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28章

流瀲紫

  沐浴完畢換過乾淨衣裳。看看時辰已經不早,攜了槿汐去看陵容,讓流朱與浣碧帶了些水果絲緞跟着過去。

  陵容的住處安置在宜芙館附近的一處僻靜院落。除了她貼身服侍的寶鵑和菊清,另有兩個早先眉莊派給她的宮女翠兒和喜兒伺候。

  還未進院門已聽得有爭吵的聲音。卻是翠兒的聲音:「小主自己安分也就罷了,何苦連累了我們做奴婢的。若能跟着沈常在一天也享了一天的好處,要是能跟着甄婕妤就更好了,且不說婕妤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連帶着我們做奴才的也沾光。」

  我忙示意槿汐她們先不要進去,靜靜站在門口聽。

  喜兒也道:「不怪我們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小主您咱們可是一日的光也沒沾過,罪倒是受了不少。」

  陵容細聲細氣道:「原是我這個做主子的不好,平白叫你們受委屈了。」

  菊清想是氣不過,道:「小主您就是好脾氣,由着她們鬧騰,眼裡越發沒有小主您了。」

  翠兒不屑道:「小主沒說什麼,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憑什麼由着你說嘴了。」

  喜兒嗤笑道:「小主原來以為自己是主子了呢?也不知道這一世里有沒有福氣做到貴嬪讓人稱一聲『主子』呢!」

  陵容自知失言,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漲紅了臉坐在廊下。菊清卻耐不住了要和她們爭吵起來。

  我聽得心頭火起,再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踏進門去。

  眾人見是我進來,都唬了一跳。翠兒和喜兒忙住了嘴,搶着請了安,賠笑着上前要來接流朱和浣碧手裡的東西。

  我伸手一攔,道:「哪裡能勞駕兩位動手,可不罪過。」說着看也不看她們,只微笑對菊清道:「好丫頭,知道要護主。浣碧,取銀子賞她。」

  菊清忙謝了賞。翠兒與喜兒兩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得訕訕縮了手站在一邊。

  我道:「不是說想做我身邊的奴才麼?我身邊的奴才可不是好當的。你們的小主好心性兒才縱着你們,我可沒有這樣好的性子,斷斷容不下你們這起子眼睛裡沒小主的奴才。」我臉一沉,冷冷道:「槿汐你帶她們去慎刑司,告訴主事的人說這兩個奴才不能用了。親自盯着人打她們二十杖,再打發了去浣衣局為奴。」她們一聽早嚇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饒,哭得涕泗橫流。我也不理她們,只對槿汐道:「等下回了皇后,去內務府揀兩個中用的奴才來服侍陵容小主。」說着拉了陵容的手一同進去了。

  我一向對宮人和顏悅色,甚少動怒。今日翻臉連槿汐也嚇了一跳,也不顧她們哭鬧求饒,忙驅了她們走了。

  陵容和一同進屋坐下,陵容面含愧色道:「陵容無用,叫姐姐看笑話了。」

  我道:「你的性子也太好了,由着她們來。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宮女內監有什麼不好的要來告訴我,原本眉姐姐能照顧你,如今我也是一樣的。」

  陵容低聲道:「眼下是多事之秋,眉姐姐落難,姐姐焦頭爛額。陵容又怎能那麼不懂事再拿這些小事來讓姐姐煩心。」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情同姐妹,有什麼是不可說的。」見她總是羞愧的樣子,心裡也是不忍,轉了話題道:「前兩日看你吃着那荔枝特別香甜,今日又讓人拿了些來。你嘗嘗有沒有上次的好。」又指着流朱手裡的密瓜道:「這是吐蕃新進的密瓜,特意拿來給你。」

