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42章
流瀲紫
我微微詫異,「皇上與哥哥一起用的麼?」
「是。皇上對我很是客氣,多半是因為你得寵的緣故吧。」
我思索須臾,已經明白過來,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節,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宮中的元宵做工細巧,摻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餡,水磨粉皮,湯中點了金黃的桂花蕊。我親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邊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沒有什麼精緻的吃食,今日讓妹妹多盡些心意吧。」
哥哥笑道:「我也沒什麼,只是一直擔心你不習慣宮中的生活,如今看來,皇上對你極好,我也放心了。」
我抿嘴低頭,「什麼好不好的,不過是皇上的恩典罷了。」
閒聊片刻,哥哥忽然遲疑,我心下好生奇怪,他終於道:「進宮前父親囑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卻不再說下去。
我略想一想,掩嘴笑道:「是要給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個府里的小姐呢?」
哥哥拿出一張紙箋,上面寫着三五女子的姓名,後面是出身門第與年齡,「父親已經擇定了幾個人選,還得請你拿主意。」
我微微吃驚,「我並不認識這幾家小姐呀,怎麼好拿主意呢。」
「父親說妹妹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嬪妃了,總得要你擇定了才好。」
我想一想道:「也對。如是我來擇定,這也是我們甄家的光彩。」說着吃吃的調皮笑:「哥哥心中屬意與誰,妹妹就選誰吧。」
哥哥搖一搖頭,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錦帕上,「我並無屬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聲音反而有些飄忽,我疑惑着仔細一看,手中的錦帕是日前陵容新繡了贈與我的,繡的是疏疏的一樹夾竹桃,淺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淺金的四合如意雲紋綴邊,針腳也是她一貫的細密輕巧。
我心中一驚,驀地勾起些許前塵,淡淡笑道:「哥哥好像很喜歡夾竹桃花呢?」我指着名單上一個叫薛茜桃的女子道:「這位薛小姐出身世家、知書達理,我在閨中時也有耳聞,哥哥意下如何?」
哥哥的笑容有些疏離,「父親要你來選,我還有什麼異議?」
我定一定神道:「哥哥自己的妻子,怎麼能自己沒有主意?」
哥哥手中握着的銀調羹敲在瓷碗上「叮」一聲輕響,漫聲道:「有主意又怎樣?我記得你曾經不願意入宮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沒有主意都已是定局,說實話這名單上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是誰都好。」
我倒吸一口涼氣,正堂暖洋如春,幾乎耐不住哥哥這句話中的寒意。我目光一轉,槿汐立即笑道:「小主好久沒和公子見面了,怕是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咱們就先出去罷。」說着帶人請安告退了出去。
我這才微微變色,將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撂,復笑道:「陵容繡花的手藝越發好了。避暑時繡了一副連理桃花圖給皇上,很得皇上歡心呢。」
哥哥淡淡「哦」了一聲,仿佛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只說:「陵容小主是縣丞之女,門第並不高,能有今日想來也十分不易。」
我瞧着他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來,道:「哥哥剛才這樣說,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兒去和爹爹說,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略靜了片刻,哥哥道:「沒有。」他頓一頓道:「薛家小姐很好。」他的聲音略微低沉,「茜桃,是個好名字,宜室宜家。」
正說着話,忽然見一抹清秀身影駐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時過來的。我幾乎疑心是浣碧,口中語氣不覺加重了三分,道:「誰在外頭?」
忽然錦簾一挑,卻是盈盈一個身影進來,笑道:「本要進來的,誰曉得槿汐說甄公子也在,想囑咐人把水仙給放下就走的,誰知姐姐瞧見我了。」說着道:「經久不見,甄公子無恙吧?」
哥哥忙起身見禮,方才敢坐下。
我見是陵容,心裡幾乎是一驚,想着剛才的話若讓她聽見,免不了又要傷心,不由臉上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眼中卻只留意着他們倆的神色是否異常。
陵容卻是如常的樣子,只是有男子在,微微拘謹些而已,哥哥也守着見嬪妃的禮節,不敢隨便抬頭說話,兩人並看不出有異。
只是這樣拘謹坐着,反而有些約束,一時間悶悶的。錦羅簾帳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煙霧在鎏金博山爐花枝交纏的空隙中裊裊糾纏升起,聚了散了,誰知道是融為一體了,還是消失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看的並不真切。
