清苦味道,還有他身上那種盛年男子陌生而濃烈的氣息,直叫我好奇並沉溺。他的氣息暖暖的拂在脖頸間,有點點濕熱的意味,像夏日裡只穿了輕薄的衣衫貪一歇涼快。

  窗外海棠的枝條上綻滿了欲待吐蕊的點點緋紅,玄凌靜靜的擁着我。時日暖和,瑩心堂內的窗紗新換成了的江寧織造例貢上用雨過天青色蟬翼紗,朦朧如煙,和暖的風吹得那輕薄的窗紗微微鼓起若少女微笑的腮。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漱漱,像是極親密的低語喁喁。那聲音隔得那樣遠,仿佛是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向我溫柔召喚。我雖是膽大不拘,此時只覺得掌心裡一點綿軟向周身蔓延開來,腦中茫茫然的空白,心底卻是歡喜的,翻湧着滾熱的甜蜜,只願這樣閉目沉醉,不捨得松一鬆手。

第十三章

正是新承恩澤時

  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邊耳語道:「聽敬事房說已經備下了小主的綠頭牌,看來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內就要小主侍寢了呢。」說罷滿面笑容行禮道:「恭喜小主。」

  我羞紅了臉嗔道:「不許胡說。」庭院裡的風拂起我的衣帶裙角,翻飛如蝶。我用手指繞着衣帶,站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是否應該去向皇后娘娘問安了?」

  槿汐輕聲道:「既然皇上沒有吩咐下來,小主暫時可以不必去,以免諸多紛擾。」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規矩小主侍寢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見皇后娘娘。」

  我「嗯」了一聲,徐徐道:「起風了。我們進去吧。」

  此後幾日,皇帝三不五時總要過來一趟與我閒話幾句,或是品茗或是論詩,卻是絕口不提讓我侍寢的事。我也只裝作不曉得,與他言談自若。

  那日早晨醒來,迷濛間聞到一陣馥郁的花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開放時的香氣,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開的花朵,那香氣怎能傳進來?多半是錯覺,焚香的氣味罷了。起來坐在鏡前梳洗的時候隨口問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開了沒?」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沒出房門就知道海棠已經開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來才見的。」

  我轉身奇道:「真是如此麼?我也不過隨口那麼一問。若是真開了,倒是不能不賞。」

  梳洗更衣完畢,出去果然見海棠開了,累累初綻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緋紅的,微微透明,瑩然生光。忽見那一刻,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點預兆般的歡悅,笑道:「不枉我日日紅燭高照,總算是催得花開了。」

  黃昏,我正在窗下閒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開的海棠一樹香氣鬱郁醉人。

  有內監急促而不雜亂的腳步進來,聲音恭敬卻是穩穩,傳旨道:「皇上旨意,賜莞嬪泉露池浴。棠梨宮掌事崔槿汐隨侍。」循例接旨謝恩,我與槿汐互視一眼,知道這是侍寢的前兆。傳旨的內監客客氣氣的對槿汐道:「請崔順人趕快為小主快收拾一下,車轎已經在宮門外等候。」

  泉露池,和闐白玉砌就。引宮苑近側嵋山溫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曾築仙人玉盤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謂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賜浴泉露池於嬪妃而言是極大的榮寵。

  泉露池分三湯,分別是帝、後、妃嬪沐浴之處。皇帝所用的「蓮花湯」進水處為白玉龍首,池底雕琢萬葉蓮花圖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湯」處為碧玉鳳凰半身,池底雕琢千葉牡丹圖案;妃嬪所用的「海棠湯」進水之處是三尊青玉鸞鳥半身。

  整個泉露宮焚着大把寧神的香,白煙如霧。一宮的靜香細細,默然無聲,只能聞得水波晃動的柔軟聲音。白玉池雕琢滿無窮無盡的海棠連枝圖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燭光熒熒一閃,卻閃出無數七色星芒璀璨,如天際燦然的虹彩,映着池底漾出碩大無際的輕晃的海棠花瓣。

  我微笑,早起的棠梨宮中也新開了海棠呢,於是有些熟悉的安心。那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宮裡的親切,又是泉露宮中的陌生。柔軟的皮膚觸在堅硬而溫熱的花紋上,是對未知的驚惶和預料中的穩妥,仿佛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癢地撩撥着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溫軟舒和,似一雙溫柔的手安撫着我彷徨的少女心境。熱氣騰騰地烘上面來裹住心,讓人暫時忘了身在何處的緊張。