  陵容眼中隱有淚光,「姐姐這麼對我,陵容實在……」

  我忙按住她手,假意嗔怪道:「又要說那些話了。」

  說着讓流朱去切了密瓜,一起用了一些。

  陵容的屋子有些小,下午的日頭一曬分外覺得悶熱。說不上一會話,背心就有些汗涔涔了。

  眉莊叮囑的事我實在覺得難開口,猶疑了半日只張不開嘴。

  無意看見她擱在桌上的一塊沒有繡完的繡件,隨手拿起來看,繡的是「蝶戀花」的圖樣,針工精巧,針腳細密,繡得栩栩如生。陵容見我看的津津有味,不由紅了臉,伸手要來取回。

  我微笑道:「陵容的針線又進益了。」看了一回又道:「你的手藝真好,也給我繡一個做香囊好不好?」

  陵容甜甜笑道:「當然好。姐姐也要繡一個『蝶戀花』的麼?」

  我抿嘴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可不要什麼『蝶戀花』。蝶戀花,花可也一樣戀蝶麼?這個不好。」

  陵容怔了怔,亦微笑道:「也是。我給姐姐繡個比翼鳥和連理枝,祝皇上和姐姐恩愛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陵容只要祝我與皇上恩愛,卻不想與皇上恩愛麼?」

  陵容一驚,隨即低了頭道:「姐姐說什麼呢?」

  我遣開周圍的人,正了神色道:「是我要問你做什麼呢?」我頓一頓:「那日在扶荔殿,你是怎麼了?」

  陵容極力避開我的目光,低聲囁嚅道:「沒有什麼啊。」

  我看她一眼,舒一口氣和顏悅色道:「你以為那日我只顧着跳舞沒聽到。你唱的的確不錯,可是連平日功夫的五成也沒唱出來——陵容,可是故意的?」

  陵容頭埋得更低,越發楚楚可憐,叫我不忍心說她。再明白不過的事,她是怕得皇帝青睞,才故意不盡心盡力去唱。只是她為了什麼才不願意盡心盡力去唱,恐怕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嘆息道:「陵容,你的心思我怎麼會不懂?」我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片刻,陵容身姿纖弱,皮膚白至透明,一雙妙目就如受了驚的小鹿,溫柔似水的目光從纖長的睫毛後濾出絲縷,讓人怦然心動。我不由嘆一聲,果然是我見猶憐!雖不是絕色,卻足以讓人憐惜動情了。

  陵容被我瞧得不自在起來,不自覺得以手撫摸臉頰,半含羞澀問道:「姐姐這樣瞧我做什麼?」

  我伸手拈起她的繡件,放在桌上細細撫平,「難道你真要成天靠刺繡打發時光?連那些奴婢也敢來笑話你?」

  陵容手指里絞着手絹,結成了個結,又拆散開來,過不一會兒,又扭成一個結,只管將手指在那裡絞着,低頭默默不語。半晌才擠出一句:「陵容福薄。」

  「這樣的日子」,我抬頭打量一下這小小的閣子,幽幽道:「不必我當日臥病棠梨好多少。」

  我站起身,緩緩理齊簪子上亂了的碎金流蘇,扶了浣碧的手往外走,走至儀門前,回頭對陵容道:「夜深風大,快進去吧。不必送了。」

  陵容道:「姐姐路上小心。」

  我點點頭,忽而作回憶起了什麼事,燦然笑道:「前些天哥哥從邊關來了家書,說是明年元宵便可回來一趟探親。」

  見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臉上不自覺帶了一抹女兒家的溫柔神色。

  我心知她仍對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嘆息了一聲,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這樣牽掛哥哥,於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處也沒有。硬一硬心腸,臉上充起愉悅的笑容:「爹爹說哥哥此番回來必定要給他定了親事。家有長媳,凡事也好多個照應。也算我甄家的一樁喜事了。」