我只好開口尋了個話頭道:「哥哥要不要再來一碗湯圓,只怕吃了不飽呢。」
哥哥道:「不用了。今日牙總是有些疼痛,還是少吃甜食罷。」
「那哥哥現吃着什麼藥,總是牙疼也不好。」
哥哥溫和一笑,「你不是不曉得,我雖然是個男人,卻最怕吃苦藥,還是寧可讓它疼着吧。」
陵容忽然閉目輕輕一嗅,輕聲道:「配製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製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僅不苦而且余香滿口,公子不妨一試。」
哥哥的目光似無意從她面上掃過,道:「多謝小主。」
陵容身子輕輕一顫,自己也笑了起來,「才從外頭進來,還是覺得有些冷颼颼的。」說着問候了哥哥幾句,就告辭道:「陵容宮裡還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我見她走了。方坐下輕輕舀動手中的銀勺,堅硬的質地觸到軟軟的湯糰,幾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我只是微笑:「哥哥喜歡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禮要何時辦,嬛兒可要好好為哥哥賀一賀。」
哥哥臉上是類似於歡喜的笑,可是我並不瞧得出歡喜的神情。他說:「應該不會很快吧。三日後我就要回邊地去,皇上准我每三月回來述職一次。」冬日淺淺的陽光落在哥哥英健的身姿上,不過是淡淡的一圈金黃光暈。
我無法繼續關於哥哥婚事的談話,只好說:「皇上都已經和你說了麼?」
他聽得此話,目光已不復剛才是散淡,神色肅峻道:「臣遵皇上旨意,萬死不辭。」
我點頭,「有哥哥這句話,我和皇上也放心了。汝南王與慕容氏都不是善與之輩,你千萬要小心應對。」我的語中微有哽咽,「不要再說什麼萬死不辭的話,大正月里的,你存心是要讓我難過是不是?」
哥哥寵溺地伸手撫一撫我的額發,「這樣撒嬌,還像是以前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長大。好啦,我答應你,一定不讓自己有事。」
我「撲哧」笑出聲來,「哥哥要娶嫂子了,嬛兒還能沒長大麼。」我微微收斂笑容,拿出一捲紙片遞與哥哥,「如有意外,立刻飛鴿傳此書出去,就會有人接應。」
哥哥沉聲道:「好。」
雖是親眷,終究有礙於宮規不能久留。親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門外,忍不住紅了眼圈,只掙扎着不敢哭。哥哥溫言道:「再過三個月說不定咱們又能見面了。」他覷着周圍的宮女內監,小聲道:「這麼多人,別失了儀態。」
我用力點點頭,「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歡,還請哥哥多多慰問爹娘,囑咐玉姚、玉嬈要聽話。」我喉頭哽咽着說不下去,轉身不看哥哥離去的背影。
折回宮時忽然看見堂前階下放着兩盆水仙,隨口問道:「是陵容小主剛才送來的麼?」
晶清恭謹道:「是。」
我微一沉吟,問道:「陵容小主來時在外頭待了多久?」
晶清道:「並沒有多久,小主您就問是誰在外頭了。」
我這才放心,還是怒道:「越發出息了,這樣的事也不早早通報來。」
晶清不由委屈,「陵容小主說不妨礙小主和少爺團聚了,所以才不讓奴婢們通傳的。」見我雙眉微蹙,終究不敢再說。
然而我再小心留意,陵容也只是如常的樣子,陪伴玄凌,與我說話,叫我疑心是自己太多心了。
日子過得順意,哥哥回去後就向薛府提親,婚事也就逐漸定下來了。
第十三章
珠胎
到了二月里,天也漸漸長了。鎮日無事,便在太后宮中服侍,為她抄錄佛經。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樹木枝條上積着厚厚的殘雪,常常能聽見樹枝斷裂的輕微聲響。
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
清明的雪光透過明紙糊的大窗,落下一地十五六的月色似的雪白痕跡,雖是冷寂的色彩,反倒映得殿中比外頭敞亮許多。
許是因為玄凌的緣故,太后對我也甚好,只是她總是靜靜的不愛說話。我陪侍身邊,也不敢輕易多說半句。
流光總是無聲。
很多時候,太后只是默默在內殿長跪念誦經文,我在她身後一字一字抄錄對我而言其實是無趣的梵文。案上博山爐里焚着檀香,那爐煙寂寂,淡淡縈繞,她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間便如那博山輕縷一樣,飄渺若無。
我輕輕道:「太后也喜歡檀香麼?」
她道:「理佛之人都用檀香,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她微微舉眸看我,「後宮嬪妃甚少用此香,怎麼你倒識得。」
「臣妾有時點來靜一靜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后微笑:「不錯。人生難免有不如意事,你懂得排遣就好。」
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經上的文字細小,她看起來往往吃力。我遂把字體寫的方而大,此舉果然討她喜歡。
然而許是太后性子冷靜的緣故,喜歡也只是淡淡的喜歡。只是偶爾,她翻閱我寫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還缺了幾分大氣。不過也算得上好的了,終究是年紀還輕些的緣故。」不過輕描淡寫幾句,我的臉便紅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頗為自矜的,曾與玄凌合書過一闋秦觀的《鵲橋仙》。他的耳語呵出的氣拂在耳邊又酥又癢:「嬛嬛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霞。」①