  轉眼瞥見一道陰影映在垂垂的軟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宮女內監,帷內只有槿汐在側,誰能這樣無聲無息的進來?本能的警覺着轉過身去,那身影卻是見得熟悉了,此刻卻不由得慌亂,總不能這樣赤裸着身子見駕。過了片刻,我見他並不進來,稍微放心,起身一揚臉,槿汐立即將一件素羅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間又變得嚴實。我這才輕輕一笑,揚聲道:「皇上要學漢成帝麼?臣妾可萬萬不敢做趙合德①。」

  聽我出聲,帷幕外侍浴的宮人齊刷刷鈎起軟帷,跪伏於地,只玄凌一人負手而立,「嗤」一聲笑,隨即繃着臉佯怒道:「好大膽子,竟敢將朕比做漢成帝。」

  我並不害怕,只屈膝軟軟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縱四海,豈是漢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見了皇上您也要五體投地的。」

  玄凌臉雖繃着,語氣卻是半分責怪的意味也沒有,只有鬆快:「雖是奉承的話,朕聽着卻舒服。只是你身在後宮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許妄議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宮門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樣,皇上坐擁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飛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賢德勝於班婕妤,成帝福澤遠遠不及皇上,由此可見一斑。」

  他仰聲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齒!」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鬢角,「莞卿美貌,可憐飛燕見你也要倚新妝了。」

  我微微往後一縮,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與飛燕合德相較,願比婕妤卻輦之德。②」話語才畢,忽然想起班婕妤後來失寵於成帝,幽居長信宮侍奉王太后鬱鬱而終,心上猶蒙上了一層陰翳,不由得微覺不快。

  玄凌卻是微笑,「仰傾城之貌,稟慧質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氣。」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間的遲疑,是矜持還是別的什麼?只覺那溫泉的蒸氣熱熱的向湧上身來,額上便沁出細密的汗珠。濕發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熱的迅速淌過身體,素羅的浴衣立刻緊緊附在身上,身形畢現。我大感窘迫,輕聲道:「皇上容臣妾換了衣飾再來見駕。」

  他不由分說扯過我手,宮人皆低着頭。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連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說話,剛取了外袍想跟上來。只聽玄凌道:「隨侍的宮女呢?」

  槿汐答了聲「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寬鬆的袍子搖曳在地。他的聲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儀元殿。」徑直拉了我的手緩步出去。

  永巷的夜極靜,夜色無邊,兩邊的石座路燈里的燭火明明的照着滿地的亮。一溝清淺的新月遙遙在天際,夜風帶着辛夷花香徐徐吹來,把這個寧靜的夜晚薰出一種莫名的詩情畫意來。玄凌的手很暖,只執着我的手往前走,並不說一句話。他袖口密密的箭紋不時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響,像是一種無意的親近。跟隨在身後的內侍宮女皆是默默無聲,大氣不聞。

  泉露宮到儀元殿的路並不遠。漢白玉階下夾雜種着一樹又一樹白玉蘭和紫玉蘭,在殿前的宮燈下開着聖潔的花朵,像鴿子潔白的翅。

  我隨着玄凌一步步拾階而上,心中已經瞭然等待我的將是什麼。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實實的踩在台階上,甚是用力。

  儀元殿是皇帝的寢殿,西側殿作御書房用,皇帝素來居於東側殿,方是正經的寢宮。並不怎的金碧輝煌,尤以精雅舒適見長。玄凌與我進去,我只低着頭跟着他走。澄泥金磚漫地的正殿,極硬極細的質地,非常嚴密,一絲磚縫也不見,光平如鏡。折向東金磚地盡頭是一闌朱紅門檻,一腳跨進去,雙足落地的感覺綿軟而輕飄,是柔軟厚密的地毯,明黃刺朱紅的顏色看得人眼睛發暈。