  陵容聞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像燒得通紅的炭淬進水中,「嘩」地激起白煙裊裊。

  我心裡終究是不忍。這個樣子,怕她是真的喜歡哥哥的。可是不這樣做,陵容心裡總是對哥哥存着一分僥倖的希望,她的心思斷不了。所謂壯士斷腕,實在是不得不如此。

  也不過那麼一瞬,陵容已伸手穩穩扶住了牆,神色如常,淡淡微笑如被風零散吹落的梨花:「這是喜事啊,甄公子娶妻必是名門淑女,德容兼備。陵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夏日遲遲,一輪烈日正當着天頂,曬得遠處金黃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來,宜芙館掩映在蒼綠樹蔭里,濃蔭若華,和着北窗下似玉的涼風,帶來片刻舒緩的清涼,讓炎熱中的人暫且緩過一口氣來。

  昨夜玄凌夜宿在宜芙館,一夜的睏倦疲累尚未消盡,早上請安時又陪着皇后說了一大篇話,回來只覺得身上乏得很。見槿汐帶人換了冰進來,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楊妃榻上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身邊低聲啜泣。

  睡得久了頭隱隱作痛,勉強睜眼,卻是陵容嗚咽抽泣,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手中的絹子全被眼淚濡濕了。大不似往日模樣。

  掙扎着起身,道:「這是怎麼了?」心裡惶然一驚,以為是眉莊幽禁之中想不開出了事。

  陵容嗚咽難言,只垂淚不已。

  我心裡着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親下獄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這是怎麼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着把事情將了一遍。原來玄凌在西南用兵,松陽縣令耿文慶奉旨運送銀糧,誰知半路遇上了敵軍的一股流兵,軍糧被劫走,耿文慶臨陣脫逃還帶走了不少銀餉。玄凌龍顏震怒,耿文慶自是被判了斬立決,連帶着松陽縣的縣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獄,生死懸於玄凌一念之間。

  陵容掩面道:「耿文慶臨陣脫逃也就罷了,如今判了斬立決也是罪有應得,可是連累爹爹也備受牽連。這還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僅有抄家大禍,爹爹也是性命難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謹小慎微、為人只求自保,實在是不敢牽涉到耿文慶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還未有定論,你先別急着哭。想想辦法要緊。」

  陵容聞言眉頭皺成了一團,眼淚汪汪道:「軍情本是大事,父親偏偏牽連在這事上頭,恐怕凶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輕,哪裡能有什麼辦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凌求情,一時間不由得為難,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這是政事,後宮嬪妃一律不許干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見我也無法,不由得哭出聲來。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傳軟轎,又喚了流朱、浣碧進來替我更衣梳妝。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計,只有先去求皇后了。」

  陵容忙止了哭,臉上露出一絲企盼之色,感激的點了點頭。

  中午炎熱,雖是靠着宮牆下的陰涼走,仍是不免熱出一身大汗。

  嬪妃參見皇后必要儀容整潔,進鳳儀宮前理了理衣裙鬢髮,用絹子拭淨了汗水才請宮女去通報。出來回話的卻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兩位小主來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這個時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來的麼?」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綠南薰殿見皇上了。小主此來為何事,娘娘此去見皇上亦是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時才歸來,兩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預備下了。」

  我含笑道:「皇后料事如神,那就有勞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后好快的消息,又算準了我和陵容要來求她,先去向玄凌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讓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間明白了幾分,皇后雖然不得玄凌的鐘愛,可是能繼位中宮,手掌鳳印恐怕並不僅僅是因為太后是她姑母,前皇后是她親姊的緣故。華妃從來氣傲,皇后雖然謙和卻也是屹立不倒,穩居鳳座,想來也是與她這樣處事周慮、先人一步又肯與人為善有關吧。當初計除麗貴嬪、壓倒華妃,雖然沒有和皇后事先謀定,可是緊急之下她仍能與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遊刃有餘,無形之中已經和我們默契聯手。回想到此節,不由對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后由衷地更生出幾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皇后歸來,我與陵容屈膝行禮,她囑我們起來,又讓我們坐下略停了停飲了口茶方才緩緩道:「這事本宮已經盡力,實在也是無法。聽皇上的口氣似乎是生了大氣,本宮也不敢十分去勸,只能揀要緊的意思向皇上說了。皇上只說事關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與陵容面面相覷,既然連皇后也碰了這麼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回來。這求情的話是更難向玄凌開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絹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后說着嘆了一口氣,疲倦地揉了揉額頭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頭爛額,後宮再有所求亦是只能添皇上煩擾啊。如今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親的運數,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裡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

