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31章

流瀲紫

  陵容聽得皇后誇獎,謝恩過後深深地低下了輕盈的螓首。玄凌囑她抬頭,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臉上。

  陵容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裡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急與嬌怯的眼波。那種嬌羞之色,委實令人動心。而這柔弱少女的脈脈嬌羞和楚楚無助,正是玄凌如今身邊每個后妃都沒有分毫的。如此這般脈脈的嬌靨,含羞的風情,令我心頭卻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藍如波的天空。「好個『有花堪折直須折』!」他和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鎮定一些,聲細若蚊:「安陵容。」

  華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問話時該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禮。」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頭垂得更低,「是。謝娘娘賜教。」

  皇后看着華妃道:「看來今後華妃妹妹與安選侍見面的時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導吧,有的是時候。」

  華妃目中精光一輪,隨即粲然微笑露出潔白貝齒:「這個自然。娘娘掌管後宮之事已然千頭萬緒,臣妾理當為您分憂。」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來,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開兩步,保持着作為嬪妃該有的得體微笑,已經沒有我的事了。

  華妃隨帝後離開,我只推說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囑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與眾人前行不過數步,李長小跑過來請了陵容同去。

  陵容無奈看我一眼,終於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邊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兒與晶清尾隨身後。流朱問我:「小姐要即刻回去麼?」

  我輕咬下唇,搖搖頭,只信步沿着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頭,看見瑰麗的裙角拖曳於地,似天邊舒捲流麗的雲霞。裙擺上的胭脂綃繡海棠春睡圖,每一瓣每一葉皆是韶華盛極的無邊春色,占盡了天地間所有的春光呵。只是這紅與翠、金與銀,都似到了燦爛華美到了頂峰,再無去路。

  缺一針少一線都無法成就的。我忽發奇想,要多少心血、多少絲縷從橫交錯方織就這浮華綺艷的美麗。而當銳利的針尖刺破細密光潔的綢緞穿越而過織就這美麗時,綢緞,會不會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覺?

  舉眸見前庭一樹深紅辛夷正開得烈如火炬。一陣風颯颯而過,直把人的雙眸焚燒起來。庭院湖中遍是芙蓉蓮花,也許已經不是海棠盛開的季節了……

  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慟,想抓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麼。幾瓣殷紅如血的辛夷花瓣飄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輕輕拂去落花。只見自己一雙素手蒼白如月下聚雪,幾瓣辛夷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紅的紅,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種驚慟漸漸清晰,如辛夷的花汁染上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淚無聲的滑落在手心。

  或許,不是淚,只是這個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許是昨晚不讓我驚懼的雷雨夜遺留在今朝陽光下的一滴殘積的雨水,濡濕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臉,輕輕拭去面頰水痕,折一枝嫣紅花朵在手,無聲無息地微笑出來。

  〖注釋:

  ①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詩序》說是唐時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為節度使李錡之妾,善唱《金縷衣》曲。後來入宮,為憲宗所寵。穆宗立,為皇子保姆。皇子被廢,秋娘歸故鄉,窮老無依。舊時此名用來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②宋代的司馬光著有《家范》,他主張女子要讀《論語》、《孝經》、《女誡》、《列女傳》等書,認為女子「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日清潔,三日不妒,四日儉約,五日恭謹,六曰勤勞」。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觀念,在《訓子孫》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

第二章

夕顏

  如是,陵容的歌聲夜夜在水綠南薰殿響起。

  無論是誰侍寢,陵容的破雲穿月的歌聲都會照舊迴蕩在太平行宮之中。

  玄凌對她不能不說是寵愛,亦不算寵愛太過。按着有寵嬪妃的規制,循例在侍寢後晉了位分。冊的是從六品美人,原本在我和眉莊、淳兒之間,陵容的位分是最低的。如今眉莊被黜降為常在,淳兒亦是常在,陵容的地位就僅在我之下了。

