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17章

流瀲紫

  小允子走近我問:「敢問小主,要打多少?」

  我低聲說:「留着活口,別打死就行。」站起身來道:「流朱浣碧給我在這兒盯着,讓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場。槿汐,外頭風涼,扶我進去。」

  槿汐扶着我進去,輕聲道:「小主折騰了半夜,也該歇着了。」

  我聽着窗外殺豬似的一聲比一聲悽厲的嚎叫,只端坐着一言不發。不過須臾,外頭的動靜漸漸小了。小允子進來回稟道:「小主,那東西受不得刑,才幾下就招了。說是余更衣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花穗一起關着,好好看着他倆。」

  小允子應了出去,我微一咬牙道:「看這情形,我怎麼能不寒心。竟是我宮裡從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槿汐和言勸慰道:「小主千萬別為這起爛污東西寒心。如今情勢已經很明了,必是余更衣懷恨在心,才使人報復。」

  「我知道。」對於余氏,我已經足夠寬容忍耐,她還這樣步步相逼,非要奪我性命。沉默良久,輕輕道:「怎麼這樣難。」

  「小主說什麼?」

  我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要在這宮裡平安度日,怎麼這樣難。」

  槿汐垂着眼瞼,恭謹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白,宮中為何要時時祈求平安祥瑞,應為平安是後宮裡最最缺少的。因為少才會無時無刻想着去求。」我想一想,「這事總還是要向皇上皇后稟報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白。那余更衣那裡……」

  我思索片刻,「人贓俱在,她推脫不了。」遲疑一下,「若是皇上還對她留了舊情就不好辦了,當初她就在儀元殿外高歌一夜使得皇上再度垂憐。此女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萬一沒能斬草除根,怕是將來還有後患。」

  「小主可有萬全之策?」

  我的手指輕輕的篤一下篤一下敲着桌面,靜靜思索了半晌,腦海中忽然划過一道雪亮,莞爾一笑道:「毒藥詛咒加上欺君之罪,恐怕她的命是怎麼也留不下了。」

  「小主指的是……」

  「你可還記得你曾問過我當日除夕倚梅閣里是否有人魚目混珠?」

  槿汐立時反應過來,與我相視一笑。

  這一夜很快過去了,我睡得很沉。醒來槿汐告訴我玄凌已發落了小印子與花穗,正在堂上候我醒來。急忙起身盥洗。

  讓皇帝久等,已是錯了見駕的規矩。我見玄凌獨自坐着,面色很不好看,輕輕喚他:「四郎。」

  見我出來玄凌面色稍霽,道:「嬛嬛,睡得還好?」

  我憂聲道:「多謝皇上關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身邊的順人一早就來回了朕和皇后。今日起你的藥飲膳食朕都會叫人着意留心,今番這種陰險之事再不許發生。」說到最後兩句,他的聲音里隱約透出冰冷的寒意。「後宮爭寵之風陰毒如此,朕真是萬萬想不到!那個花穗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帶去暴室杖斃了;至於余更衣,朕下了旨意,將她打入去錦冷宮,終身幽禁!嬛嬛,你再不必擔驚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我念及舊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復又跪下嗚咽落淚道:「嬛嬛向來體弱與世無爭,不想無意得罪了余更衣才殃及那麼多人性命,嬛嬛真是罪孽深重,不配身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溫和道:「你可是多慮了。你本無辜受害,又受了連番驚嚇,切勿再哭傷了身子。」

  我流着淚不肯起來,俯身道:「嬛嬛曾在除夕夜祈福,惟願『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卻不想天不遂人願……」我說到此,故意不再說下去,只看着玄凌,低聲抽泣不止。

  果然他神色一震,眉毛挑了起來,一把扯起我問:「嬛嬛。你許的願是什麼?在哪裡許的?」

  我仿佛是不解其意,囁嚅道:「倚梅園中,但願『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我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那夜嬛嬛還不小心踏雪濕了鞋襪。」

