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30章

流瀲紫

  幽幽嘆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烏鴉,還能帶着昭陽殿的日影歸來。陵容如此顧影自憐,自傷身世。我看了也不免傷情。只是,她終於也有了對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這於我於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難於決斷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這點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煩惱了。」

  「對榮寵富貴只要有一絲的艷羨和企盼,這身似冷宮的日子便捱不了許久。我已對她加意提點,想來不出日,她必定有所決斷。」話畢心有愧懟,悵然嘆了口氣,向槿汐道:「我是否過分,明知她心有牽念,仍引她往這條路走。」心裡愈加難過,「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無奈。請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雖得皇眷顧,可是一無子嗣可依、二是華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莊小主的扶持,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孤立無援,這榮耀岌岌可危。」

  我嘆息,眼角不禁濕潤,「我何嘗不明白。皇上如今對我很是寵愛。可是因了這寵愛後宮中有多少人對我虎視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後怕。」情緒漸漸激動,「可是我不能沒有皇上的寵愛,只有他的寵愛才是我在後宮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肅了神色道:「還請小主三思。皇上不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後宮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纏綿無盡,「皇上先是一國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輕重緩急我心裡明白,可是對陵容我不忍,對皇上我又不舍。槿汐,我實在無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實在無需妄自菲薄。先前華妃娘娘有麗貴嬪、曹容華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邊,可是秦芳儀、恬貴人、劉良媛等人未必沒有投誠之意。而小主一人實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則陵容小主的父親將成為小主家族的前車之鑑。」眼中微見淚光閃動:「小主若是連命也沒了,又何求夫君之愛。這才是最要緊的輕重緩急。」

  倏然如醍醐灌頂,神志驟然清明,雙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誠然要多謝你。我雖是你小主,畢竟年輕,一時沉不住氣。你說的不錯,與其將來人人與我為敵,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註定要與別人分享。無論是誰,都實在不該因情誤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還請小主體恕。」

  我感嘆道:「流朱浣碧雖是我帶進宮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雖然謹慎……終究年輕沒經過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實在沒法跟她們說。能夠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發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經第三天了。

  這三天,陵容沒有來宜芙館一步,遣了人去問候,也只是菊清來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這幾天都沒有起床。」

  抬頭看天,鉛雲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着旋兒貼着湖水面上飛過去了。似乎釀着一場大雨。晴熱許久,終於要有一場大雨了。

  我淡淡聽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藥物給她,半句也不多說。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華妃宮中。夜半時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自低回的天際滾過,帶來的閃電照得天際剎那明亮如白晝,隨即是更深的黑暗。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我「哇」一聲驚醒,守夜的晶清忙起來將窗上的風鈎掛好,緊閉門戶,又點上蠟燭。

  我靜靜蜷臥於榻上緊緊擁住被子。從小就怕雷聲,尤其是電閃雷鳴的黑夜。在娘家的雷雨之夜,娘都會摟着我安慰我;而進宮後,這樣的雷電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邊。

  而今晚,想必是華妃正在婉轉承恩、濃情密愛吧。

  連日來的風波糾纏,心神疲憊,終於無聲沉默地哭泣出來。

  眼淚溫熱,落在暗紅的綢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顏色略暗的花,洇得絲綢越發柔軟。

  侍女們一個個被我趕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軟弱和難過。

  有人走來,輕輕撥開我懷中緊擁的絲綢薄被。我驚詫回頭,輕喚:「四郎……」

  他低聲嘆息,讓我依偎於他懷中,轉身背朝窗外,為我擋去刺目的電光。他輕聲低語:「朕被雷聲驚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電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濕的痕跡,濕漉漉的觸覺讓我焦躁惶恐的心漸漸趨於平靜。

  我略微疑惑:「那華妃……」

  他的手指輕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沒有說出更多的話,因他已展臂緊緊摟住我。

  我不願再想更多。

  他低首,冰涼的唇輕柔觸及我溫熱濡汗的額頭,在這溫情脈脈的一瞬間,仿佛找到現世的片刻安寧。

  我想,也許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氣和她們爭鬥下去,哪怕……這爭鬥永無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聲,落雨瀟瀟,清新甘甜的水氣四散瀰漫,只余潔淨的天水衝去這世間的污穢,長久來的悶熱,漸漸消弭於無形。炎熱許久,終於能睡一個好覺……

  這樣雨密風驟,醒來卻已是晴好天氣。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復又躺下假寐了一會兒才起來。