  陵容的晉封我自然是高興的。然而高興之外有一絲莫名的失落與難受,並不像當時眉莊承寵時一般全心全意的歡喜。

  或許,只是為那一幅偶然見到的寒鴉圖——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這樣淡淡的自怨自艾與羨慕……

  它讓我下定決心扶持陵容,但是,我的心裡亦存下分毫芥蒂。

  可是這樣的深宮裡,又是陵容這樣的身世處境,自憐也是情理之中。不禁自嘲自己真不是個寬容大度的人,連陵容這樣親近的密友姐妹亦會猜疑。甄嬛啊甄嬛,難道你忘了同居甄府相親相近的日子了麼?

  稍稍釋然。

  陵容的承寵在後宮諸人眼中看來更像是第二個妙音娘子,出身不高,容貌清麗,以歌喉獲寵。然而陵容溫順靜默,不僅事上柔順,對待諸妃亦謹婉,並無半分昔日妙音娘子的驕矜。不僅皇后對她滿意,連玄凌也贊其和順謙畏。

  陵容對我一如既往的好。或者說,是更好。每日從皇后處請安回來必到我的宜芙館閒坐,態度親密和順。

  對玄凌的寵幸陵容似乎不能做到如魚得水,遊刃有餘。總是怯生生的樣子,小心翼翼應對,叫人心生憐惜。

  陵容曾淚眼迷濛執了我的衣袖道:「姐姐怪陵容麼?陵容不是有心爭寵的。」

  我停下修剪瓶中花枝的手,含笑看向她:「怎會?你有今日我高興還來不及。是我一力促成的我怎有怪責之意。」

  陵容嗚咽,目光懇切:「若使姐姐有絲毫不快,陵容必不再見皇上。」

  我本不想說什麼,她這樣說反倒叫我更不能說什麼,只笑語:「快別這樣說,像小孩子家的賭氣話。怎麼說我也算半個媒人,怎的新娘要為了媒婆不見新郎的面呢。」

  陵容方才破涕為笑,神氣認真:「姐姐怎麼取笑我,只要姐姐不怪我就好。」她的笑牽動腰肢柔婉地輕擺,烏黑青絲間晃玉滴珠的金釵和珍珠流蘇隨着她的身姿搖曳出道道華麗如晨光似的光芒。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樣用花草枝葉插出最好看的式樣。

  心中暗想,玄凌對陵容的確是不錯。陵容的居室自然搬離了原處,遷居到翻月湖邊的精緻樓閣「繁英閣」中,份例的宮女內監自不必說,連賞賜亦是隔三差五就下來,十分豐厚。有陵容的得寵,又有皇后暗中相助,華妃雖是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對我就更多了三分忌憚。總算稍稍安心,一心為眉莊籌謀。

  日子維持着表面的風平浪靜,一如既往地過下去。

  自從陵容得寵,她的動人歌聲勾起了玄凌對歌舞的熱愛,於是夜宴狂歡便常常在行宮內舉行,而宴會之後亦歇在陵容的繁英閣。

  自我進宮以來從未見玄凌如此沉迷歌舞歡宴,不免有幾分疑惑。然而聽皇后私下聊起,玄凌曾經也甚愛此類歌舞歡會,只是純元皇后仙逝後便甚少這樣熱鬧了。

  皇后對陵容為玄凌帶來的笑容與歡樂似乎不置可否,說話的時候神氣和靖,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在眼下光滑的皮膚上覆着了青色的陰影,只專心抱着一隻名叫「松子」的五花狸貓逗弄。這隻狸貓是汩羅國進貢的稀罕動物,毛色五花,花色均勻,毛更是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緞子。臉上灰黑花紋相間,活像老虎臉上的花紋,一雙綠幽幽的虎形眼炯炯有神。更難得的是性情被馴服的極其溫順,皇后很是喜歡,嘗言「虎形貓性,獨擅人心」,除了吃睡幾乎時刻抱在懷中。

