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22章
流瀲紫
眉莊羞的不知怎麼才好,輕輕掙開我的手,細聲道:「我也不知道。」
欣貴嬪嚷道:「惠嬪你怎麼這樣糊塗?連自己是不是有喜了也不知道。」
愨妃扯住了她,細聲細氣道:「惠嬪年輕,哪裡經過這個?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容華一股認真的神氣,問:「這個月的月信①來了沒有?」眾目睽睽之下眉莊不禁紅了臉,踟躕着不肯回答。
欣貴嬪性急:「這有什麼好害臊的。大家都是姊妹。快說罷!」
眉莊只好搖了搖頭,聲如蚊細:「已經遲了半月有餘了。」
曹容華忙扶了她坐好,「這八成是有身孕了。」說着向愨妃道:「愨姐姐您說是不是?」
愨妃慢吞吞問:「除了噁心之外,你可有覺得身子懶怠成日不想動彈?或是喜食酸辣的東西?」
眉莊點了點頭。
欣貴嬪一拍手道:「這樣子果然是有喜了!」話音剛落見愨妃盯着自己,才醒神過來發覺自己高興得甚是沒有來由,於是低了嗓門嘟噥一句道:「以前我懷着淑和帝姬也是這個樣子。」
這三人是宮中唯一有所出的嬪妃,眉莊聽得她們如此說已經喜不自勝,再難掩抑,直握了我的手歡喜得要沁出淚來。
我瞥眼見愨妃無聲地撇了撇嘴。難怪她要不快,宮中迄今只有她誕育了一位皇子,再怎麼不得皇帝的心意也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如果僥倖將來沒有別的皇子,這也是極其渺茫的僥倖,愨妃的兒子仍是有一分希望繼承帝位。可是如今眉莊有寵還不算,乍然有孕如同平地一聲驚雷,若是將來生了帝姬還好,若是也生了皇子,她的兒子在玄凌眼裡就越發無足輕重,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曹容華生的是帝姬,倒也不覺得怎麼,忙喜氣盈盈安撫了眉莊先別急着回去進了內室歇息,忙亂間太醫也趕了過來。想是知道事情要緊,太醫來得倒快,話一傳出去立刻到了,診了脈道:「是有喜了。」
曹容華一迭聲地喚了內侍去稟報帝後,叫了眉莊的貼身侍女白苓和采月來細細囑咐照顧孕婦的事宜。突然有這樣大的喜事,眾人驚訝之下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直要團團轉起來。
是夜玄凌本歇在秦芳儀處,皇后也正要梳洗歇息。有了這樣大的事,忙先遣人囑咐了眉莊不許起來,急匆匆趕來了曹容華的煙雨齋里。
眉莊安適地半躺在曹容華的胡床上,蓋着最輕軟的雲絲錦衾,欣喜之下略微有些局促不安,我陪在她身側安慰她,心裡隱隱覺得這一晚的事情總有哪裡不對,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想要極力思索卻是一團亂麻。
我瞧着坐在桌前寫方子的太醫道:「這位太醫面生,仿佛從前沒見過。」
他忙起身斂衣道:「微臣是上月才進太醫院當職的。」
「嗯。」我抬眉道:「不知從前在何處供奉?」
「微臣劉畚濟州人氏,入太醫院前曾在濟州開一家藥坊懸壺濟世。」
「哦?」眉莊笑道:「如此說來竟是同鄉了。劉太醫好脈息。」
「承小主謬讚,微臣惶恐。」
正說話間,皇帝和皇后都趕了過來。
玄凌又驚又喜,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但膝下龍裔單薄,尤其是子嗣上尤為艱難,故而分外高興,俯到眉莊身邊問:「惠嬪,是不是真的?」
皇后問了曹容華幾句,向眉莊道:「可確定真是有孕了?」
眉莊含羞低聲道:「臣妾想愨姐姐、欣姐姐和曹姐姐都是生育過的,她們說是大概也就是了。」
皇后低聲向身邊的宮女吩咐了幾句,不過片刻,她捧了一本描金緋紅的簿冊過來,我知道皇后是要查看「彤史」②。果然皇后翻閱兩頁,面上露出一點微笑,又遞給玄凌看。玄凌不過瞄了一眼,臉上已多了幾分笑意:「已經遲了半月有餘。」
皇后點點頭揚聲道:「惠嬪貼身的宮女在哪裡,去喚了來。」
采月與白苓俱是隨侍在殿外的,聽得傳喚都唬了一跳,急忙走了進來。
皇后命她們起來,因是關係龍裔的大事,和顏悅色中不免帶了幾分關切:「你們倆是近身伏侍惠嬪的宮人,如今惠嬪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飲食起居都要來向本宮回稟。」
白苓和采月連忙答應了。
玄凌正坐在床前執了眉莊的手細語,燭火明灼搖曳,映得眉莊雪白豐潤的臉頰微染輕紅,洋溢着難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暈,容色分外嬌艷。
皇后道:「惠嬪有身孕是宮中大事,必定要小心照顧妥當。太醫院中江穆煬最擅長婦科千金一項,昔日三位妹妹有孕皆由他侍奉,是個妥當的人。」
欣貴嬪插嘴道:「江太醫家中有白事,丁憂③去了。這一時之間倒也為難。」
眉莊微微蹙眉,想了想方展顏笑道:「剛才來為臣妾診脈的是太醫院新來的劉畚劉太醫,臣妾覺着他還不錯,又是臣妾同鄉,就讓他來照應吧。」
皇后道:「那也好。你如今有孕才一個月多,凡事一定要小心謹慎,以免出什麼差池。」又對我道:「甄婉儀與惠嬪情同姐妹,一定要好好看顧惠嬪。」
我與眉莊恭謹聽了。
曹容華「哎呀」一聲輕笑道:「臣妾疏忽。皇上與皇后來了許久,竟連茶也沒有奉上一杯,真是高興糊塗了。還望皇上皇后恕罪。」
玄凌興致極好,道:「正好朕也有些渴了。」說着問眉莊:「惠嬪,你想要用些什麼?」
眉莊忙道:「皇上做主吧。」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氣什麼?」
眉莊想了想道:「適才臣妾不小心打翻了梅子湯,現在倒有些想着。」
曹容華微笑道:「梅子湯有的是。妹妹要是喜歡,我日日讓人做了你那裡去。」
欣貴嬪譏刺一笑:「容華真是賢良淑德。」
曹容華赧然笑了笑,正要吩咐宮女去端梅子湯,忽聽玄凌出聲,「甄婉儀不愛吃酸的,她的梅子湯多擱些糖。」
眉莊的突然懷孕已讓愨妃、欣貴嬪等人心裡不痛快了。玄凌此言一出,皇后和曹容華面上倒沒什麼,其餘幾人嫉妒的目光齊齊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渾身難受。眉莊寬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了,眉莊有孕她們自然不敢怎麼樣,只留了一個我成為她們的眾矢之的。只得裝作不覺笑着起身道:「多謝皇上關愛。」
