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12章

流瀲紫

  我見他含着笑意,卻是若有所思的神態,不由輕聲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輕輕撫住我肩膀:「朕只覺你赤子心腸,坦率可愛。」他的聲音略略一低,「朕這一生之中,也曾徹夜燃燒過一次龍鳳花燭。」

  我微微一愣,脫口問道:「不是兩次麼?」

  他搖了搖頭,口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宜修是繼後,不需洞房合卺之禮。」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對純元皇后的傷逝之意,大煞眼前風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玄凌卻是不見有絲毫不悅與傷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卻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與朕白頭偕老?」

  我靜靜不語,只舉目凝視着他,燭影搖紅,他的容色清俊勝於平日,淺淺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間甚是溫暖,並無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揚起一抹笑,「天下女子,無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過是凡俗之人。」臉上雖是凝着笑意,心底卻漫漫泛起一縷哀傷,絞雜着一絲無望和期盼,奢望罷了,奢望罷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覺的一分分鬆開。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閃過一色微藍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際,轉瞬不見。他用力攥緊我的手,那麼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緊嘴唇。聲音沉沉,似有無限感嘆:「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邊最缺憾的。」他擁緊我的身體,懇然道:「你的心意朕視若瑰寶,必不負你。」

  如同墜在驚喜與茫然的雲端,仿佛耳邊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淚斜斜從眼角滑落,滴在明黃的軟枕上迅速被吸得毫無蹤跡。

  他摟過我的身體,下頜抵在我的額上,輕輕拍着我的背道:「別哭。」

  我含笑帶淚,心裡歡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寶,抬頭道:「皇上寢殿裡有筆墨麼?」

  「要筆墨來做什麼?」

  「臣妾要記下來。白紙黑字皇上就不會抵賴。」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氣。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會賴你。」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輕笑一聲方道:「還請皇上早些安寢,明日還要早朝。」

  他以指壓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寢?」

  我羞得扭轉身去,「哧」一聲輕笑出來。

  〖注釋:

  ①趙合德:漢成帝寵妃,趙飛燕之妹,色殊麗,寵冠後宮。史傳漢成帝有窺視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趙飛燕別傳》中有漢成帝喜愛窺視合德沐浴的記載:「昭儀方浴,帝私覘之,侍者報昭儀,急趨燭後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他日昭儀浴,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後覘之,蘭湯灩灩,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飛揚。」

  ②卻輦之德:成帝曾想要與班婕妤同車共游於後庭,她堅辭不肯,並勸告成帝說:「凡是賢聖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邊,而夏桀、商紂、周幽王等人的身邊,則多為嬖妾。」成帝因她說的有理而止。太后也大加讚美,說:「古有樊姬,今有婕妤。」〗

第十四章

椒房

  醒來天色微明,卻是獨自在御榻上,玄凌已不見了蹤影。我心裡發急,揚聲道:「誰在外頭?」有守在殿外的一隊宮女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魚貫而入,首的竟是芳若。乍見故人,心裡猛然一喜,不由得脫口喚她:「芳若姑姑。」

  芳若也是喜不自勝的樣子,卻得守着規矩,領着人跪下行禮道:「小主金安。」我忙示意她起來,芳若含笑道:「皇上五更天就去早朝了,見小主睡得沉,特意吩咐了不許驚動您。」

  我憶起昨晚勞累,羞得低下頭去。芳若只作不覺,道:「奴婢侍奉小主更衣。」說罷與槿汐一邊一個扶我起身。

  我由着她們梳洗罷了,方問芳若:「怎麼在這裡當差了?」

  芳若道:「奴婢先前一直在侍奉太后誦經。前兒個才調來御前當差的。」

  「是好差事。如今是幾品?」

  「承蒙皇上與太后厚愛,如今是正五品溫人。」

  我褪下手上一副金釧放她手心:「本沒想到會遇見你,連禮都沒備下一份,小小心意你且收下。」

  芳若跪下道:「奴婢不敢當。」

  我含笑執了她手:「此刻我與你不論主僕,只論昔日情分。」

  芳若見我這樣說,只得受了,起身端了一盞湯藥在我面前:「這是止痛安神的藥,小主先服了吧。用完早膳即刻就要去昭陽殿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素性不喜焚香,又嫌宮中只有女子脂粉香氣太俗,因此每日叫人放了時新瓜果在殿中,或湃在水瓮里,或端正擱於案几上。聽史美人說起,皇后這樣的巧意,如果在夏天,滿廊子底下都是香氣,連呼吸間也會感到甜絲絲的舒服。若是冬天,一掀帘子進去,暖氣帶着香氣撲過來,渾身都會感到軟酥酥的溫馨,別有一派清新味道。

