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43章

流瀲紫

  恬貴人微微一震,知道是因為上次眉莊的緣故,含羞點點頭,道:「太醫院兩位太醫都來瞧過了。」說着略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妹妹不是那起為了爭寵不擇手段的人,有就是有,無就是無,皇嗣的事怎可作假。」說着轉臉向我道:「婕妤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心頭大惱,知道她出語諷刺眉莊,只礙着她是有身子的人,地位今非昔比,只好忍耐着,微微一笑道:「的確呢。果然是妹妹好福氣,不過三五日間就有喜了。」

  身邊的淳兒「哧」的一笑,旁人也覺了出來,嫉妒恬貴人懷孕的大有人在,聽了此話無不省悟過來——玄凌對恬貴人的情分極淡,雖然初入宮時頗得玄凌寵愛,但恬貴人因寵索要無度,甚至與同時入宮的劉良媛三番五次的起了爭執,因而不過月余就已失寵,位分也一直駐留在貴人的位子上,自她失寵後,玄凌對她的召幸統共也只有五六次。

  然而我心頭一酸,她不過是這樣五六次就有了身孕,而我占了不少恩寵,卻至今日也無一點動靜,不能不說是福薄命舛。

  出了殿,清冷的陽光從天空傾下,或濃或淡投射在地面的殘雪之上,卻沒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結了一層水晶。驟然從溫暖的殿閣中出來,冷風迎面一撲,竟像是被刀子生冷的一刮,穿着的襖子領上鑲有一圈軟軟的風毛,風一吹,那銀灰色長毛就微微拂動到臉頰上,平日覺得溫軟,今朝卻只覺得刺癢難耐。

  槿汐扶住我的手正要上軟轎,身後曹婕妤嬌軟一笑,仿若七月間的烈日,明媚而又隱約透着迫人的灼熱,「姐姐愚鈍,有一事要相詢於妹妹。」

  我明知她不好說出什麼好話來,然而只得耐心道:「姐姐問便是。」

  曹婕妤身上隱隱浮動蜜合香的氣味,舉手投足皆是溫文雅致,她以輕緩的氣息問道:「姐姐真是為妹妹惋惜,皇上這麼寵愛妹妹,妹妹所承的雨露自然最多,怎麼今日還沒有有孕的動靜呢?」她低眉柔柔道:「恬貴人有孕,皇上今後怕是會多多在她身上留心,妹妹有空了也該調理一下自己身子。」

  我我胸中一涼,心中發恨,轉眼瞥見立於曹婕妤身邊的華妃面帶譏諷冷笑,一時怔了一怔。本來以為華妃與曹婕妤之間因為溫儀帝姬而有了嫌隙,如今瞧着卻是半分嫌隙也沒有的樣子,倒叫我不得其解。

  來不及好好理清她們之間的糾結,已經被刺傷自尊,冷冷道:「皇上關懷恬貴人本是情理中事。妹妹有空自會調理身子,姐姐也要好好調理溫儀帝姬的身子才是,帝姬千金之體可不能有什麼閃失啊。」說着回視華妃,行了一禮恭敬道:「曹婕妤剛才言語冒犯娘娘,嬪妾替姐姐向娘娘謝罪,娘娘別見怪才好啊。」

  華妃一愣,「什麼?」

  我微笑,鄭重其事道:「曹姐姐適才說嬪妾所承雨露最多卻無身孕,這話不是借着妹妹的事有損娘娘麼,多年來嬪妃之中,究竟還是娘娘雨露最多啊。是而向娘娘請罪。」

  曹婕妤驚惶之下已覺失言,不由驚恐地望一眼華妃,強自鎮靜微笑。華妃微微變色,卻是忍耐不語,只呵呵冷笑兩聲,似乎是自問,又像是問我,「本宮沒有身孕麼?」

  曹婕妤聽華妃語氣不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子,華妃用力將她的手一甩,大聲道:「有孕又怎樣,無孕又怎樣?天命若顧我,必將賜我一子。天命若不眷顧,不過也得一女罷了,聊勝於無而已。」說着目光凌厲掃過曹婕妤面龐。

