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15章
流瀲紫
玄凌笑道:「還是你細心。朕也有些餓了。」轉頭看我,「莞卿,你也一同去用些。華卿宮裡的吃食可是這宮裡拔尖的。」
華妃只輕輕一笑:「皇上這麼說,實在是叫世蘭慚愧了呢。妹妹也同去吧。」
哪裡是真心要我去,不過是敷衍玄凌的面子罷了。玄凌這一去,多半要留在華妃宮裡歇息,我怎會這樣不識相。何況眉莊這裡我也實在是不放心,必定要陪着她才好。遂微笑道:「臣妾哪有這樣好口福,不如皇上把臣妾那份也一同用了吧,方能解了皇上相思之苦啊。」
華妃含笑道:「瞧皇上把莞嬪妹妹給慣的,這樣的話說來也不臉紅。」
玄凌道:「朕哪裡敢慣她,本來就這樣子。再慣可要上天了。」
我笑道:「臣妾說呢,原來皇上早瞧着臣妾不順眼了呢。皇上快快去吧,野雞煮過了就不好了。臣妾想在這裡照顧惠嬪姐姐,實是不能去了。」
玄凌道:「好吧。你自己也小心身子,別累着了。」
華妃笑道:「那就有勞莞嬪和淑儀。」說罷跟在玄凌身後翩然出去。
夜已深了。我見馮淑儀面有倦色,知道她也累了,遂勸了她回殿歇息。獨自用了些宵夜守在眉莊床頭。
心裡泛起涼薄的苦澀。剛才,多麼和諧的妃嬪共處、雨露均沾的樣子,仿佛之前我和華妃並未爭執過一般,那樣的和睦。嘴角扯起淺淺的弧度,野雞紫參湯,華妃還真是有備而來。
眉莊額頭上不停的冒着冷汗,我取了手巾替她擦拭。眉莊,這事情來的突然,來不及在心裡好好過一過理清頭緒。現下夜深人靜,正好可以慢慢想個清楚。
眉莊未醒,自然問不出什麼。若是眉莊遲遲不醒,華妃又要懲罰采月和小施就再無理由可阻攔了。
我喚了采月進來,問道:「采月。你跟着你家小姐恁多年,也該知道我與你家小姐的情誼非同一般。」
采月尚未在適才的驚嚇中定下神來,聽得我如此說,忙要下跪,我急忙拉住她。她嗚咽道:「奴婢知道。要不是這樣莞小主怎肯為了奴婢與華主子力爭,要不是小主,奴婢連這條命也沒了。」
我嘆一口氣,道:「你知道華妃為什麼要這樣嚴懲你們?其實,你和小施也罪不至死,何苦要打發你們去『暴室』,分明是要你們往死路上走了。」
采月囁嚅着搖了搖頭,我徐徐道:「宮裡要殺人也得有個講究,哪裡是無緣無故便要人性命的。若真要殺,多半是滅口。」我看看她,故意端起茶水飲一口,這不說話的片刻給她製造一點內心的畏懼,方道:「你仔細想想,你小姐落水時,你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才逼得人家非要殺你。」這話本是我的揣測,無根無據,只是眉莊不懂水性自然不會太近水邊,又怎會大意落水呢?這其中必定是有什麼蹊蹺。
采月的臉色越來越白,似乎在極力回想着什麼。我並不看她,輕輕擦一擦眉莊的冷汗,「如今你小主都成了這個樣子,萬一你疏漏了什麼沒說,連我也保不住你。可不我們一齊成了糊塗鬼,連死也不知死在誰手裡。」說罷唏噓不已,舉袖拭淚。
采月見我傷心,慌忙拉住我的袖子道:「奴婢知道事關重大。而且……而且奴婢看的並不真切,所以不敢胡說。」
「我也不過想心裡有個數罷了。你且說來聽。」
「奴婢……奴婢取了墨回來的時候,似乎……似乎是看見有個內監的身影從千鯉遲旁竄過去了。因天色黑了,所以怕是奴婢自己眼花。」
我點點頭,「這事沒別人知道吧?」
采月忙道:「奴婢真不敢跟旁人提起。」
我道:「那就好,你切記不可跟別人說起。要不然怕你這條命也保不住了,知道麼?」采月又驚又怕,慌亂的點點頭。
我和顏悅色道:「你今日也嚇的不輕,去歇會吧。叫了白苓來陪我看着你小姐就成了。」采月諾諾的退了出去。我注視着燭光下眉莊黯淡的容顏,輕輕道:「原本以為山雨欲來,不想這山雨那麼快就來了。眉莊,你千萬不能有事,要不然,這山雨之勢我如何獨力抵擋?」
存菊堂外的夜色那麼沉,像是烏墨一般叫人透不過氣。連懸在室外的大紅宮燈也像磷火般飄忽,是鬼魂不肯瞑目的眼睛。我默默看着眉莊,時間怎麼那樣長,天色才漸漸有了魚肚的微白。
陵容一早便過來看眉莊,見她只是昏睡,陪着守了半天被我勸回去了。
直到午後時分,眉莊才漸漸甦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取了些清淡的燕窩粥餵她,也只吃了幾口就推開了。