  晨光熹微如霧,空氣中隱約有草葉的芬芳和清新水氣。

  門乍開,卻見陵容獨自站在門外,面色微微緋紅,發上沾滿晶瑩露水,在陽光下璀璨瑩亮如同虛幻。

  我微覺詫異,道:「怎麼這樣早就過來?身子好了麼?」

  風吹過,一地的殘花落葉,蕭疏卻鮮艷到頹靡。浮光靄靄,陽光透過樹葉的斑駁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夢如幻一般。

  她揚起臉,露出極明媚溫婉的笑容,盈盈行了個禮,道:「陵容從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終於神志清明,茅塞頓開。」

  我會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來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費了幾天功夫才用姐姐贈與的素錦繡成此物,特來拿與姐姐共賞。」

  我與她攜手進殿,相對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錦上赫然是一樹連理而生的桃花,燦若雲霞,灼艷輝煌。

  陵容低眉淺笑,聲如瀝珠:「妹妹覺得與其繡一隻帶着昭陽日影的寒鴉,不若是開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負這華貴素錦。」

  我拔下頭上一支金崐點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我輕輕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襲透着淡淡綠色的平羅衣裙,長及曳地,無一朵花紋,只袖口用品紅絲線繡了幾朵半開未開的夾竹桃,乳白絲絛束腰,垂一個小小的香袋並青玉連環佩,益發顯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不勝。髮式亦梳得清爽簡潔,只是將劉海隨意散得整齊,前額髮絲貌似無意的斜斜分開,再用白玉八齒梳蓬鬆鬆挽於腦後,插上兩枝碎珠髮簪,餘一點點銀子的流蘇,臻首輕擺間帶出一抹雨後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費心思量衣着,最後擇一身胭脂色綃繡海棠春睡的輕羅紗衣,纏枝花羅的質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玲瓏浮凸的淺淡的金銀色澤。整個人似籠在艷麗浮雲中,華貴無比。只為襯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我則是天邊夕陽下最綺艷的一帶彤雲。

  艷則艷矣,貴亦無匹,只是在盛暑天氣,清新之色總比靡艷更易另人傾心。

  這是一個寧好的夏日清晨,涼爽的風吹拂着微微帶來荷葉蘆荻的清香。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雲是輕淺的浮夢,蟬鳴稀疏,鳳凰花開得如滿樹輕羽一般在風中輕輕招搖。

  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這麼美好。

  牽着陵容的手順着抄手遊廊一路行去,但見四面俱是沿湖曲橋,每一樑柱皆繪有描金五彩圖案,精巧華麗,四面雕花窗格蒙着碧色如霧的透氣窗紗,被涼風吹得四下通開。翻月湖邊,幾隻白鶴優雅立於水間交頸梳理豐滿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愛,不時還有幾隻鴛鴦閒睡在橋下陰涼處。一樹紫藤自水邊樹枝上纏繞着橫逸而出,泰半臨水,風過顫顫輕搖,墨綠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飄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嬌艷。

  我低聲在她耳邊道:「若是尋常把你引薦給皇上自然也無不可,只是這樣做的話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會把你放在心上,不過三五日便丟開了。反而誤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膩濕冷,只低頭看着腳下:「姐姐說的是。」

  「既然要見,一定要一見傾心。」我看一看碧藍天色,駐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會經過此處,時辰差不多了。你放聲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點一點頭,緊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聲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聞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頭。

  忽聞一聲散漫:「誰在唱歌?」

  聽見這聲音已知不好。轉頭依足規矩行禮下去,「華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與華妃交面,一見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華妃道一聲「起」,目光淡淡掃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時學會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宮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謬讚。臣妾何來如此歌喉,乃選侍安氏所歌。」

  華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見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雙眼微眯:「長得倒還不算難看。」

  陵容一驚之下不免花容失色,聽得華妃如此說才略略鎮定。誰知華妃突然發難,呵斥道:「大膽!竟敢在御苑唱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滿面惶恐伏下身去,「嬪妾不敢。」

  華妃冷冷逼視陵容,想是看着眼生,凝視片刻才道:「本宮以為是誰?原來是日前才被皇上寬恕的安比槐的女兒。」帶了幾分鄙視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閉門思過還在御苑裡招搖往來。」一語剛畢,華妃身後的宮女內監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來。

  陵容見狀不由氣結,幾乎要哭出來,竭力咬着下唇忍着道:「嬪妾父親不是罪臣。」

  我道:「安選侍之父無罪而釋,官復原職。並非罪臣。」

  華妃微微變色,旋即冷漠,「有時候無罪而釋並不代表真正無辜。箇中因由婕妤應當清楚。」轉頭向我道:「小小選侍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的婕妤也不曉得教會她禮義廉恥。」