  曹婕妤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究沒有再說話。

  我靜靜道:「娘娘說得有理。有無子息,得寵終歸是得寵,就算母憑子貴,也要看這孩子合不合皇上的心意。」說罷不欲再和她們多言,拂袖而去。

  次日,欣喜的玄凌便下旨晉恬貴人杜氏為從五品良娣,並在宮中舉行筵席慶賀。

  杜良娣的身孕並未為宮廷帶來多少祥瑞,初春時節,一場嚴重的時疫在宮中蔓延開來,此症由感不正之氣而開始,最初始於服雜役的低等宮女內監,開始只是頭痛,發熱,接着頸腫,發頤閉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宮。宮中開始遍燃艾葉驅疫,一時間人人自危。

  〖注釋:

  ①唐代韋續對衛夫人書的讚譽〗

第十四章

時疫

  太后與皇后、諸妃的焚香禱告並沒有獲得上天的憐憫,太醫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車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時疫感染的人越來越多,死去敵人也越來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漸漸瘦下去。

  棠梨宮中焚燒的名貴香料一時絕跡,到處瀰漫着艾葉和蒼朮焚燒時的草藥嗆薄的氣味,宮門前永巷中遍灑濃烈的燒酒,再後來連食醋也被放置在宮殿的各個角落煮沸驅疫。

  然而不幸的是,禁足於存菊堂的眉莊也感染了可怕的時疫。

  當我趕到馮淑儀的昀昭殿時,馮淑儀已經十分焦急,拉着我的手坐下道:「昨日還好好的,今早芳若來報,說是吃下去的東西全嘔了出來,人也燒得厲害,到了午間就開始說胡話了。」

  我驚問:「太醫呢?去請了太醫沒有?」

  馮淑儀搖頭道:「沈常在被禁足本就受盡冷落,時疫又易感染,這個節骨眼上哪個太醫敢來救治?我已經命人去請了三四趟,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你說如何是好?」

  芳若急得不知怎麼才好,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奴婢已經盡力了,本想去求皇上,可是他們說皇上有事,誰也不見;太后、皇后和幾位娘娘都在通明殿祈福,連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我轉頭便往存菊堂走,馮淑儀一見更慌了神,急忙拉我道:「你瘋了——萬一染上時疫可怎麼好!」

  我道:「不管是什麼情形,總要去看了再說。」說着用力一掙便過去了,馮淑儀到底忌憚着時疫的厲害,也不敢再來拉我。

  我一股風地闖進去,倒也沒人再攔着我,到了內室門口,芳若死活不讓我再進去,只許我隔着窗口望一眼,她哭道:「常在已經是這個樣子,小主可要保重自己才好,要不然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我心頭一震,道:「好,我只看一會兒。」

  室內光線昏暗,唯有一個炭盆冒着絲絲熱氣,昔年冬日她為我送炭驅寒,今年卻是輪到我為她做這些事了。簾幕低垂,積了好些塵灰,總是灰僕僕地模糊的樣子,只見簾幕後躺着個那個身影極是消瘦,不復昔日豐腴姿態。眉莊像是睡得極不安穩,反覆咳嗽不已。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轉身出去,撂下一句話道:「勞煩姑姑照顧眉莊,我去求皇上的旨意。」

  然而我並沒有見到玄凌,眼見着日影輪轉苦候半日,出來的卻是李長,他苦着臉陪笑道:「小主您別見怪,時疫流傳到民間,皇上急得不行,正和內閣大臣們商議呢。實在沒空接見小主。」

  我又問:「皇上多久能見我?」

  李長道:「這個奴才也不清楚了。軍國大事,奴才也不敢胡亂揣測。」

  我情知也見不到玄凌,去求皇后也是要得玄凌同意的,這樣貿貿然撞去也是無濟於事。狠一狠心掉頭就走,扶着流朱的手急急走出大段路,見朱影紅牆下並無人來往,才惶然落下淚來——眉莊、眉莊、我竟不能來救你!難道你要受着冤枉屈死在存菊堂里麼?