  皇后素白似瓷的纖纖十指染就了鮮艷明麗的深紅蔻丹,宛若少女嘴唇上最嬌艷的一點玫瑰胭脂,出入在狸貓的毛色間分外醒目。她抬頭看我,道:「你過來抱一抱松子,它很是乖巧呢。」我的笑容有些遲疑,只不敢伸手。皇后隨即一笑,恍然道:「本宮忘了你怕貓。」

  我陪笑道:「皇后關懷臣妾,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呢。」

  皇后把狸貓交到身邊的宮女手中,含笑道:「其實本宮雖然喜歡它,卻也時時處處小心,畢竟是畜生,萬一不小心被它咬着傷了自己就不好了。」

  我低眉含笑道:「皇后多慮了。松子是您一手撫養,很是溫馴呢。」

  「是麼?」皇后撫撫袖子上繁複的金絲繡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難測何況是畜類。越是親近溫馴越容易不留神呢。」

  皇后話中有話,我只作不懂。皇后也不再說下去,只笑:「華妃似乎很不喜歡安美人。」

  聽聞華妃在背後很是忿忿,唾棄陵容為紅顏禍水,致使皇上沉迷聲色。玄凌輾轉聽到華妃言語倒也不生氣,只道「婦人醋氣」一笑置之,隨後每每宴會都攜了她一起,陵容更是謙卑,反讓華妃一腔怒氣無處可泄。

  是夜,宮中如常舉行夜宴。王公貴胄皆攜了眷屬而來,觥籌交錯,山呼萬歲。

  繁華盛世,紙醉金迷。

  李長輕輕擊了擊雙掌,大廳之內箜篌絲竹之聲悠然響起。無數姿容嬌俏,長發輕垂,穿着七彩繡百花怒放的歌伎舞姬,翩翩若蝶舞着躍着湧進殿內,載歌載舞。每一個都有着極嫵媚的容顏,極婀娜的身姿,整齊飛舞在柔曼的樂聲和眾人的眼波中,飛揚出曼妙揮灑的姿態,柔美的雙臂舞動跌盪時,直如煙波浩淼,香風撲面,叫人應接不暇,直直為之目眩神迷。

  皇后與華妃分坐玄凌身側,我與陵容相對而坐陪在下手。

  對面的陵容,容色清秀,緋色藕絲琵琶衿上裳,下穿紫綃翠紋裙,寶藍色的宮絛佩着香色垂金如意結系出如柳腰肢,寶髻上霧靄雲環,一笑容光如玉,不免感嘆盛妝和盛寵之下的陵容雖非華妃一般嬌艷奪目,卻也有着平時沒有的嬌娜,華麗中自見輕淡。

  陵容緩緩在杯中斟滿酒,徐步上前奉與玄凌。

  玄凌含笑接過一飲而盡。華妃冷冷一笑只作不見。

  恬貴人柔和微笑道:「安美人殷勤,咱們做姐姐的倒是疏忽了。實在感愧。」

  陵容紅了臉色不語,忙告退了下去。

  玄凌向恬貴人道:「將你面前的果子取來給朕。」

  恬貴人一喜,柔順道:「是。」復又淺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顧着吃果子反愛說話,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給朕,免得白白放着了。」

  恬貴人面紅耳赤,不想一句話惹來玄凌如此譏誚。一時愣愣,片刻方才勉強笑道:「皇上最愛與臣妾說笑。」說罷訕訕不敢再多嘴。

  錦簾輕垂飛揚,酒香與女子的脂粉薰香纏繞出曖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無意輕輕用檀香熏過的團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這着棋果然不錯,甚得玄凌關愛。然而……

  殿外幾株花樹在最後一抹斜暉的映照下殷紅如丹,花枝橫逸輕曳,和着後頭千竿修竹的翠影映在那華美的窗紗上,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覺着,這昌平歡笑、綺靡繁華竟不如窗外一抹霞色動人。