看她慢慢鎮定下來,房中只余了我們兩人,方才開口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眉莊的臉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紅,雙手用力攥住被角,極力忍淚道:「嬛兒,快告訴皇上,有人要我的性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道:「采月說你溺水之時曾遠遠看見一個小內監的身影竄過。原本以為是眼花,據你這麼說,看來是真有人故意要你溺斃在千鯉池中。」我輕輕的拍她的背,問:「看清是誰了麼?」
她一怔,搖了搖頭,「從背後推我入水,我並沒有看清他的長相。」也是白問,既然存心要眉莊的性命,自然安排妥當,怎會輕易露了痕跡。
我握住眉莊冰冷的手,直視着她,「既然要告訴皇上,你得先告訴我,是誰做的?」
眉莊蹙了眉頭,沉思片刻,緩緩道:「我甚少得罪人你也知道。與我最不睦也就是廢黜了的余更衣,何況她現在的情勢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能來對付我。」她想一想,「恬貴人、秦芳儀等人雖然有些面和心不和,也不至於要我性命這般歹毒。實在……我想不出來。」
「那麼,與你最不睦的就只有……」我沒再說下去,眉莊的手輕輕一抖,我曉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眉莊強自鎮定,反握住我的袖子,「千鯉池離她的宓秀宮不遠……她要對付我,也不會在自己的地方。她總該要避嫌才是,怎會自招麻煩?!」
我輕哼一聲,「自招麻煩?我看是一點麻煩也沒有。皇上昨夜還歇在了她那裡。」眉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直要閉過氣去。我安慰道:「她也沒有占盡了便宜。就算不是她要傷你,可你溺水昏迷必定和她宮禁的侍衛救護不及脫不了干係。所以,皇上已經下令撤換宓秀宮戍守的侍衛,那些人跟着她久了總有些是心腹,一時全被支走,也夠她頭疼了。」
眉莊方才緩了口氣。我輕嘆一口氣,重新端了燕窩粥一勺一勺餵她,「你先吃些東西,才有精神慢慢說與你聽。」
我把華妃來探眉莊並要懲罰采月、小施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又道:「你前腳才出宓秀宮,不出百步就溺進了千鯉池。放眼如今宮中,誰敢這樣放肆在她的地界上撒野。唯有一個人才敢——就是她自己,並且旁人不會輕易想到她會自己引火上身招惹麻煩,即使想到又有誰會相信華妃會這樣愚蠢?」
「她一點也不蠢,正是如此,別人才不會懷疑她。」眉莊的臉上浮起冰涼的笑意,「我不過是言語上不順她的意,她竟然如此狠毒!」
「如今情勢,旁人會覺得華妃即便是要對付,也會是我而非你。正是有了這層盲障,華妃才敢下這狠手。其實你我……」我躊躇道:「是嬛兒對不住姐姐,連累了姐姐。」我再難忍耐心中的愧疚,眼淚滾滾下來,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姐姐你完全是被我連累的。華妃是怕我們二人羽翼漸豐日後難以控制,才要除你讓我勢單力孤,形同斷臂,難以與她抗衡。」
眉莊怔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才怔怔落下淚來,神色倒比剛才正常了許多,她慢慢道:「不關你的事。早在我初初承寵的時候,她已視我如哽喉之骨,意欲除之而後快,只不過礙着皇上寵愛,我又處處對她忍讓避忌,她才沒有下手。如今……」眉莊輕輕撩開我哭得粘住眼睛的劉海,「不過是見我對她不如先前恭順忍讓,皇上又無暇顧忌我才落手以報舊仇,實在與你無關……」
我知道眉莊不過是寬慰我,哭了一陣才勉力止淚道:「那麼姐姐預備跟皇上怎麼說?」
眉莊淡淡道:「還能怎麼說?無憑無據怎能以下犯上誣衊內廷主位,反而打草驚蛇。我會對皇上說,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
我點點頭,惟今之計,只有如此。「也要封緊了采月的嘴,不許她向旁人提起昨夜的一字半句。」