  有香氣兜頭兜腦的上來,並不濃,卻是無處不在,瀰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氣味。抬起頭來,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鮫紗帷帳以流蘇金鈎挽起,直視寢殿深處。往前過一層,便有宮人放下金鈎,一層在身後翩然而垂。越往裡走,輕密的紗帷越多,重重紗帷漫漫深深,像是重疊的雪和霧,仿佛隔了另一個世界。

  寬闊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銅麒麟大鼎獸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輕煙徐徐。榻前一雙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台,紅燭皆是新燃上的,加以雲絲刺繡如意團花圖案的大燈罩,一點煙氣也無。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徵子孫昌盛的子孫萬代葫蘆與蓮藕圖案,黃綾騰龍帷帳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蘇繡彈花五福萬壽的錦被整齊平攤着。我只瞧了一眼,便窘了。

  玄凌鬆開我手站住,立刻有宮人無聲無息上前,替他更衣換上寢衣。我見他當着我的面更衣,一驚之下立刻扭轉身去。玄凌在我身後「嗤」一聲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觸到我的手時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涼的。一時事畢,他揮一揮手,宮人皆躬身垂首無聲地退了下去。遙遠的一聲殿門關閉的「吱呀」,我極力控制着不讓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門隔在外邊的槿汐,心裡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聲音欺在我耳後,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極力自持着鎮靜,雖在殿內緩緩的說:「臣妾不怕。」

  「怎麼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頓一頓,「向來妃嬪第一次侍寢,都是怕的。」

  我轉過身來,靜靜直視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視今夜並非只是妃嬪侍奉君上。於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嬪妃,臣妾視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緊張。」

  玄凌微微一愣,並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來。片刻才溫言道:「別怕,也別緊張。想必你身邊的順人早已教過你該怎麼侍奉。」

  我搖一搖頭:「臣妾惶恐。順人教導過該怎生侍奉君上,可是並未教導該怎樣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亂語,還望皇上恕罪。」

  雙膝即將觸地那一刻被一雙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頗動容:「從來妃嬪侍寢莫不誠惶誠恐,百般謹慎,連皇后也不例外。從沒人對朕說這樣的話。」他的聲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氣中柔和的漾:「既是視朕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覺濕潤。雖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寢衣在身,仍是有一絲涼意。身體微微一顫,他立時發覺了,伸臂緊緊擁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別怕。」

  雪白輕軟的帷帳委委安靜垂地,周遭里靜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樣靜,靜得能聽到銅漏的聲音,良久,一滴,像是要驚破纏綿中的綺色的歡夢。

  錦衾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實一般,貼在肌膚上激起一層奇異的麻麻的粟粒,越發顯出我的生澀與懵懂。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時有一瞬間感覺窒息。身體漸次滾燙起來,仿佛有熊熊烈火自心尖燃燒。吻越深越纏綿,背心卻透着一絲絲冷意瀰漫開來,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皆不是我自己的。我輕輕側過頭,這是個明黃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龍騰躍,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從喉間逸出一聲「嚶嚀」,痛得身體躬起來,他的手一力安撫我,溫柔拭去我額上的冷汗,唇齒蜿蜒齧住我的耳垂,漸漸墮入漸深漸遠的迷朦里。

  夜半靜謐的後宮,身體的痛楚還未褪盡。身邊的男子閉着眼沉睡,掙扎着起身,半幅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驚得立刻轉過頭去,他猶自在夢中,紋絲未動。暗暗放心,躡手躡腳把錦被蓋在他身上,披衣起身。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台上的燭火燃燒了半夜,燭淚垂垂凝結如一樹燦爛的珊瑚樹,連那淚跡亦仿佛是含羞而愉悅的。燭火皆是通明如炬,並未有絲毫暗淡之像。只是這宮中靜謐,那明光也似無比柔和照耀。

  「你在做什麼?」玄凌的聲音並不大,頗有幾分慵意。

  我轉過身淺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蠟燭。」

  他支起半身,隨手扯過寢衣道:「蠟燭有什麼好瞧,你竟這樣高興?」

  「臣妾在家時聽聞民間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對紅燭洞燒到天明,而且要一雙燭火同時熄滅,以示夫妻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哦?」他頗感興味。

  我微感羞澀,「不過民間燃的皆是龍鳳花燭,眼前這雙紅燭,也算是了。」

  「你見那紅燭高照,所以高興。」我低了頭只不說話。他坐起身來,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