  按規矩妃嬪侍寢次日向皇后初次問安要行三跪九叩大禮,錦墊早已鋪在鳳座下,皇后端坐着受了禮。禮方畢,忙有宮女攙了我起來。

  皇后很是客氣,囑我坐下,和顏悅色道:「生受你了。身子方好便要行這樣的大禮,只是這是這祖宗規矩不能不遵。」

  我輕輕答了「是」,道:「臣妾怎敢說『生受』二字,皇后母儀天下,執掌六宮,能日日見皇后安好,便是六宮同被恩澤了。」

  皇后聞言果然歡喜,道:「難怪皇上喜歡你,果然言語舉動討人喜歡。」說罷微微嘆口氣,「以莞嬪你的才貌,這份恩寵早該有了。等到今日才……不過也好,雖是好事多磨,總算也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依言答了謝過。

  皇后又道:「如今侍奉聖駕,這身子就不只是自己的身子了,頂要好好將養,才能上慰天顏,下承子嗣。」

  「娘娘的話臣妾必定字字謹記在心,不敢疏忽。」

  皇后言罷,有宮女奉了茶盞上來,皇后接了飲着,她身側一個宮女含笑道:「自從莞小主病了,皇后三番五次想要親自去視疾。怎奈何太醫說小主患的是時疾,怕傷了娘娘鳳體,只好作罷,娘娘心裡可是時常記掛着小主的。」

  我見她約莫二十七八年紀,服色打扮遠在其他宮女之上,長得很是秀氣,口齒亦敏捷,必定是皇后身邊的得臉的宮女,忙起身道:「勞娘娘記掛,臣妾有娘娘福澤庇佑才得以康健,實在感泣難當。」

  皇后笑着點了點頭,「宮中女子從來得寵容易固寵難。莞嬪侍奉皇上定要盡心盡力,小心謹慎,莫要逆了皇上的心意。後宮嬪妃相處切不可爭風吃醋,壞了宮闈祥和。」我一一聽了。絮語半日,見陸陸續續有嬪妃來請安,才起身告退。

  皇后轉臉對剛才說話的宮女道:「剪秋,送莞嬪出去。」

  剪秋引在我左前,笑道:「小主今日來得好早,皇后娘娘見小主這樣守禮,很是歡喜呢。」

  「怎麼還有嬪妃沒來請安?想是我今日太早了些。」

  剪秋抿嘴一笑,「華妃娘娘素來比旁人晚些,這幾日卻又特別。」

  心裡微微一動,無緣無故與我說這些做什麼,只作不聞,道:「華妃娘娘一向協理六宮,想是操勞,一時起晚了也是有的。」

  剪秋輕笑一聲,眉目間微露得意與不屑,「莞小主這樣得寵,恐怕華妃娘娘心裡正不自在呢。不過憑她怎樣,卻也不敢不來。」

  我迅速掃她一眼,剪秋立刻低了頭,道:「小主恕罪。奴婢也是胡言亂語呢。」

  我稍一轉念,畢竟是皇后身邊的人,怎能讓她看我的臉色。立刻燦然笑道:「剪秋姑娘怎麼這樣說,這是教我呢,我感激得很。我雖是入宮半年,卻一直在自己宮裡閉門不出,凡事還要姑娘多多提點,才不至於行差踏錯呢。」

  剪秋聽我這樣說,方寬心笑道:「小主這樣說可真是折殺奴才了。」

  轉眼到了鳳儀宮外,剪秋方回去了。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棠梨宮走,我道:「你怎麼說?」

