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41章
流瀲紫
太后一走便少了許多拘謹,玄凌召了我坐於他身側,道:「你最愛聽這些,剛才隔了那麼遠怕是聽不清楚。不如讓老六再說一次。」說着睨眼帶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卻擺手,「臣妾適才聽得清楚,不勞王爺再重新述過了。王爺還是照舊講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說起因秋雨羈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纏綿十數日,難免心頭鬱結。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為此景多流連了幾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曉雨』似雨不見雨,蒼翠濕人衣;灕江的濛濛細雨又多似霧輕籠,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卻似故人心腸,徘徊窗宇,若非傾訴離愁,便是排解愁懷。」
我微笑欠身:「王爺可有對雨於西窗下剪燭火,尋覓古人情懷。」
他的目光留駐於我面上不過一瞬,隨即已經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燭才是賞心樂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臥雨而眠,一覺清夢。」
我抿嘴點頭,「王爺好雅興。只是如此怕是體味不到義山所說『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斂笑容,「義山在巴山有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詩酒解憂。」他的目光微微一凜,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卻可入夢仿莊生夢蝴蝶。」
我舉袖掩唇對着玄凌一笑,玄凌道:「莊生曉夢迷蝴蝶,不知是莊生迷了蝴蝶,還是蝴蝶故意要迷莊生?」
我微微低頭,復又舉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許並不是故意要入莊生的夢。」
玄清並不看我,接口道:「也許是莊生自己要夢見蝴蝶。」
玄凌頗感興趣的看他:「怎麼說?」
玄清只以一語對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來莊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關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許蝴蝶就是莊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為如何?」
玄凌飲下一杯酒,「自幼讀史論文,父皇總說你別有心裁。」說着看我:「你對詩書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體,「蝴蝶是莊生的理想,淑女為君子所求。」我輕輕吟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淺淺笑:「理想之於人,也許不如現實能夠握在手中一般踏實。」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尷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話說得失了輕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許,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樣聰明,從我語氣就可瞭然一切。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的心裡總是無法完全安定。
現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寵愛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對我的心,並非輕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過我自己在宮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運,已經被安排為成為後宮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歲月,便是要在這朱紅宮牆脂粉隊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着這樣一條漫漫長路一路煢煢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運的眷顧拋棄、直到我終於被新的紅顏淹沒。等待我的,永遠只有兩條路,得寵,或者,失寵。
而他,他的人生太過精彩,仿佛錦繡長卷,才剛剛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遠非我可以比擬。
並且,我的生活中戰亂已經太多,對於他這樣一個意外,尤其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太危險,我寧可敬而遠之。
安全,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後宮之中論才當屬甄婕妤第一,唯有她還能與六王對答如流。若換了本宮,當真是要無言以對了。」
馮淑儀亦笑,「當真呢,說實話,臣妾竟聽不明白王爺和婕妤妹妹說的是什麼。什麼蝴蝶呀莊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聽得一塌糊塗。」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輕輕握我的手,道:「他們在談論《莊子》和《詩經》。」
我溫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側臉對身後把盞的宮女道:「皇上和王爺、甄婕妤談論良久想必口乾,去把甄婕妤準備的酒滿上吧。」
宮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無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徹的金黃。
我先敬玄凌,敬過皇后,再敬玄清。玄清並不急於喝酒,凝神端詳,輕輕地嗅了嗅,轉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說,「朕與婕妤一同採摘今秋新開的桂花,釀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對我用這樣親密的語氣,我微覺尷尬,隱隱覺得身後有數道凌厲目光逼來,於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開的桂花蕊,瀝乾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許蜜糖。入口綿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來舒緩尷尬,「製法簡單,且此酒不會傷身。王爺若喜歡,可自行釀製。」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寧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爺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風味更濃。」言下之意,我準備的酒怠慢了諸王與命婦,無法體現皇家應有的風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譏諷和輕蔑,只等着瞧我的好戲。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寧和微笑,道:「西南戰事未平,自太后與皇上起節儉用度以供軍需,後宮理當與太后皇上共進退,以皇上親手製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貴酒種遍示親貴,不僅示皇上節儉用度之心,而且更顯皇室親厚無間。」
曹婕妤謙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周全。」
我燦然笑道:「姐姐過獎了,若論善解人意,體貼周全,妹妹怎麼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賀氏,道:「王爺博力於戰場為國殺敵,真是我大周的驕傲。想必嬪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應該到了吧。」
賀氏欠身道:「多謝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爺分送諸將士,諸將都感激皇上與婕妤心系將士,士氣大增哪。」
我道:「有勞王妃費心了。邊地寒苦,此酒不會醉人耽誤戰事,卻能增暖驅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將士們思鄉之苦吧。」
賀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為敬皇上天縱英明,為敬將士英勇殺敵,願諸位共飲此杯。」說着起身仰頭一飲而盡,以袖拭去唇邊酒跡,大聲道:「好酒!」此語一出,氣氛大是緩和,復又融洽了起來。
我見機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舉杯:「臣妾領後宮諸位妹妹賀皇上福壽延年,江山太平長樂。」