正巧白苓捧了華妃送的山參進來,驚喜道:「小主醒了!奴婢去喚太醫來。這是華妃娘娘送給小主補身的,華妃娘娘真關心小主,這麼好是山參真是難得……」眉莊冷冷道:「撩下了出去。」
白苓不明所以,我忙道:「你小主身子不適要靜養,快別吵着她。」白苓慌忙退了下去。
眉莊厭惡地看着那盒山參道:「補身?!催命還差不多。嬛兒,幫我扔出去。」
「不用就是了。何苦扔出去那麼顯眼。」
眉莊目光森冷可怖,恨恨道:「我沈眉莊如今奈何不了她,未必今生今世都奈何不了她。既然留了我這條命不死,咱們就慢慢的算這筆賬!」
眉莊從來性子平穩寬和,如今出此言語,看來已是恨華妃入骨了。唇亡齒寒,何況是我與我親如同胞的眉莊。我又如何不恨,生死懸於他人之手,現在是眉莊,不知何時就會是我。如今還能仰仗玄凌的寵愛,可是從昨夜來看,玄凌對華妃這個舊愛的情意未必就不如我這個新寵,何況華妃與他相伴良久,非我朝夕可比。我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隱約覺得這燦爛的春光之後,有沉悶陰翳的血腥氣息向我卷裹而來……
第十七章
殺機初現(上)
眉莊如我們商定的一般說是自己失足落水,自然也就沒人再疑心。玄凌勸慰之餘去看眉莊的次數也多了。眉莊的身體很快康復,只按定了心意要伺機而動,因此只靜待時機,不動聲色。華妃也四平八穩,沒什麼動作。
乾元十三年四月十八,我被晉封為從四品婉儀。雖只晉封了一級,不過不管怎樣說,總是件喜事,把我入春以來的風頭推得更勁。迎來賀往間,後宮,一如既往的維持着表面的平靜與祥和。我暫時,鬆了一口氣。
時近五月,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我的身子早已大好,只是玄凌放心不下,常叫溫實初調配了些益氣滋養的補藥為我調理。
一日,我獨自在廊下賞着內務府新送來的兩缸金魚,景德藍大缸,裡頭種的新荷只如孩子手掌般大小,鮮翠欲滴,令人見之愉悅。荷下水中養着幾尾緋色金魚,清波如碧,翠葉如蓋,紅魚悠遊,着實可愛。
佩兒見我悠然自得的餵魚,忽地想起什麼事,忿忿道:「那位余更衣實在過分!聽說自從失寵遷出了虹霓閣之後,整日對小主多加怨咒,用污言穢語侮辱小主。」
伸指拈着魚食灑進缸里,淡淡道:「隨她去。我行事為人問心無愧,想來詛咒也不會靈驗。」
佩兒道:「只是她的話實在難聽,要不奴婢叫人去把她的住所給封了或是稟報給皇后。」
我拍淨手上沾着的魚食,搖一搖手:「不必對這種人費事。」
「小主也太宅心仁厚了。」
「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失寵難免心有不平,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正巧浣碧捧了藥過來:「小姐,藥已經好了,可以喝了。」
我端起藥盞喝了一口,皺眉道:「這兩日藥似乎比以往酸了些。」
浣碧道:「可能是溫大人新調配的藥材,所以覺着酸些。」
我「嗯」了一聲,皺着眉頭慢慢喝完了,拿清水漱了口。又坐了一會兒,覺着日頭下照着有些神思恍惚,便讓浣碧扶了我進去歇晌午覺。
浣碧笑道:「小姐這兩日特別愛睡,才起來不久又想歇晌午覺,可是犯困了。」
「許是吧。只聽說『春眠不覺曉』,原來近了夏更容易倦怠。」
嘴上說笑,心裡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停了腳步問:「浣碧,我是從什麼時候那麼貪睡的?可是從前幾日開始的?」
「是啊,五六日前您就睏倦,一日十二個時辰總有五六個時辰睡着。前日皇上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您還睡着,皇上不讓我們吵醒您……」她說着突然停了下來,臉上漸漸浮起疑惑和不安交織的表情。
我的手漸漸有點發冷,我問道:「你也覺出不對了麼?」
浣碧忙鬆開我手:「小姐先別睡。奴婢這就去請溫大人來。」
我急忙囑咐:「別驚動人,就說請溫大人把平安脈。」
我獨自一步一步走進暖閣里坐下,桌上織錦桌布千枝千葉的花紋在陽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我用手一點一點抓緊桌布,背上像長滿了刺痛奇癢的芒刺,一下一下扎的我挺直了腰身。