  「剪秋是皇后身邊近身服侍的人,按理不會這樣言語不慎。」

  我「嗯」一聲,道:「皇后一向行事穩重,也不像會是授意剪秋這麼說的。」

  「華妃得寵多時,言行難免有些失了分寸。即使皇后寬和,可是難保身邊的人不心懷憤懣,口出怨言。」

  我輕輕一笑:「不過也就是想告訴我,華妃對我多有敵意,但任憑華妃怎樣也越不過皇后去,皇后終究是六宮之主。我們聽着也就罷了。」

  走到快近永巷處,老遠見小允子正候在那裡,見我過來忙急步上前,槿汐奇道:「這個時辰不在宮裡好好待着在這裡打什麼饑荒?」

  小允子滿面喜色的打了個千兒:「先給小主道喜。」

  槿汐笑道:「猴兒崽子,大老遠就跑來討賞,必少不了你的。」

  「姑姑這可是錯怪我了。奴才是奉了旨意來的,請小主暫且別回宮。」

  我詫異道:「這是什麼緣故?」

  小允子一臉神秘道:「小主先別問,請小主往上林苑裡散散心,即刻就能回宮。」

  上林苑並不多北國大氣之景,而多有江南秀麗清新的意境,樹木蔥翠輝映着如錦繁花,其間錯落幾座小巧別致的殿宇亭台,古意盎然,在紅紅翠翠中格外有情致。太液池迴環旖旎,兩岸濃蔭迎地,香花藤蘿開之不盡,清風拂過碧水柔波中層層片片的青萍之末,漣漪微動似心湖泛波。

  天色尚早,上林苑裡並沒什麼人。三月的天氣,上林花事正盛,風露清氣與花的甜香膠合在一起,中人慾醉。靜靜的走着,仿佛昨夜又變得清晰了。站在上林苑裡遙遙看見儀元殿明黃的一角琉璃飛檐在晨旭下流淌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澤,才漸漸有了真實的感覺,覺得昨夜之事是真真切切,並非夢中情景。

  一路想得出神,冷不防有人斜刺里躥出來在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道:「參見莞嬪小主,小主金安。」聲音卻是耳熟得很,見他低頭跪着,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命他起來了,卻是康祿海。小允子見是他,臉上不由得露了鄙夷的神氣。我只作不覺,隨即笑道:「康公公好早,怎的沒跟着麗貴嬪?」

  「麗娘娘與曹容華一同去像皇后娘娘請安。奴才知道小主回宮必定要經過上林苑,特地在此恭候。」

  「哦?」我奇道:「是否你家主子有什麼事要你交代與我?」

  康祿海堆了滿臉的笑,壓低了聲音道:「不是麗主子的事,是奴才私心裡有事想要求小主。」

  我看他一眼,「你說。」

  康祿海看看我左右的槿汐和小允子,搓着手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道:「奴才先恭喜小承恩之喜。奴才自從聽說小主晉封為嬪,一直想來給小主請安道喜,沒奈何七零八碎的事太多老走不開,皇上又下了旨意不許擾了小主靜養。奴才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也長了總要給小主問了安好才心安……」

  我聽他羅嗦,打斷他道:「你且說是什麼事?」

  康祿海聽我問得直接,微一躊躇,笑容諂媚道:「小主晉封為嬪,宮裡頭難免人手不夠,外頭調進來的怕是手腳也不夠利索。奴才日夜掛念小主,又私想着奴才是從前服侍過小主的,總比外面來的奴才曉得怎麼伺候小主。若是小主不嫌棄奴才粗笨,只消一聲吩咐,奴才願意侍奉小主,萬死不辭。」

  一番話說的甚是噁心,縱使槿汐,也不由皺了眉不屑。

  我道:「你這番想頭你家主子可知道?」

  「這……」

  「現如今你既是麗主子的人,若是這想頭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她是要不高興。更何況我怎能隨意向麗貴嬪開口要她身邊的人呢?」

  康祿海湊上前道:「小主放心。如今小主恩澤深厚,只要您開一句口誰敢違您的意思呢?只消小主一句話就成。」

  心裡直想冷笑出來,恬不知恥,趨炎附勢,不過也就是康祿海這副樣子了。

  有一把脆亮的女聲冷冷在身後響起,似拋石入水激起漣漪:「難怪本宮進了昭陽殿就不見你伺候着,原來遇了舊主!」

  聞聲轉去看,容色嬌麗,身量豐腴,不是麗貴嬪是誰?麗貴嬪身側正是曹容華,相形之下,曹容華雖是清秀頎長,不免也輸了幾分顏色。不慌不忙行下禮去請安,麗貴嬪只扶着宮女的手俏生生站着,微微冷笑不語,倒是曹容華,忙客氣讓了我起來。