  不由得瞠目結舌,與陵容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關乎禮義廉恥。嬪妾不明,還望娘娘賜教。」

  華妃臉上微露得色,一雙美目盯住我道:「怎麼婕妤通曉詩書亦有不明的時候麼?」忍住氣不發一言,華妃復道:「那麼本宮問你,此歌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縷衣》,為唐代杜秋娘①所作。」

  「杜秋娘先為李錡妾,後來李錡謀反被處死,杜秋娘又侍奉唐憲宗召進宮裡被封為秋妃,甚為恩寵。既為叛臣家屬,又以一身侍兩夫。如此不貞不義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還敢在宮中肆無忌憚吟唱。」

  陵容聽她這樣曲解,不住叩首請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極是。杜秋娘為叛臣家屬也非其心甘情願。何況入宮後盡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將功折罪。穆宗即位後,又命其為皇子傅母。想來也並非一無是處。還望娘娘明鑑。」

  華妃輕巧一笑,眸中卻是冷冽幽光直刺而來:「甄婕妤倒是於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笑容還未隱去,秀臉一板,口中已蘊了森然怒意:「司馬光《家范》②曰『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婕妤怎連這婦德也不遵循,強詞奪理,語出犯上?!」

  這一招來得凌厲迅疾,額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嬪妾不敢。」

  陵容忙搶在我身前,帶着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還請娘娘恕罪。」

  華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錯還敢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來,笑容艷媚入骨,與她此時的語調極不搭襯,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宮身為後宮眾妃之首,必定竭盡全力,教會兩位妹妹應守的規矩。」朝身後道:「來人——」雖然她手中已無協理六宮的權力,但畢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卻不知她要如何處置我和陵容。

  「啪啪」兩聲擊掌,恍若雷電自雲中而來。未見其人,聲音卻先貫入耳中,「這歌聲甚是美妙。」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翠華蓋、紫芝蓋色彩灼目。玄凌負手立於華妃背後,皇后唇際隱一抹淡淡疏離的微笑緘默立於玄凌身邊,只冷眼無話。李長引着儀仗低頭站着,皆是靜悄悄無半點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後眼中。

  心頭一松,歡喜得想要哭出來。

  華妃一愣,忙轉身過去行禮見駕:「皇上萬福。皇后萬福。」

  地上烏壓壓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見,越眾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溫柔:「你甚少穿得這樣艷麗。」我起身立於他身旁,報以溫柔一笑。

  玄凌這命華妃等人起身,朝我道:「遠遠聽見有人歌唱,卻原來是你在此。」說着睇一眼華妃:「今日天氣清爽,御苑裡好熱鬧。」

  華妃欲言又止,轉而溫軟道:「皇上下朝了麼?累不累?」

  玄凌卻不立即說話,片刻才似笑非笑對華妃道:「一大早的,有華卿累麼?」

  我含笑道:「皇上來得好巧,華妃娘娘正與臣妾一同品賞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過我的手「哦?」一聲,問華妃道:「是麼?」

  華妃正在尷尬,聽得玄凌這樣問,不覺如釋重負,道:「是。」勉強笑道:「臣妾覺得安選侍唱得甚好。」

  玄凌長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向陵容溫和道:「適才朕遠遠的聽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勵地看着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復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蓮,郁郁青青,又似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清新醉人。婉轉迴腸,只覺五內里隨着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擊晶裂玉之美。好似春日裡柳絮綿綿,春蠶吐絲一般曲折逶迤不盡,糾纏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無情,熱烈又冷靜,仿佛身上原本閉塞的三百六十個毛孔全舒展了開來,溫溫涼涼地說不出的舒服愜意。世間所謂美妙的歌聲變得庸俗尋常無比,只有有崑山玉碎、香蘭泣露才勉強可以比擬。

  我在震驚之餘不由感愧無比,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的歌聲,夜鶯般嬌嫩、絲緞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溫柔,叫人消魂蝕骨,只願溺在歌聲里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華妃在驚異之下臉色難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驚異只是一瞬間,隨後靜靜微笑不語,仿佛只是在欣賞普通的樂曲,並無任何特別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詫異,皇后的定力竟這樣好。

  一曲三回,漸漸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還凝滯空中迴旋纏繞,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墮夢中。

  皇后輕聲喚:「皇上。」玄凌只若不聞,皇后復又喚了幾聲,方才如夢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經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對玄凌道:「安選侍的歌真好,如聞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