  陵容聽不到一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因在皇后面前不能太過失儀態,極力自持,抽噎難禁。勉強跪下道:「陵容多謝皇后關懷體恤,必當銘記恩德。」

  皇后伸手虛虛扶起陵容,感嘆道:「誰都有飛來橫禍,命途不濟的時候。本宮身為後宮之主,也與你們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幫你們一把的時候自然是要幫你們一把,也是積德的事情。」

  無論事情成功與否,身為皇后肯先人之憂而憂替一位身份卑微又無寵的宮嬪求情,已經是賣了一個天大的面子給我們。何況皇后如此謙和,又紆尊降貴說了如此一番體己貼心的話,我也不禁被感動了,心下覺得這深宮冷寂,暗潮洶湧,幸好還有這麼一位肯顧慮他人的皇后,也稍覺溫暖了。

  陵容更是受寵若驚,感泣難言。

  皇后和顏悅色看着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頗能為本宮分憂,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選侍。知道麼?」

  我恭謹應了「是」。對皇后行禮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后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殞命。此事臣妾還未向皇后好好謝過,實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后如此關懷,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報皇后恩澤。」

  皇后滿面含笑:「婕妤敏慧沖懷,善解人意。如今後宮風波頻起,本宮身子不好應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宮心之所向,自然能為本宮分勞解愁。」說着睨一眼身側的剪秋。

  剪秋走至鳳座旁,取過近處那盞鎦金鶴擎博山爐,皇后掀開塑成山巒形的尖頂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道:「這樣熱的天氣,這香爐里的死灰重又復燃可怎麼好?」

  皇后本不愛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爐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宮闈之中什麼最讓皇后煩惱我自然明白。不由感嘆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燒眉毛按捺不住的時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熱,這香灰復燃可真是令人煩擾。」說着掀開手中的茶盅,將剩餘的茶水緩緩注入博山爐中,復又蓋上爐蓋。我微笑看着皇后,道:「臣妾等身處後宮之中仰仗的是皇后的恩澤,能為皇后分憂解勞是臣妾等份內的事。俗話說『智者勞心』,臣妾卑微,只能勞力以報皇后。」

  博山爐內的芬芳青煙自蓋上的鏤孔中溢出,轟然湧起。皇后微眯着眼,掩口看二三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四散開去,終於不見,露出滿意的笑容:「你果然沒叫本宮失望。」

  我緩緩屈膝下去:「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終於有枝可依。」

  皇后的溫和的容色在午後的陽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實後宮從來只有一棵樹,只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罷了。只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樹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頭默默,內心驚動。如果剛才還有幾分覺得皇后賢德與溫暖的感動,此刻也盡數沒有了。任何所謂的恩惠都不會白白贈與你,必定要付出代價去交換。

  天氣真熱,背心隱約有汗滲出來。可是如今勢單力孤,強敵環伺,縱然有玄凌的恩寵,也必要尋一顆足以擋風遮雨的大樹了。我強自挺直背脊,保持着最恰到好處的笑容,從容道:「多謝皇后指點。臣妾謹記。」

  見陵容一臉迷茫與不解看着我與皇后,無聲地嘆了口氣,一起退了出去。

  送別了陵容,低聲向槿汐道:「皇后去見皇上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該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時沒有比華妃娘娘更關心皇后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動作倒是快。你猜猜華妃現在在做什麼?」

  「必然是與皇后反其道而行之想請皇上從嚴處置安比槐吧。」

  輕笑出聲,「那可要多謝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謝她如此賣力。如此一來,我可省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