  趁着無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將出來。

  天際雲遮霧掩一彎朦朧月牙,月光在鬱郁的殿宇間行走,瑩白的,像冰破處銀燦燦的一汪水,生怕宮殿飛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寧靜。御苑中花香肆溢,濃光淡影,稠密地交織着重疊着,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

  已是七月末的時候,夜漸漸不復暑熱,初有涼意。

  鑲着珍珠的軟底繡鞋踏在九轉迴廊的石板上,連着裙裾聲音,沙沙輕響。

  走得遠了,獨自步上桐花高台。

  台名桐花,供人登高遠望,以候四時。取其「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①之意。

  梧桐,本是最貞節恩愛的樹木。

  昔日舒貴妃得幸於先皇隆慶帝,二人情意深篤。奈何隆慶帝嫡母昭憲太后不滿於舒貴妃招人非議的出身,不許其在紫奧城冊封。隆慶帝便召集國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宮築桐花台迎接舒貴妃入宮行冊封嘉禮。直至昭憲太后薨逝,舒妃誕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奧城中加封為貴妃。

  偶爾翻閱《周史》,史書上對這位出身讓人詬病卻與帝王成就一世恩愛的傳奇般的妃子的記載只有寥寥數句話,云:「妃阮氏,知事平章阮延年女,年十七入侍,帝眷之特厚,寵冠六宮,初立為妃,賜號舒,十年十月生皇子清,晉貴妃,行冊立禮,頒赦。儀制同後。帝薨,妃自請出居道家。」不過了了一筆,已是一個女子的一生。然而先帝對她的寵愛卻在桐花台上彰顯一角。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鋪就,瓊樓玉宇,棟樑光華、照耀瑞彩。台邊緣植嘉木棠棣與梧桐,繁蔭盛然。遙想當年春夏之際,花開或雅潔若雪,或輕紫如霧,花繁穠艷,暗香清逸。舒貴妃與先帝相擁賞花,呢喃密語,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風光。

  我暗暗喟嘆,「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是怎樣的恩愛,怎樣的濃情密意。

  大周四朝天子,窮其一生只鍾愛一妃的只有隆慶帝一人。然而若帝王只鍾情一人,恐怕也是後宮與朝廷紛亂迭起的根源吧。

  也許帝王,註定是要雨露均沾施於六宮粉黛的吧。

  淒楚一笑,既然我明了如斯,何必又要徒增傷感。

  斯人已去,當今太后意指桐花台太過奢靡,不利於國,漸漸也荒廢了。加之此台地勢頗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來。連負責灑掃的宮女內監也偷懶,扶手與台階上積了厚厚的落葉與塵灰,空闊的檯面上雜草遍生,當日高華樹木萎靡,滿地雜草野花卻是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過浮雲一瞬間。

  清冷月光下見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芬,單薄花瓣上猶自帶着純淨露珠,嬌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憐愛,小心翼翼伸手撫摸。

  忽而一個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後:「你不曉得這是什麼花麼?」

  心底悚然一驚,此地偏僻荒涼,怎的有男子聲音突然出現。而他何時走近我竟絲毫不覺。強自按捺住驚恐之意,轉身厲聲喝道:「誰?」

  看清了來人才略略放下心來,自知失禮,微覺窘迫,他卻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麼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問是誰?看來的確是小王長相讓人難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爺每次都愛在人身後突然出現,難免叫人驚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發覺小王,實在並非小王愛藏身婕妤身後。」

  臉上微微發燙,桐花台樹木蔥鬱,或許是我沒發覺他早已到來。

  「王爺怎不早早出聲,嬪妾失禮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一轉,「小王見婕妤今日大有愁態,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驚擾。不想還是嚇着婕妤,實非玄清所願。」他語氣懇切,並不似上次那樣輕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間隱有憂傷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