  玄凌的眉頭微蹙,看着我的眼睛問:「那你可曾遇見了什麼人?」

  我訝異的看着他,並不迴避他的目光,道:「四郎怎麼知道?嬛嬛那晚曾在園中遇見一陌生男子,因是帶病外出,更是男女授受不親,只得扯了謊自稱是園中宮女才脫了身。」我「呀」了一聲,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那夜的男子……」我惶恐跪下道:「臣妾實在不知是皇上,臣妾失儀,萬望皇上恕罪!」說完又是哭泣。

  玄凌擁起我,動情之下雙手不覺使了幾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發痛,道:「原來是你!竟然是你!朕竟然錯認了旁人。」

  我裝糊塗道:「皇上在說什麼旁人?」

  玄凌向堂外喚了貼身內侍李長進來道:「傳朕的旨意。冷宮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嬪妃。賜,自盡。」

  李長見皇帝突然轉了主意,但也不敢多問,躬身應了出去冷宮傳旨。我假意迷惑道:「皇上怎麼了?忽然要賜死余氏?」

  玄凌神色轉瞬冰冷:「她,欺君罔上,竟敢自稱是當日在倚梅園中與朕說話的人。你我當日說話她必定是在一旁偷聽,才能依稀說出幾句。這『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一句竟是怎麼也想不出來,只跟朕推說是一時緊張忘了。」他語氣森冷道:「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當日情分才饒過了她。如今卻是再無可恕了。」

  我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錯萬錯,也只仰慕皇上的緣故。更何況此事追根究底也是從臣妾身上而起,還請皇上對余氏從輕發落。」

  玄凌嘆息道:「你總是太過仁善,她這樣害你,你還為她求情。」

  我心中微有不忍,終究是余氏一條人命犯在了我手裡,不覺難過流淚,「還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君無戲言,余氏罪無可恕。不過,既然你為她求情,朕就賜她死後允許屍身歸還本家吧。」

  我再次俯身道:「多謝皇上。」

  事情既已了結,玄凌與我皆是鬆了一口氣,他握住我手,我臉上更燙卻不敢抽手,只好任他握住。玄凌帶着笑意隨口道:「說起那日在倚梅園中祈福,你可帶了什麼心愛的物件去,是香囊還是扇墜或是珠花?」

  我見他問的仿佛全不知我那日掛着的是小像,心知小像不是落在了他手裡。雖微感蹊蹺,也並不往心裡去,只答道:「也不過是女兒家喜歡的玩意罷了,四郎若喜歡嬛嬛再做一個便是。」

  玄凌清淺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驚嚇,若要做也等你放寬了心再說。」他的目光凝在我臉上,緊一緊我的手:「朕與你的日子還長,不急於一時。」

  我聽得他親口說這「日子還長」幾字,心裡一軟翻起蜜般甜,仿佛是被誰的手輕輕拂過心房,溫柔得眼眶發酸,低聲喚他:「四郎。」

  玄凌擁我入懷,只靜靜不發一言。畫梁下垂着幾個鍍銀的香球懸,鏤刻着繁麗花紋,金輝銀爍,噴芳吐麝,襲襲香氳在堂中彌盪縈紆。窗外漱漱的風聲都清晰入耳。

  良久,他方柔聲說:「朕今日留下陪你。」

  我含羞悄聲說:「嬛嬛身子不方便。」

  玄凌啞然失笑:「陪朕用膳、說話總可以吧。」

  一起用過午膳,玄凌道:「還有些政務,你且歇着,朕明日再來瞧你。」

  我起身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許久,才慢慢靜下心來踱回暖閣。我召了槿汐進來道:「宮女和內監死後是不是都要抬去亂葬崗埋了?」