次日一大清早就去看望眉莊,正巧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來傳旨,敕封眉莊為正四品容華,比我高了一肩。又賞賜了一堆金珠古玩、綢緞衣裳等稀奇玩意。
眉莊自是喜不自勝,求子得子,聖眷隆重。等到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娘家的母親還能進宮親自照拂,一家人天倫團聚。
眉莊謝過聖恩,又吩咐人重賞了徐進良,才攜了我的手一同進內閣坐下。
我指着那日換上的「石榴葡萄」的霞影紗,打趣道:「好夢成真,你要如何謝我?」
眉莊道:「自然要好好謝你,你要什麼,我能給的自然都給你。」
我以手虛撫她的小腹,含笑道:「我可是看上了你肚子裡那一位。何時讓我做他的乾娘?」
眉莊忍俊不禁:「瞧瞧你這點出息,還怕沒人叫你『母妃』不成,就來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無論男女,來者不拒。」
「我只盼是個男孩才好。這樣我也終身有靠了。」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着皇上如今寵愛你的樣子無論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會喜歡。恐怕不必等你的出月子,就又要晉封了。」我以指托腮笑道:「讓我來想想皇上會封你什麼?婕妤?貴嬪?若是你產下的是位皇子,保不准就能封妃,與華妃、端妃、愨妃三人並肩了。」
眉莊笑着來捂我的嘴,「這蹄子今天可是瘋魔了。沒的胡說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家早早的來賀你還不好?肚子還沒見大起來,大肚婦的脾氣倒先漲了。」
玩笑了一陣,眉莊問道:「皇上一月里總有十來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該有身子了。」
我不好意思道:「這有什麼法子,天意罷了。」
眉莊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樣子?那張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了咬嘴唇,垂首道:「不瞞你說,其實我是怕當日服了余氏給我下的藥已經傷了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莊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呆了半晌,方反應過來,「確實嗎?太醫給你診治過了?」
我搖了搖頭,黯然道:「太醫雖沒這般說,但是這藥傷了身子是確實。我也只是這樣疑心罷了。」
眉莊這才舒了一口氣,「你還年輕,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調理就好了。」想了想俯在我耳邊低聲說:「皇上召幸你時千萬記得把小腰兒墊高一點,容易有身孕。」
我唬了一跳,面紅耳赤之下一顆心慌得砰砰亂跳,忙道:「哪裡聽來這些渾話,盡胡說!」
眉莊見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宮人說的。她們在宮中久了都快成人精了,有什麼不懂的。」
我尷尬不過,撇開話題對她說:「熱熱的,可有解暑的東西招待我?」
眉莊道:「采月她們做了些冰水銀耳,涼涼的倒不錯,你嘗嘗?」
我點頭道:「我也罷了。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貪涼多吃那些東西。我讓槿汐她們做些糕點拿來給你吧。」
眉莊道:「我實是吃不下什麼東西,放着也白費。」想了想道:「我早起想起了一件事,剛才渾忘了。現在囑咐也是一樣,這才是要緊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裡還有比你的身孕剛更讓你覺得要緊的事?」
眉莊壓低了聲音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怕是難以思慮操勞。華妃雖然失勢,但是難保不會東山再起,只怕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而且我冷眼瞧着,咱們的皇上不是專寵的人。我有着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寢,怕是正好讓人鑽了空子大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遜於曹容華、秦芳儀之流,難道她真要無寵終老?」
我為難道:「陵容這件事難辦,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沒有要承寵之意。」
眉莊微微頷首:「這個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麼緣故,老說自己門楣不高能入宮已是萬幸,不敢祈求聖恩。其實門楣也不是頂要緊的,先前的余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別勉強她了。」
「算了。承寵不承寵是一回事,反正讓她先來太平宮,咱們也多個幫手,不至於有變故時手足無措。」眉莊頓一頓,「這件事我會儘快想法子和皇上說,想來皇上也不會拒絕。」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自然有求必應。」我微微一笑,勸道:「凡事好歹還有我,你這樣小心籌謀難免傷神,安心養胎才是要緊。」
〖注釋:
①月信:古人稱月經的代名詞很多,如「紅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宮內苑,為了怕眾多妃嬪亂搞男女關係,便嚴格記錄每位妃子的月事時間。李時珍《本草綱目》有云:「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
