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19章
流瀲紫
眉莊朝我一使眼色,我站到眉莊身邊,道:「娘娘協理六宮嬪妾等怎敢置疑,只是麗貴嬪乃是一宮主位,茲事體大,實在應知會皇上皇后,以免事後皇上怪罪啊。」
華妃杏眼含怒,銀牙緊咬,冷冷道:「就算婉儀日日得見天顏聖眷優渥,也不用抬出皇上來壓本宮。婉儀與惠嬪這樣阻攔本宮,是要與本宮過不去麼?!」
「娘娘此言嬪妾等惶恐萬分。並非嬪妾要與娘娘過不去,只是麗貴嬪言語中涉及嬪妾前時中毒之事,嬪妾不得不多此一舉。」
四周的靜像是波雲詭譎,除了麗貴嬪被捂住嘴發出的嗚咽聲和霍霍的風聲,無人敢發出絲毫聲響。華妃怒目相對,情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那寂靜許是片刻,我卻覺得分外漫長,華妃終於按捺不住,向左右斥道:「愣着作什麼!還不快把貴嬪帶走。」說罷就有人動手去扯麗貴嬪。
眼看就要阻攔不住,心下懊惱,這番心思算是白耗了。
遠遠聽見通報:「皇后娘娘鳳駕到——」只見前導的八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由宮女內監簇擁着鳳輦疾步而至。我心頭一松,果然來了。
夜間風大,皇后仍是穿戴整齊端坐在鳳輦之上,更顯後宮之主的威勢。
華妃無奈,只得走上前兩步與我們一同屈膝行禮。皇后神態不見有絲毫不悅,只喚了我們起來,單刀直入問道:「好端端的,究竟麗貴嬪出了什麼事?」
華妃見皇后如此問,知道皇后已知曉此事,不能欺瞞,只好說:「麗貴嬪突發暴病,臣妾正想送她回宮召太醫診治。因為事出突然不及回稟皇后,望皇后見諒。」華妃定一定神,看着皇后道:「不過皇后娘娘消息也快,不過這些功夫就得了信兒趕不過來了,世蘭真是自愧不如。」說着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恍若不覺,只依禮站着。我和眉莊的事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的,就是皇后的份內之事了。
皇后點一點頭說:「既是突然,本宮怎會怪罪華妃你呢?何況……」皇后溫和一笑:「知曉後宮大小諸事並有得宜的處置本就是我這皇后分內之事。」皇后話語溫煦如和風,卻扣着自身尊貴壓着華妃一頭,華妃氣得臉色鐵青,卻無可反駁。
皇后說罷了下了鳳輦去瞧麗貴嬪,走近了「咦」一聲,蹙了眉頭道:「周寧海,你一個奴才怎麼敢捂了麗貴嬪的嘴,這以下犯上成什麼樣子!」
周寧海見皇后質問,雖是害怕卻也不敢放手,只偷偷去看華妃。華妃上前一步道:「皇后有所不知。麗貴嬪暴病胡言亂語,所以臣妾叫人捂了她的嘴以免的穢語擾亂人心。」
「哦。」皇后抬起頭看一眼華妃,「那也先放開麗貴嬪,難不成要這樣捂着她的嘴送回去延禧宮去麼?」
華妃這才示意周寧海放開,麗貴嬪驟得自由,猱身撲到華妃膝下胡亂叫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余氏來找我!她來找我!娘娘你知道不是我教她這麼做的,不是我啊!」
華妃忙接口道:「是。和誰都不相干,是她自己作孽。」華妃彎下腰,放緩了語調,柔聲哄勸道:「貴嬪別怕,余氏沒來,跟本宮回宮去吧。」
麗貴嬪退開丈許,眼珠骨碌碌轉着看向四周,繼而目光古怪地盯着華妃道:「她來了。真的!娘娘,她來尋我們報仇了!她怪我們讓她走了死路!」靜夜裡永巷的風貼地卷過,麗貴嬪的話語漫捲在風裡,聽見的人都不由得面色一變,身上激靈靈的感發涼,感覺周身寒毛全豎了起來,仿佛余氏的亡魂就在身邊遊蕩,朝着我們獰笑。
華妃聽她說的不堪,急怒交加,呵斥道:「你要作死麼!胡說些什麼!」瞟着我極力自持道:「冤有頭債有主!就算余氏要來也是要找害死她的人,干我們什麼事?!」
