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32章

流瀲紫

  我暗暗詫異,卻不動聲色,道:「只是薄醉,謝王爺關懷。」

  他似洞穿我隱秘的哀傷,卻含一縷淡薄如霧的微笑不來揭穿。只說:「婕妤似乎很喜歡台角小花。」

  「確實。只是在宮中甚少見此花,很是別致。」

  他緩步過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間輕嗅:「這花名叫『夕顏』②。的確不該是宮中所有,薄命之花宮中的人是不會栽植的。」

  我微覺驚訝:「花朵亦有薄命之說麼?嬪妾以為只有女子才堪稱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過須臾淺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賤只開牆角,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無人欣賞。故有此說。」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麼。嬪妾倒覺得此花甚是與眾不同。夕顏?」

  「是夕陽下美好容顏的意思吧。」話音剛落,聽他與我異口同聲說來,不覺微笑:「王爺也是這麼覺得?」

  今晚的玄清與前次判若兩人,靜謐而安詳立於夏夜月光花香之中,聲音清越宛若天際彎月,我也漸漸的放鬆了下來,伸手拂了一下被風吹起的鬢髮。

  他是手扶在玉欄上,月下的太平行宮如傾了滿天碎鑽星光的湖面,萬餘燈盞,珠罩閃耀,流蘇寶帶,交映璀璨。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

  只覺得那富貴繁華離我那樣遠,眼前只余那一叢小小夕顏白花悄然盛放。

  「聽聞這幾日夜宴上坐於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薦的。」他看着我,只是輕輕的笑着,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紋,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婕妤傷感是否為她?」

  心裡微微一沉,不覺退開一步,發上別着的一支金鑲玉蝶翅步搖振顫不已,冰涼的須翅和圓潤珠珞一下一下輕輕碰觸額角,頰上浮起疏離的微笑,「王爺說笑了。」

  他微微嘆息,目光轉向別處,「婕妤可聽過集寵於一身亦同集怨於一身。帝王恩寵太盛則如置於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頭,心底漸起涼意,口中說:「王爺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緩緩道:「其實有人分寵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而成為六宮怨望所在,玄清真當為婕妤一哭。」

  我低頭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謝王爺。」

  「其實婕妤冰雪聰明,小王的話也是多餘。只是小王冷眼旁觀,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瞼,他竟這樣體察入微,淒微一笑,「王爺之言嬪妾明白。」

  他的手撫在腰間長笛上,光影疏微,長笛泛起幽幽光澤:「婕妤對皇兄有情吧。」我臉上微微一紅,還不及說話,他已說下去:「皇兄是一國之君,有些事也是無奈,還請婕妤體諒皇兄。」他悠悠一嘆,復有明朗微笑綻放唇際,「其實清很慶幸自己並非帝王之身,許多無奈煩擾可以不必牽縈於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歡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響。」我復笑,「王爺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閨夢裡人呢。」

  他啞然失笑,金冠上翅須點點晃動如波光,繼而肅然,道:「清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嬌妻美妾如雲。」見我舉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為若多娶妻妾只會使其相爭,若真心對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傷心。」

  我聞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見狀道:「不知為何,對着婕妤竟說了許多不會對別人說的胡話。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爺所言乃是將來六王妃之幸。嬪妾必當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爺所言對嬪妾實有裨益。嬪妾銘記於心。」

  他清俊的面容上籠上了一層疏薄的笑容,唇齒間銜了清淡的一抹憂鬱,像秋末鴛鴦瓦上一層雪似冷霜,沾染了溫暖的感傷氣質,「婕妤不必致謝。其實清身為局外之人實是無須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過寵愛婕妤而使婕妤終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後塵,長伴青燈古佛之側。」他的目光迷離,仿佛看着很遠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蕩漾的水波紋動。

  我說不安慰的話。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擊中,身上激靈靈一涼——原來,這其中曲折多端。舒貴妃似乎並非自願出家呢。即使身負帝王三千寵愛,也保不住他生後自己的安全。

  宮闈女子鬥爭,不管你曾經有過多少恩寵,依舊是一朝定榮辱,成王敗寇。

  然而前塵舊事,知道得多於我並無半分益處。

  我走近一步,輕聲道:「王爺。若哀思過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請顧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種剔透的光澤。