我別過頭吃吃而笑:「哪裡有這樣好,皇后能左右手同時書寫,嬛嬛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帶過,「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過端正反而失了韻致。」
於是笑盈盈對太后道:「皇后的字很好呢,可以雙手同書。」
太后只是淡漠一笑,靜靜望着殿角獨自開放的臘梅,手中一顆一顆捻着佛珠,慢里斯條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練出來,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皇后每日練字下的功夫不少。」
我忽地憶起去皇后宮中請安時,她的書案上堆着厚厚一迭書寫過的宣紙,我只是吃驚:「這樣多,皇后寫了多久才寫好?」
剪秋道:「娘娘這幾日寫得不多,這是花了三日所寫的。」
我暗暗吃驚,不再言語。皇后並不得玄凌的寵幸,看來長日寂寂,不過是以練字打發時光。
太后道:「甄婕妤的底子是不錯。」她微闔的雙目微微睜開,似笑非笑道:「只是自承寵以來恐怕已經很少動筆了吧。」
我不覺面紅耳赤,聲音低如蚊訥,「臣妾慚愧。」
然而太后卻溫和笑了,「年輕的時候哪能靜得下性子來好好寫字,皇上寵愛你難免喜歡你陪着,疏忽了寫字也不算什麼。皇上喜歡不喜歡,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計較。」
太后待我不錯,然而這一番話上,我對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時玄凌來我宮中留宿,我也擇一個機會婉轉勸他多臨幸皇后,他只是駭笑,「朕的嬛嬛這樣大方。」
我只好道:「皇后是一國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人也不再畏畏縮縮地犯懶不願動彈,肯到處去走走了。這日早起去給皇后請安,甫進宮門便聽見殿中笑語喧譁聲不斷,似是十分熱鬧融洽。
皇后見我進來,笑着招手道:「你也來了,正說得熱鬧呢。」
我忙忙笑道:「可不是呢,姐姐們笑得高興,可就遠遠把臣妾招來了。」
我見皇后座下東首座位上是華妃,西首位子上是馮淑儀,各自下手都坐着一溜嬪妃。陵容仿佛又瘦了一圈兒,湮沒在諸多容光錦繡的妃嬪中,毫不起眼。我行至她身邊,關切問:「近來你身子總不大好,今日可有些精神了?」
陵容道:「多謝姐姐掛念,好的多了——」話猶未完,連接着咳嗽了兩聲,轉過臉去擤一擤鼻子,方不好意思笑道:「叫姐姐見笑了,不過是風寒,竟拖延了那麼久也不見好。」她說話時鼻音頗重,聲音已經不如往日清婉動聽。
為着感染了風寒,陵容已有大半月不曾為玄凌侍寢,倒是淳兒,心直口快的單純吸引了玄凌不少目光。
淳兒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顧着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嘗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這一遭吧。」一句話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淳兒拉着衣袖比給我看,道:「我近日又胖啦,姐姐你瞧,新歲時才做的衣裳,如今袖口就緊了。」
我忍着笑,掰着手指頭道:「是啊。早膳是兩碗紅稻米粥、三個焦圈糖包;午膳是燉得爛熟的肥雞肥鴨子;還不到晚膳又用了點心;晚膳的時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恐怕那碗火腿燉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饒是這樣還嚷着餓,又吃了宵夜。」我極力忍着笑得發酸的腮幫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撐得越發滾圓了。」
淳兒起先還怔怔聽着,及至我一一歷數了她的吃食,方才醒悟過來,羞紅了臉跺腳道:「姐姐越發愛笑話我了。」低下頭羞赧地瞧着自己身上那件品紅織金打彩的錦袍道:「不過姐姐說的是,我可不能再這樣吃了,皇上說我的衣裳每兩個月就要新做,不是高了,就是胖了。我還真羨慕安姐姐的樣子,總是清瘦的。」
皇后笑道:「胖些有什麼要緊,皇上喜歡你就是了。你安姐姐怕是還羨慕你能吃得下呢。」說着看陵容道:「身子這樣清癯總不太好,平時吃着藥也要注意調理才是。」
正說着話,一旁含笑聽着的恬貴人眉頭一皺,扭過頭去用帕子捂住嘴乾嘔了幾下。眾人都是一愣,皇后忙問道:「怎麼了?可是早膳吃了不乾淨的東西?還是身子大不舒服?」
恬貴人忙站起來,未說話臉卻先紅了起來。只見恬貴人身邊的宮女笑嘻嘻地回道:「貴人小主不是吃壞了東西,是有喜了……」
話音未落,恬貴人忙含笑斥道:「不許混說!」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這樣猝不及防的聽聞,回首看着皇后,皇后也是一驚,旋即笑逐顏開道:「好,好!這是大喜事,該向皇上賀喜了。」
我心中大震,轉瞬已經冷靜地站了起來,面帶喜色,說道:「臣妾等也向皇后娘娘賀喜。」轉頭又對恬貴人含笑道:「恬妹妹大喜。」
我這一語,似乎驚醒了眾人,也不得不起身道喜,眾人紛紛相賀。然而,在這突兀的歡笑聲中,各人又不免思慮各自的心思。
一旁靜默的愨妃忽然道:「可是當真?太醫瞧過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