我站在華妃身後慢吞吞道:「華妃娘娘說的是。冤有頭,債有主。娘娘自是不必害怕。」
麗貴嬪打量着周圍所有的人,突然撲到皇后身下,她處在極度的驚恐之下力氣極大,一撲之力差點把皇后撞了個趔趄,唬的旁邊的宮人忙不迭扶好皇后拉開麗貴嬪。麗貴嬪惶恐的哭泣着扯住皇后鳳裙下擺,哭道:「鬼!有鬼!我……我不要死啊!」
皇后也覺得不安,揮一揮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這樣子也回延禧宮本宮也不放心,好生扶了麗貴嬪回本宮的鳳儀宮去安置。」
華妃急道:「皇后娘娘,麗貴嬪的病症像是失心瘋,怎能在鳳儀宮擾您休息,還是去臣妾的宓秀宮由臣妾照顧罷。」
皇后含笑道:「鳳儀宮那麼大總有地方安置,華妃不用空自擔心。而且麗貴嬪雖說神志混亂,可言語間口口聲聲涉及甄婉儀中毒之事,牽涉重大,本宮必要追查。難道華妃覺得麗貴嬪在本宮那裡有什麼不妥麼?」
華妃眉毛一揚,丹鳳雙眸氣勢凌人,道:「臣妾自然不會擔心皇后照顧會有不妥。只是皇上親命臣妾協理六宮,當然覺得臣妾是能為皇后分憂的。皇后總不會不讓臣妾『分憂』吧?若真如此,皇上怕要怪罪臣妾不體恤皇后呢。」
華妃出語極是不客氣,皇后身邊的宮人都露出不忿之色。皇后一愣之下一時無反對之由,只猶豫着不說話。
我見事情又要橫生枝節,若是麗貴嬪隨華妃去了只怕前功盡棄。我立刻道:「娘娘乃六宮之主,由您親自費神,皇上必定更加放心。」說罷忙跪下道:「恭送皇后。」
眉莊反應極快,拉着陵容史美人跪下一齊道:「恭送皇后。」皇后不由分說,帶了麗貴嬪回鳳儀宮。
華妃大怒卻又無可奈何,眼睜睜看皇后帶了麗貴嬪走直氣得雙手發顫,幾欲暈厥。
回到宮中,流朱浣碧已備下了幾樣小菜作宵夜。槿汐掩上房門,我瞧着候在房中的小連子微笑道:「要你裝神弄鬼,可委屈了你這些日子。」
小連子忙道:「小主這話可要折殺奴才了。」他扮個鬼臉兒嬉笑:「不過奴才偷照了鏡子,那樣子還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我忍俊不禁,連連點頭道:「可不是!你把麗貴嬪嚇得不輕,顛三倒四說漏嘴了不少。」
「沒想奴才這點微末功夫還能派上這用場,還真得謝謝流朱姐姐教我擺的那水袖還有浣碧姐姐給畫的鬼臉兒。」
流朱撐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咱們那些算什麼啊?還是小姐的主意呢。」想了想對小連子道:「怕你扮鬼的行頭悄悄燒了,萬一露了痕跡反要壞事。」小連子忙答應了。
槿汐示意她們靜下,道:「先別高興。如今看來是華妃指使無疑了,麗貴嬪也是逃不了干係。只是麗貴嬪形同瘋癲,她的話未必做的了數。」
我沉吟半晌,用玉搔頭輕輕撥着頭髮,道:「你說的有理。只是,皇后也未必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呢。咱們只需冷眼旁觀,需要的時候點撥幾下便可。戲已開場了,鑼鼓也敲了,總得一個個粉墨登場了才好。」我輕輕一笑,「今晚好生休息,接下來怕是有一場變故等着咱們呢。」
第二十一章
初勝
次日一早,皇后就急召我進了宓秀宮。忙趕了過去,一看眉莊、陵容與史美人早在那裡,知道皇后必是要詢問昨晚之事。皇后想是一夜勞碌並未好睡,眼圈微微泛青連脂粉也遮不住,精神倒是不錯。照例問了我們幾句,我們也原原本本說了。
忽聽得宮外內監唱道:「皇上駕到——」
皇后忙地領着我們站了起來,就見玄凌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一位妃嬪,卻是華妃。華妃神色冷淡,只作未瞧見我們。