  他靜默,我亦靜默。風聲在樹葉間無拘穿過,漱漱入耳。

  瞬間相對而視。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看到過的詞「溫潤如玉」。不錯,便是「溫潤如玉」。

  只那麼一瞬間,我已覺得不妥,轉頭看着別處。台上清風徐來,鬢髮被吹得飛拂,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響。夜來濕潤的空氣安撫着清涼的肌膚,我慢慢咀嚼他話中深意。

  良久,他語氣遲遲如迷濛的霧:「夕顏,是只開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見光不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內心頗驚動,隱隱不安。銀線繡了蓮花的袖邊一點涼一點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說不出話來。

  宮闈舊事,實在不是我該知道的。然而,舒貴妃與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愛情想來也是傷感而堅持的吧。

  不知玄凌對我之情可有先帝對舒貴妃的一分。

  抬頭見月又向西偏移幾分,我提起裙角告辭,「出來許久恐怕宮女已在尋找,先告辭了。」

  走開兩步,聽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溫儀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宮之日。清一時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儀了。」

  心裡有模糊的絲絲溫暖,回首微笑:「不知王爺說的是何時的事,嬪妾已經不記得了。」

  他聞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漸漸歡暢,「諾!清亦不記得了。」

  楊妃色曳地長裙如浮雲輕輕拂過蒙塵的玉階。我踏着滿地輕淺月華徐徐下台,身後他略帶憂傷的吟嘆隱約傳來,不知嘆的是我,還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顏麗,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顏華兮芳馥馥,薄暮昏暗總朦朧,如何窺得兮真面目。」③

  夕顏,那是種美麗憂傷的花朵。有雪子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麗和易凋。

  這是個濺起哀傷的夜晚,我遇見了一個和我一樣心懷傷感的人。

  我低低嘆息,這炎夏竟那麼快就要過去了呢,轉眼秋要來了。

  〖注釋:

  ①「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間的恩愛與親密。

  ②夕顏:其實是葫蘆花,多開牆邊角落,夕開朝謝,傳說為薄命花。

  ③出自紫氏部《源氏語物》〗

第三章

溫儀

  悄然回到宴上,歌舞昇平,一地濃醉如夢。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專註裡,浣碧悄聲在我耳邊憂心道:「小姐去了哪裡?也不讓奴婢跟着,有事可怎麼好。」