溫實初終於到了,他的神色倒還鎮定,一把搭住我手腕上的脈搏,半晌不做聲,又拿出一支細小的銀針,道一聲「得罪了,請小主忍着點痛」,便往手上一個穴位刺下去。他的手勢很輕,只覺微微酸麻,並不疼痛。溫實初一邊輕輕轉動銀針,一邊解釋:「此穴名合谷穴,若小主只是正常的犯困貪睡,那麼無事;若是因為藥物之故,銀針刺入此穴就會變色。」
不過須臾,他拔出銀針來,對着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是我配的藥方,但是,被人加了其他的東西。」他把銀針放在我面前,「請小主細看此針。」
我舉起細看,果然銀色的針上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我手一抖,銀針落在他掌心,我看着他的眼睛:「加了什麼?毒藥?」
「不是。有人在我的方子上加重了幾味本來分量很輕的藥,用藥的人很是小心謹慎,加的量很少,所以即使臣日日請脈也不容易發現,但即便如此,按這個藥量服下去,小主先是會神思倦怠,渴睡,不出半年便神智失常,形同痴呆。」
我的臉孔一定害怕的變了形狀,我可以感覺到貼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濕的粘膩。心中又驚又恨,臉上卻是強笑着道:「果然看得起我甄嬛,竟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
溫實初忙道:「小主放心。幸而發現的早。才服了幾天,及時調養不會對身子有害。」他把銀針慢慢別回袋中,憂心道:「分明是要慢慢置小主你於死地,手段太過陰毒!」
我嘆氣道:「後宮爭寵向來無所不用其極,當真是防不勝防。」我動容對溫實初道:「若不是大人,嬛兒恐怕到死也如在夢中,不明所以。」
溫實初面有愧色:「也是臣疏忽,才會讓小主受罪。」
我溫言道:「大人不必過於自責。」
他鄭重其事道:「以後小主的藥臣會加倍小心,從抓藥到熬製一直到小主服用之前,臣都會親力親為,不讓別人插手。」
我正色道:「如今當務之急是把要下毒害我的那個人找出來,以免此後再有諸如此類的事發生。」我警覺的看一眼窗外,壓低聲音說:「能把藥下進我宮裡,必是我身邊的人。我覺得身體不適是從前些日子開始的,而月前正巧我宮裡新來了十幾個宮女內監。雖然我一早叮囑了掌事的小允子和槿汐注意他們,但宮裡人多事雜,恐怕他們倆也是力不從心。依我看,這事還要在那些小宮女小內監身上留心。」
「那小主想怎麼辦?」
「那就有勞溫大人與嬛兒同演一齣戲,裝着若無其事免得今日之事打草驚蛇。」
「但憑小主吩咐。」
「流朱,去開了窗子,我有些悶。」流朱依言開了窗,我起身走到窗前,朗聲道:「既然溫大人說我沒事,我也就放心了。」說完朝他擠擠眼。
溫實初會意,立刻大聲說:「小主近日春困貪睡,這並不妨。不如趁此多做休息養好身子也好。」
我笑道:「多謝溫大人費心。」
「皇上親自吩咐,小臣絕不敢疏忽。」
「那就有勞大人日日奔波了。流朱,好好送大人出去。我要歇息了。」
溫實初一出去,我立刻命小允子進來,細細吩咐了他一番,他連連點頭。說畢,我低聲道:「這事你已疏忽了。如今按我說的辦,細心留神,切莫打草驚蛇。」小允子面色一凜,忙下去了。
我只裝得一切若無其事。到了晚間,小允子來見我,悄悄告訴我在宮牆底下發現了一個小洞,像是新開不久的。我暗暗不動聲色,心知有玄凌的旨意,除了溫實初和他自己之外並沒有旁人進過我宮裡,這些伺候我的內監宮女也都沒有出去過,必然是有人在門戶上做了手腳偷偷把藥運了進來。
我道:「你只裝着不知道,也別特意留神那裡。只在明日煎藥的時分讓小連子和你、槿汐一道留神着,務必人贓並獲,殺他個措手不及。」
小允子切齒道:「是。小連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必跑不了那吃裡爬外的小人!」
夜間,我躺在床上,隔着繡花的床帳看着窗外明亮如水的月光,第一次覺得我的棠梨宮中隱伏着駭人而凌厲的殺機,向我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