我與眉莊相視,以為昨夜玄凌是在華妃宮裡就寢了。只是華妃未免也過於囂張,巴巴地跟着玄凌一起過來,幾個人面色都不好看,唯有皇后神色如常。
玄凌卻道:「才出宮就看見華妃往你這裡來。知道麗貴嬪不大好,也過來看看。」眾人方知昨夜玄凌並召幸華妃,只是偶然遇上,登時放寬了心。
皇后忙讓人上了一盞杏仁酪奉與玄凌,方道:「勞皇上掛心。不過麗貴嬪是不大好,昏迷了一夜,臣妾已召了太醫,現安置在偏殿。」
玄凌點點頭,問道:「太醫怎麼說?」
「說是驚風,受了極大的驚嚇。」皇后回道:「昏迷中還說了不少胡話。」說罷掃一眼華妃。
華妃聽得此話臉色微微一變,向玄凌道:「正是呢。昨晚麗貴嬪就一直胡亂嚷嚷,可嚇着臣妾了。」
皇后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臣妾尚未得知,但昨夜華妃一直與麗貴嬪同行,向來知道的比臣妾多些。」
玄凌問華妃道:「如此說,昨晚麗貴嬪出事你在身邊了?」
「是。」
「你知道什麼儘管說。」
「是。昨夜臣妾與麗貴嬪同車回宮,誰知剛至永巷,車輦的輪子被石板卡住了不能前行。麗貴嬪性急便下了車察看,誰知臣妾在車內聽得有宮人驚呼,緊接着麗貴嬪便慘叫起來,說是見了鬼。」華妃娓娓道來,可是聞者心裡皆是明白,能把素日囂張的麗貴嬪嚇成這樣,可見昨晚所見是多麼可怕。
玄凌聽她說完眉頭緊緊鎖起,關切問:「你也見到了嗎?沒嚇着吧?」
華妃輕輕搖了搖頭,「多謝皇上關懷。臣妾因在車內,並未親眼看見。」
我瞥眼看她,華妃一向好強,雖然嘴上如此說,可是她說話時十指緊握,交繞在一起,透露了她內心不自覺的惶恐。
嘴角微揚露出一絲只有自己能察覺的微笑,能害怕就好,只要有人害怕,這台戲就唱的下去。
皇后也是滿面愁容,道:「臣妾問過昨晚隨侍那些宮人了,也說是見有鬼影從車前掠過,還在麗貴嬪身邊轉了個圈兒。難怪麗貴嬪如此害怕了。」
玄凌突然轉向我道:「婉儀,你如何看待這事?」
我起身道:「皇上。臣妾以為鬼神之說雖是怪力亂神,但冥冥之中或許真有因果報應,才能勸導世人向善祛惡。」
華妃冷冷一笑:「聽說婉儀前些日子一直夢魘,不知是否也因余氏入夢因果報應之故。」
我抬頭不卑不亢道:「嬪妾夢魘確是因夢見余氏之故,卻與因果報應無關。嬪妾只是感傷余氏之死雖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歸根結底是從嬪妾身上而起。臣妾實在有愧,這是臣妾自身德行不足的緣故。」說到末句,語中已微帶哽咽。
這一哭,三分是感傷,七分是感嘆。這後宮,是一場紅顏廝殺的亂局。我為求自保已傷了這些人,以後,只怕傷的更多。
玄凌大是見憐:「這是余氏的過錯,你又何必歸咎自己。狂風摧花,難道是花的過錯麼?」
眼淚在眼眶中閃動,含淚向玄凌微笑道:「多謝皇上體恤。」
玄凌道:「朕先去瞧麗貴嬪,一切事宜等麗貴嬪醒了再說。」
幾日不見動靜。人人各懷心事,暗中靜觀鳳儀宮一舉一動。
想起小時候聽人說,但凡海上有風暴來臨前,海面總是異乎尋常的平靜。我想如今也是,越是靜,風波越是大。
消息一一傳來:
玄凌去探視麗貴嬪時,麗貴嬪在昏迷中不斷地說着胡話,玄凌大是不快。
玄凌旨意,除皇后外任何人不許探視麗貴嬪。
麗貴嬪昏迷了兩日終於甦醒,帝後親自問詢。
麗貴嬪移出鳳儀宮,打入去錦宮冷宮。
三日後的清晨去向皇后請安,果見氣氛不同往日,居然連玄凌也在。諸妃按序而坐,一殿的肅靜沉默。皇后咳嗽兩聲,玄凌神色倒平常,只緩緩道:「麗貴嬪自冊封以來,行事日益驕奢陰毒,甚是不合朕的心意。朕意廢她以儆效尤,打入冷宮思過。」
我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華妃,她的臉色極不自在。以她的聰明,必然知道是麗貴嬪醒後帝後曾細問當夜之事,必定是她說漏了什麼才招來玄凌大怒廢黜。