  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浣碧道:「小姐沒事就好。」

  陵容一曲清歌唱畢,玄凌向我道:「什麼事出去了這樣久?」

  「臣妾不勝酒力,出去透了透風。」我微笑,「臣妾看見一種叫夕顏的花,一時貪看住了。」

  他茫然:「夕顏?那是什麼花?」復笑着對我說,「庭院中紫薇開得甚好,朕已命人搬了幾盆去你的宜芙館。唔,是紫薇盛放的時節了呢。」

  我欠身謝恩。

  紫薇,紫薇,花色紫紅婀娜,燦然多姿。可是眼下,卻是小小夕顏襯我的心情。

  曹婕妤含笑道:「皇上對婕妤很好呢。」

  我淡然一笑:「皇上對六宮一視同仁,對姐姐也很好啊。」

  曹婕妤婉轉目視玄凌,目似含情脈脈:「皇上雨露均沾,後宮上至皇后下至臣妾同被恩澤。」曹婕妤向玄凌舉杯,先飲助興,贏得滿堂喝彩。

  她取手絹輕拭唇角,忽而有宮女神色慌張走至她身旁,低聲耳語幾句。曹婕妤臉色一變,起身匆忙告辭。玄凌止住她問:「什麼事這樣驚惶?」

  她勉強微笑:「侍女來報說溫儀又吐奶了。」

  玄凌面色掠過焦急:「太醫來瞧過嗎?」

  「是。」曹婕妤答:「說是溫儀胎裡帶的弱症,加上時氣溽熱才會這樣。」說着眼角微現淚光,「原本已經見好,不知今日為何反覆。」

  玄凌聽完已起身向外出去。曹婕妤與皇后、華妃匆匆跟在身後奔了出去。只餘眾人在當地,旋即也就散了。

  陵容出來與我一同回宮。

  她低了頭慢慢思索了一會兒道:「姐姐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你說來聽聽。」

  「吐奶是嬰兒常有之事,為何溫儀帝姬這樣反覆。若是說溽熱,溫儀帝姬和曹婕妤居住的煙雨齋是近水之處啊。」

  我心中暗暗稱是,道:「溫儀帝姬已滿周歲,似乎從前並未聽說過有吐奶的症狀。的確來勢突然。」

  「不過,」陵容微微一笑,又道:「或許只是嬰兒常見症狀,好好照顧便會好轉吧。」

  我淡淡道:「但願曹婕妤與華妃能好好照顧帝姬。」

  陵容垂目,面有戚戚之色,「為一己榮寵,身為母妃這樣也未免太狠心。」

  心底不免憐惜小小粉團樣可愛的溫儀,不知此時正在身受如何苦楚,搖頭輕聲道:「不要再說了。」

  心下交雜着複雜難言的恐懼和傷感。聽宮中老宮人說,先朝懷煬帝的景妃為爭寵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體,使其哭鬧引起皇帝注意,後來事發終被貶入冷宮囚禁。

  母親原本是世間最溫柔慈祥的女人,在這深宮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為為了榮寵不惜視兒女為利器手段的蛇蠍。

  自己的兒女尚且如此,難怪歷代為爭儲位而視他人之子如仇讎的比比皆是,血腥殺戮中通往帝王寶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我下意識地撫摸平坦的小腹,漸漸後悔當時不該為了避寵而服食陰寒藥物。如今依舊無懷孕徵兆,恐怕要生育也是極困難的事了。然而若要生子,難免又要與人一番惡鬥糾纏。慮及心中所想,我實在笑不出來,勉強轉了話題對陵容道:「只怕今晚有許多人難以入眠了。」

  陵容甜笑依舊:「難說,怕不只是今晚而已。」

  一語中的,玄凌在曹婕妤處宿了一晚之後便接連兩日宿在華妃處,連溫儀帝姬也被抱在華妃宮中照料。宮中人皆贊華妃思過之後開始變得賢德。

  皇后對此只作不曉,她在抱着松子和我對弈時淡漠道:「華妃日漸聰明了呢,曉得假借人手了。」

  我落下一子,淺淺笑,「皇后娘娘能洞穿華妃伎倆,可見她的功夫不能與娘娘您相抗衡,也算不得多少聰明。」

  皇后妙目微闔,露出滿意的笑容。懷中松子「喵嗚」一聲,目中綠光驟亮,輕巧跳了下去,撲向花盆邊一個絨毛球。它去勢凌厲,將絨毛球撲在爪下扯個稀爛,拋在一邊。復又露出溫順優雅的微笑。

  我忍住心中對松子的厭惡與害怕,轉頭不去看它。

  皇后停下手談,靜靜看着這一過程,微笑道:「這東西也知道撲球了。」

  然而溫儀帝姬吐奶的情形並沒有好轉。

  次日清晨跟隨皇后與眾人一同去探望溫儀帝姬。平日富麗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雲籠罩。曹婕妤雙目紅腫,華妃與玄凌也是愁眉不展,太醫畏畏縮縮站立一旁。

  溫儀似乎剛睡醒,雙眼還睜不開,精神似乎委頓。

  保姆抱着輕輕哄了一陣,曹婕妤又拿了花鼓逗她玩。華妃在一旁殷勤道:「前幾天進的馬蹄羹本宮瞧帝姬吃着還香,不如再去做些來吃,大家也好一起嘗一嘗。」

  玄凌道:「也好,朕也有點餓了。」

  不過一會兒,馬蹄羹就端了上來。

  其實是很簡單的一道甜點,用馬蹄粉加綿糖和滾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狀,再加些密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進去,很是開胃。

  溫儀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沒放瓜果。曹婕妤就着保姆懷中一勺一勺小心餵到她口中,不時拿絹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見到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溫柔笑顏。

  我與陵容對視一眼,暗道如此溫柔細心的母親應該不會為爭寵而對親生孩子下手,未免是我與陵容多心了。

  皇后見狀微笑道:「本宮瞧帝姬吃着香甜,看來很快就會好了。」

  曹婕妤聞言顯出感激的神色,道:「多謝皇后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