②彤史:帝王與後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的時間、地點、女子姓名,因為這些房事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了每個女子的經期、妊娠反應、生育等。
③丁憂:原指遇到父母喪事。後多專指官員居喪。古代,父母死後,子女按禮須持喪三年,其間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預吉慶之典,任官者並須離職,稱「丁憂」。源於漢代。宋代,由太常禮院掌其事,凡官員有父母喪,須報請解官,承重孫如父已先亡,也須解官,服滿後起復。奪情則另有規定。後世大體相同。清代規定,匿喪不報者,革職。〗
第二十四章
驚鴻(上)
自從眉莊有孕,皇帝除了每月十五那日與皇后做伴,偶爾幾日留宿在我的宜芙館之外,幾乎夜夜在眉莊的玉潤堂逗留。一時間後宮人人側目,對眉莊的專寵嫉妒無比又無可奈何。
眉莊果然盛寵,不過略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一抬小轎就立即把陵容從紫奧城接來送進了太平宮陪伴眉莊安胎。
素來無隆寵的妃嬪是不能伴駕太平宮避暑的,何況陵容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經羨煞留在紫奧城那班妃嬪了。果然陵容笑說:「史美人知道後氣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麼美的鼻子。」
六月十九是溫儀的生辰,天氣有些熱,宴席便開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極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宮頤養的一所小園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鏤闌檻,玲瓏瑩徹。因為臨湖不遠,還能清楚聽見絲竹管弦樂聲從翻月湖的水閣上傳來,聲音清亮悠遠又少了嘈雜之聲。
正中擺金龍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後並肩而坐。皇后身着紺色蒂衣、雙佩小綬,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邊,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只是今日,她的微笑莫名地讓我覺得時隱時現着一縷淺淡的哀傷。入宮十幾年來,皇后一直沒有得到過皇帝的專寵,自從她在身為貴妃時產下的孩兒夭折之後再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宮人們私底下都在傳說皇后已經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皇帝對皇后雖然客氣尊重,但終究沒有對純元皇后那種恩愛之情。太后對皇后也總是淡淡的,許是介意皇后是庶出的緣故,不像純元皇后一樣是正室所出。
我徐徐飲了一口「梨花白」,黯然想道,其實這一對先後執掌鳳印、成為天下之母的朱氏姐妹實在很可憐。純元皇后難產而死,一死連累了當時的位分極高的德妃和賢妃;現下這位皇后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搖了搖頭,在這個後宮裡每個人的風光背後未必沒有她不為人知的辛酸。
地平下自北而南,東西相對分別放近支親貴、命婦和妃嬪的宴桌。宮規嚴謹,親貴男子非重大節慶宴會不得與妃嬪見面同聚。今日溫儀生辰設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禮了。
帝後的左手下是親貴與女眷命婦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張紫檀木大桌分別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濟、清河王玄清和平陽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圓臉長眉,面色臃白,一團養尊處優的富貴氣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極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輕許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許久,這是新納的續弦。
汝南王玄濟的王妃是慎陽侯的女兒賀氏,長得並不如何出色,看上去也柔弱,並無世家女子的驕矜,只靜靜含笑看着自己夫君,並不與旁人說話。汝南王長得虎背熊腰,一雙眸子常常散發着鷹隼般銳利的光芒,臉上也總是一種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覺寒氣逼人。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寵愛,心腸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剛傲,可是對這位王妃卻極是親厚疼惜,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為着這個緣故被人暗地裡戲稱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對詫嘆的夫妻。席間見皇帝對汝南王夫婦極是親厚籠絡,知道是因為西南戰事吃緊,近支親族中能夠在征戰上倚重的只有這位汝南王。
嘴角劃出新月般微涼的弧度,為了這一場戰事,今日恐怕有一場好戲要看。只是不知道她要怎麼演這一出「東山再起」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