於是又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謝他如此為我解圍。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顧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邊道:「朕何時命你送酒去慰勞諸將。」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勞國事,難道不許臣妾為皇上分憂麼?」我微微一頓,聲音愈發低,幾乎微不可聞,「軍心需要皇上來定,恩賜也自然由皇上來給。無須假手於人。」
他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神色,嘴角還是不自覺的上揚,露出滿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與我十指交纏。
有若四月風輕輕在心頭吹過,我微微一顫,面泛緋色微笑低首。
然而並沒有完結,恬貴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節儉,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聽聞姐姐有一雙玉鞋以蜀錦繡成,遍綴珠寶,奢華無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觀?」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記得朕曾賜你珠寶,也是名貴奢華的。」
話音未落,正吃完了糕點的淳兒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歡婕妤姐姐才賜給她的啊,自然是越貴重奢華越好。既然皇上喜歡又有什麼不可以,皇上您說是不是呢?」
淳兒一派天真,這樣口無遮攔,我急得臉色都要變了。一時間眾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別人的嘴,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好更強大了。也虧得只有淳兒,別人是萬萬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玄凌愛憐地看着淳兒,「朕最喜歡你有什麼說什麼。」淳兒聞言自然是高興。
恬貴人臉上青白交加,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偏偏淳兒還要追問一句:「恬貴人你說是不是?」
恬貴人礙着在御前,淳兒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發作,只得道:「方良媛說得不錯。」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兒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說,她卻不以為意,只朝我嬌俏一笑,又埋頭於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這個淳兒,當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偏偏玄凌還這樣寵着她。只是這樣不知忌諱,只怕於她,沒有半分好處。
我暗暗搖頭。
可是我的勸告,淳兒似乎一直沒有聽進去。有着玄凌的憐愛和我的保護,她什麼都不怕,也不會想到去怕。
家宴結束後嬪妃依次散去。玄凌獨宿於儀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瑣的祭天之禮和闔宮拜見太后的禮儀。
夜深人靜,暖閣外的綿綿的雪依舊漱漱的下。我蜷臥於香軟厚實的錦被中,槿汐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緩緩入耳。太靜的夜,反而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
西窗下那一雙燭火依舊燦燦而明,我與玄凌曾經在此剪燭賞星。何當共剪西窗燭——我忽然想起,適才在晚宴上與我話巴山夜雨的人,卻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卻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捨近求遠,我不會。
第十二章
嫁娶不須啼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個宮苑中幾乎都響着鞭炮的聲音。或許對於長久寂寞的宮妃和生活無聊的宮女內監而言,這一天真正是喜慶而歡快的。
早起梳妝,換上新歲朝見時的大紅錦服,四枝頂花珠釵。錦服衣領上的風毛出的極好,油光水滑,輕輕拂在臉頰上茸茸的癢,似小兒呵癢時輕撓的手。
起身出門,佩兒滿臉喜色捧了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來要與我披上。鶴氅是用鶴羽捻線織成面料裁成的廣袖寬身外衣,顏色純白,柔軟飄逸,是年前內務府特意送來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兒,淡淡道:「你覺得合適麼?」她被我的神情鎮住,不知所措地望着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色風毛斗篷與我披上,又把一個小小的平金手爐放於我懷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闔宮朝見的日子,我實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見在讓我心懷敬畏的太后面前,謙卑是最好的姿態。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頤寧宮的琉璃磚瓦,白玉雕欄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輝煌,使人生出一種敬慕之感,只覺不敢逼視。
隨班站立在花團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覺得緊張。這是我入宮年余以來第一次這樣正式地拜見太后,近距離地觀望她。
內監特有的尖細嗓音已經喚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氣,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口中道:「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聽說皇上很喜歡你,抬起頭來我瞧瞧。」
我依言抬頭,目光恭順。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滯,身邊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性情也和順。」
太后聞言只是略微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見太后,請太后再受臣妾大禮,臣妾喜不自勝。」說着再拜。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寧和自若,我卻覺得那眼神猶如無往不在,沒來由地覺得不安,紅着臉低垂着頭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頭太后已經滿面含笑:「很好,這孩子的確很懂事。」
我低頭,柔順道:「臣妾年幼不熟悉宮中規矩,幸好有太后恩澤庇佑,皇上寬厚,皇后與諸位姐姐又肯教導臣妾,才不致失儀。」
太后頷首,「不怪皇上喜歡你,哀家也很喜歡。」說着命宮女取衣帛飾物賞賜與我。
我叩首謝恩,太后忽然問:「你會不會寫字?」
微微愕然,才要說話,皇后已經替我回答,「婕妤才情甚好,想來也通書寫。」
太后微微側目視皇后,皇后噤聲不再說下去。
我道:「臣妾略通書寫,只是字跡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太后和藹微笑:「會寫就好,有空常來頤寧宮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寫經文吧。」
我心中喜悅,道:「只要太后不嫌棄臣妾粗笨,臣妾願意盡心侍奉太后。」
太后笑容愈盛,跪在太后身前,她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當盛年的太后不知是沒有保養得宜還是別的緣故,正當盛年的她原來比差不多年紀的女子憔悴許多,眼角皺紋如魚尾密密掃開。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竟覺得那被珠玉錦繡環繞的笑容里竟有一絲莫名的哀傷與倦怠。
從正月十四起,我的心情就一直被期待和盼望所包裹,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就醒了再睡不着,槿汐被我驚動,笑道:「小主這樣早就醒了,天還早呢,甄公子總得要先拜見過皇上,晌午才能過來和小主說話呢。」
我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確實還早呢。只是想着自進宮以來就再未見過哥哥,邊疆苦寒,心裡總是掛念的很。」
槿汐道:「小主再睡會兒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我答應了「好」,然而心有牽掛,翻覆幾次終究不能睡的香沉。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聽見外頭流朱歡喜的聲音:「公子來了。」
我剛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來,這於禮不合。」我只好復又端正坐下。於是三四個宮女內監爭着打起簾籠,口中說着「小主大喜。」哥哥大步跨了進來,行過君臣之禮,我方敢起身,強忍着淚意,喚「哥哥——」
經年不見,哥哥臉上平添了不少風霜之色,眉眼神態也變得剛毅許多,英氣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舊是我在閨中時的溺愛與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