  麗貴嬪一句也不言語,只瞟了一眼康祿海。康祿海甚是畏懼她,一溜煙上前跪下了。

  麗貴嬪朝向我道:「聽說皇上新撥了不少奴才到莞嬪宮裡,怎麼莞嬪身邊還不夠人手使喚麼?竟瞧得上本宮身邊這不中用的奴才。」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貴嬪姐姐說的差了。康祿海原是我宮裡的奴才,承蒙貴嬪姐姐不棄,才把他召到左右。既已是貴嬪姐姐的奴才,哪有妹妹再隨便要了去的道理。妹妹我雖然年輕不要懂事,也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池。」

  麗貴嬪冷哼一聲,「妹妹倒是懂規矩,難怪皇上這樣寵你,尚未侍寢就晉你的位分,姐姐當然是望塵莫及了。」

  「貴嬪姐姐這樣說,妹妹怎麼敢當。皇上不過是看妹妹前些日子病得厲害,才可憐妹妹罷了。在皇上心裡自然是看重貴嬪姐姐勝過妹妹百倍的。」

  麗貴嬪聽得我這樣說,面色稍霽。轉過臉二話不說,劈面一個乾脆刮辣的耳光上去,康祿海一邊臉頓時腫了。扶着她的宮女忙勸道:「主子仔細手疼。」又狠狠瞪一眼康祿海:「糊塗奴才,一大早就惹娘娘生氣!還不自己掌嘴!」康祿海嚇得一句也不敢辯,忙反手「噼噼啪啪」左右開弓自己掌起了嘴。那宮女年紀不大,自然品級也不會在康祿海之上,敢這樣對他疾言厲色,可見康祿海在麗貴嬪身邊日子並不好過。

  我只冷眼瞧着,即使有憐憫之心,也不會施捨分毫給他。世事輪轉,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麗貴嬪行事氣性多有華妃之風,只是脾氣更暴戾急躁,喜怒皆形於色,半分也忍耐不得,動手教訓奴才也是常有之事。曹容華想是見的多了,連眉毛也不抬一下,只勸說:「麗姐姐為這起子奴才生什麼氣,沒的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麗貴嬪道:「只一心攀高枝兒,朝三暮四!可見內監是沒根的東西,一點心氣也沒有,一分舊恩也不念着!難道是本宮薄待了他麼?」

  曹容華聽她出語粗俗,不免微皺了秀眉,卻也不接話,只拿着絹子拭着嘴唇掩飾。

  麗貴嬪歇一歇,恨恨道:「如今這些奴才越發不把本宮放在眼裡了,吃裡爬外的事竟是做的明目張胆,當本宮是死了麼?不過是眼熱人家如今炙手可熱罷了,也不想想當年是怎麼求着本宮把他從那活死人墓樣的地方弄出來的?如今倒學會身在曹營心在漢這一出了!」

  話說的太明了,不啻於是當着面把我也罵了進去。氣氛有幾分尷尬,曹容華聽着不對,忙扯了扯麗貴嬪的袖子,輕輕道:「麗姐姐。」

  麗貴嬪一縮袖子,朝我挑眉道:「本宮教訓奴才,倒是叫莞嬪見笑了。」

  說話間康祿海已挨了四五十個嘴巴,因是當着麗貴嬪的面,手下一分也不敢留情,竟是用了十分力氣,麵皮破腫,面頰下巴俱是血淋淋的。我見他真是打的狠了,心下也不免覺得不忍。

  臉上猶自帶着淺淺笑意,仿佛麗貴嬪那一篇話里被連諷帶罵的不是我,道:「既是貴嬪姐姐的奴才不懂規矩,姐姐教訓便是,哪怕是要打要殺也悉聽尊便。只是妹妹為貴嬪姐姐着想,這上林苑裡人多眼雜,在這當子教訓奴才難免招來旁人閒言碎語。姐姐若實在覺得這奴才可惡,大可帶回宮裡去訓斥。姐姐覺得可是?」

  麗貴嬪方才罷休,睨一眼康祿海道:「罷了。」說罷朝我微微頷首,一行人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