其實當日之事已十分明白,麗貴嬪是華妃心腹,既然向我下毒之事與她有關,華妃又怎能撇得開干係。
麗貴嬪,還真是不中用,經不得那麼一嚇。可見「做賊心虛」這句話是不錯的。
玄凌看也不看華妃,只淡然道:「華妃一向協理六宮,現下皇后頭風頑疾漸愈,後宮諸事仍交由皇后做主處理。」一語既出四座皆驚,諸妃皆是面面相覷,有性子浮躁的已掩飾不住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玄凌轉頭看着皇后,語氣微微憐惜,「若是精神不濟可別強撐着,閒時也多保養些。」
想是皇后許久沒聽過玄凌如此關懷的言語,有些受寵若驚,忙道:「多些皇上關懷。」說着向華妃道:「多年來華妹妹辛苦,如今可功成身退了。」
華妃聞言如遭雷擊,身子微微一晃,卻也知道此時多說也是無益。強自鎮定跪下謝恩,眼圈卻是紅了,只是自恃身份,不肯在眾人面前落淚。如此情狀,真真是楚楚可憐。
皇后忽然道:「若是端妃身子好,倒是能為臣妾分憂不少,只可惜她……」
玄凌聞言微微一愣,方才道:「朕也很就沒見端妃了,去看看她罷。你們先散了吧。」
送了玄凌出去,眾人才各自散了。
走出宮門正見華妃,我依足規矩屈膝:「恭送華妃。」華妃嗤鼻不理,掩面而去。
陵容見我受委屈,頗有不平道:「姐姐先前受華妃的氣可不少,如今她失勢為何還要對她恭敬如初?」
我撣一撣衣裳,道:「她如今是失勢,可未必不會東山再起,還是不要撕破臉好。再說她畢竟位分在我之上,她不受禮是她理虧,我卻不能失了禮數招人話柄。眉姐姐,你說是不是?」
眉莊點頭:「的確如此。」
陵容漲紅了臉,輕聲道:「多些姐姐教誨。」
我忙牽了她手道:「自己姐妹說什麼教不教誨的,聽了多生分。」
陵容這才釋然,送了陵容,眉莊心情大好,含笑道:「今日天氣甚好。去我宮裡對弈一局如何?」
我微笑道:「瞧你的樣子憋着到現在才笑出來,我可學不來。好吧,就陪你手談一局作賀。」
眉莊掩不住滿面笑容:「你我終於能吐這一口惡氣,真是暢快。」說完微顯忿色,「只去了一個麗貴嬪,沒能扳倒華妃,真是可惜。」
我折一枝杜鵑在手裡把玩:「原也不指望能扳得到華妃。華妃在宮中多年勢力已是盤根錯節,皇后位主六宮也需讓她兩分可見她的影響。而且朝廷正在對西南用兵,正是用的着華妃的父親慕容迥的地方,皇上必有顧忌。皇上,他又念舊情,必不會狠下心腸。」
「可是總會對她有所冷落。」
「嗯。這是當然。咱們能來個敲山震虎讓她對我們有所忌憚,能相安無事即可。畢竟再追查下去牽連無數惹起腥風血雨也不是積福之舉啊。」
「如今未能除去她,怕是日後更難對付,將是心腹大患啊!」眉莊眼中大有憂色。
「她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我們也是她的心腹大患。如今她失了麗貴嬪這個心腹,元氣大傷,又失了協理六宮的權勢,只怕一心要放在復寵和與皇后爭奪後宮實權上,暫時還顧不上對付我們。咱們正好趁這個時候休養生息,好以逸待勞。」
「難道真不能斬草除根?咱們也能高枕無憂。」眉莊雙眉緊鎖,終究不甘心:「只要一想到千鯉池之事,我就寢食難安。」
我無奈的搖搖頭,「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若再追究下去恐怕會有更多的人牽連進去。這是皇上與皇后都不想看見的。若是我們窮追猛打,反而暴露了自己在這件事中的謀劃,也讓皇上覺得咱們陰狠,反倒因小失大。」
眉莊知道無法,沉思良久方道:「如今皇上削了華妃之權,也是想事情到此為止,鬧的太大終究是丟了皇家臉面。我又何嘗不明白……只得如此了。」
我與眉莊坐在她存菊堂後的桂花樹下擺開楚河漢界,兩軍對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