  槿汐神色略顯傷神,低聲道:「是。」

  我知她觸景傷懷,嘆了口氣道:「我原不想要花穗和小印子的命,打發他們去暴室服苦役也就罷了。誰知皇上下了旨,那也無法可施了。」

  槿汐道:「他們也是自作孽。」

  我整整衣衫道:「話雖如此,我心裡始終是不忍。你拿些銀子着人去為花穗和小印子收屍,再買兩副棺材好好葬了,終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場。」

  槿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想到我會如此吩咐,隨即答道:「小主慈心,奴婢必定着人去辦好。」

  我揮一揮手,聲音隱隱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獨自歇一歇。」

第十九章

驚夢

  我獨自倚在暖閣裡間的貴妃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雖是懶懶的,卻也沒有一絲睡意。只覺得頭上一枝金簪子垂着細細幾縷流蘇,流蘇末尾是一顆紅寶石,涼涼的冰在臉頰上,久了卻仿佛和臉上的溫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覺得涼。正半夢半醒的遲鈍間,聽見有小小的聲音喚我:「小姐,小姐。」

  漸漸醒神,是浣碧的聲音在簾外。我並不起來,懶懶道:「什麼事?」她卻不答話,我心知不是小事,撫一撫臉振振精神道:「進來回話。」

  她挑起帘子掩身進來,走至我跟前方小聲說:「冷宮余氏不肯就死,鬧得沸反盈天,非嚷着要見皇上一面才肯了斷。」

  我搖頭,「這樣垂死掙扎還有什麼用。那皇上怎麼說?」

  「皇上極是厭惡她,只說了『不見』。」

  「回了皇后沒有?」

  「皇后這幾日頭風發作,連床也起不了,自然是管不了這事。」

  我沉吟道:「那麼就只剩華妃能管這事了。只是華妃素日與余氏走的極近,此刻抽身避嫌還來不及,必然是要推託了。」

  「小姐說的是,華妃說身子不爽快不能去。」

  我挑眉問道:「李長竟這麼沒用,幾個內監連她一個弱女子也對付不了?」

  浣碧皺眉,嫌惡道:「余氏很是潑辣,砸了毒酒,形同瘋婦,在冷宮中破口大罵小主,言語之惡毒令人不忍耳聞!」

  我慢慢坐直身子,撫平鬢角道:「她還有臉罵麼?憑她這麼罵下去恐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余氏口口聲聲說自己受人誣陷,並不知自己為何要受死。」

  我站起身,伸手讓浣碧扶住我的手,慢里斯條道:「那你就陪我走一趟冷宮,也叫她死得明白,免得做個枉死鬼!」

  浣碧一驚,連忙道:「冷宮乃不祥之地,小姐千萬不能去!何況余氏見了您肯定會失控傷害您,您不能以身涉險!」

  我凝望着窗紗外明燦燦的陽光,理了理裙裾上佩着的金線繡芙蓉荷包的流蘇,道:「不能再讓她這麼胡鬧下去,叫上槿汐與我一同過去。」

  浣碧知我心意已定,不會再聽人勸告,只好命人備了肩輿與槿汐一同跟我過去。

  冷宮名去錦,遠離嬪妃居住的殿閣宮院,是歷代被廢黜的嬪妃被關押的地方,有剝去錦衣終生受罪之意。有不少被廢黜的嬪妃貴人因為受不了被廢後的悽慘冷宮生活,或是瘋癲失常或是自盡,所以私下大家都認為去錦宮內積怨太深,陰氣太重,是個整個後宮之中怨氣最深的地方。常有住的近的宮人聽到從去錦宮內傳出的永無休止的哭泣嗚咽和喊叫咒罵聲,甚至有宮人聲稱在午夜時分見到飄忽的白衣幽魂在去錦宮附近遊蕩,讓人對去錦宮更加敬而遠之。

  坐在肩輿上行了良久,依舊沒有接近去錦宮的跡象。午後天氣漸暖,浣碧和槿汐跟在肩輿兩側走得久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不時拿手帕去擦。抬着肩輿的內監卻是步伐齊整,如出一人,行得健步如飛。我吩咐道:「天氣熱,走慢些。」又側身問槿汐:「還有多遠?」

  槿汐答道:「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盡頭再向北走一段就到了。」

  永巷①的盡頭房屋已是十分矮小,是地位低下的宮人雜居的地方。再往前越走越是荒涼,竟像是到了久無人煙之處。漸漸看清楚是一處宮殿的模樣,極大,卻是滿目瘡痍,像是久無人居住了,宮瓦殘破,雕欄畫棟上積着厚厚的灰塵和凌亂密集的蛛網,看不清上面曾經繪着的描金圖案。

  還未進冷宮,已聽見有女子嘶啞尖利的叫罵聲,我命抬肩輿的小內監在外待着,徑直往裡走去。一干內監見我進來,齊齊跪下請安。李長是玄凌身邊的貼身內侍,按規矩不必行跪禮,只躬一躬身子施禮道:「婉儀吉祥。」

  我客氣道:「公公請起。」又示意內監們起身。我問道:「怎麼公公的差事還沒了麼?」

  李長面帶苦笑,指一指依舊破口大罵的余氏道:「小主您看,真是個潑賴貨。」

  余氏兩眼滿是駭人的光芒,一把撲上來扯着我衣襟道:「怎麼是你?皇上呢?皇上呢?」一邊問一邊向我身後張望。

  槿汐和李長齊聲驚慌喊道:「快放開小主!」

  我冷冷推開她手,道:「皇上萬金之體,怎會隨意踏足冷宮?」

  余氏衣衫破亂,披頭散髮,眼中的光芒像是熄滅了的燭火,漸漸黯淡下來,旋即指着我又哭又叫道:「都是你,都是你這個賤人!哄得皇上非要殺了我不可!你這個賤人!」

  浣碧忙閃在我身前怕她傷了我。許是余氏喊聲太響,震得樑上厚積的灰塵噗嚕嚕掉了些許下來。我躲不及,灰塵直落在我的肩上,嗆得我咳嗽了兩聲。

  余氏見狀,拍手狂笑道:「好!好!你這個蛇蠍心腸的賤人!連老天也饒你!」

  李長見她罵的惡毒無狀,揮手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她左頰高高腫起,五個通紅的指印浮在臉上。她一手撫着臉頰,猶自看着我幽冷地笑。

  我取出手絹拭淨肩上的灰塵,從容道:「你才是自作孽,不可活。不過是灰塵而已,既然惹人討厭,拂去便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值得皇上昔日的寵姬如此高興麼?」

  余氏聽我話中意有所指,漸漸止了笑,直直的注視着我。我的嘴角隱隱向上揚起,道:「你這般不肯就死,不就是想死得明白麼,那我來告訴你便是。」我沉下臉道:「我的藥里是你動了手腳不假吧?人贓俱在你推脫不了。」

  她仰着頭,面色猙獰,咬牙切齒道:「是,是我指使人幹的。要不是你我怎會失寵,怎會落到這般田地,我恨不得啃你的骨,喝你的血!叫你這賤人永世不得超生!」

  李長見勢又要揮掌打去,我略一抬手制止他,他垂下手退到我身後。我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罪行,怎的還不乖乖伏誅?!」

  「都怪我一時大意才會被你發覺,皇上為此廢我進冷宮我亦怨不得人。只是我才進冷宮,皇上又突然要殺我,你敢說不是出言挑唆?!」

  我微微一笑:「何須我出言挑唆?你因何得寵你應該最明白!」我停一停,唇邊笑意更深:「除夕之夜倚梅園中,『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你可還記得嗎?」

  余氏臉上漸漸浮起疑惑的神情,繼而被驚恐替代,厲聲尖叫道:「是你!竟然是你!」她伸開雙臂縱身撲上來,聲嘶力竭的喊:「那日的人是你!我竟然成也因你,敗也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