  正無助間,聞得有腳步聲漸漸靠近,忙拭去面上淚痕,如常慢慢行走。

  那腳步聲卻是越來越近,忽地往我身後一跪,沉聲道:「微臣溫實初向婕妤小主請安。」

  我並不叫他起來,冷笑道:「大人貴足踏賤地,如今我要見一見你可是難得很了。今日卻不知道是吹了什麼好風了。」

  他低頭,道:「小主這樣說,微臣實在不敢當。但無論發生什麼事,還請小主放寬心為上。」

  我別過臉,初春的風微有冷意,夾雜着草藥的氣味,吹得臉頰上一陣陣發緊的涼。我輕聲道:「溫大人,是我傷心糊塗了,你別見怪。先起來吧。」

  溫實初抬頭,懇切道:「微臣不敢。」

  我心頭一轉,道:「溫大人是不是還要忙着時疫的事無暇分身?」

  「是。」

  我靜一靜道:「如果我求溫大人一件事,溫大人可否在無暇分身時盡力分身助我。我可以先告訴大人,這件做成了未必有功,或許被人發現還是大過,會連累大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可是做不成,恐怕我心裡永遠都是不安。大人可以自己選擇幫不幫我。」

  「那麼敢問婕妤小主,若是微臣願意去做,小主會不會安心一些?」

  我點頭,「你若肯幫我,我自然能安心一些,成與不成皆在天命,可是人事不能不盡。」

  他不假思索道:「好。為求小主安心,微臣盡力去做便是。但請小主吩咐。」

  我低低道:「存菊堂中的沈常在身染時疫,恐怕就在旦夕之間。我請你去救她,只是她是被禁足的宮嬪……」

  他點一點頭,只淡淡道:「無論她是誰,只要小主吩咐微臣都會盡力而為。」說着躬身就要告退,我看他走遠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停步,回首看我,眼中浮起驚喜和感動的神色,久久不語。我怕他誤會,迅速別過頭去,道:「大人慢走。」

  眉莊感染時疫,戍守的侍衛、宮女唯恐避之不及,紛紛尋了理由躲懶,守衛也越發鬆懈。芳若便在夜深時偷偷安排了溫實初去診治。

  然而溫實初只能偷偷摸摸為眉莊診治,藥物不全,飲食又不好,眉莊的病並沒有起色,正在我萬分焦心的時候,小連子漏夜帶了人來報,為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我連夜求見玄凌,當御書房緊閉的鏤花朱漆填金門扇在沉沉夜色里嘎然而開的時候,那長長的尾音叫我心裡沒來由的一緊——此事成與不成,關係着眉莊能否活下去。

  正要行下禮去,玄凌一把拉住我道:「什麼事?這樣急着要見朕?」

  我沉默片刻,眼光一掃四周,玄凌道:「你們不用在這裡伺候了,朕與婕妤說會兒話。」

  李長立時帶了人下去,玄凌見已無人,道:「你說。」

  我伸手擊掌兩下,須臾,候在門外的小連子帶了一個人進來。這人滿面塵霜,髮髻散亂,滿臉胡茬,衣衫上多是塵土,只跪着渾身發抖。

  我冷冷剜他一眼,道:「皇上面前,還不抬頭麼?!」

  玄凌不解的看我一眼,我只不說話。那人激靈靈一抖,終於慢慢抬起頭來,不是劉畚又是誰!

  玄凌見是他,不由一愣,轉瞬目光冷凝,冷冰冰道:「怎麼是你?」

  劉畚嚇得立即伏地不敢多言。

  我望住玄凌,慢慢道:「臣妾始終不相信沈常在會為了爭寵而假懷皇嗣,所以暗中命人追查失蹤了的劉畚,終於不負辛苦在永州邊境找到了他,將他緝拿回京城。」我靜靜道:「當日或許知情的茯苓已經被杖殺。劉畚為沈常在安胎多時,內中究竟想必沒有人比他更明白。」

  玄凌靜默一晌,森冷對劉畚道:「朕不會對你嚴刑逼供,但是你今日說的話若將來有一日被朕曉得有半句不實,朕會教你比死還難受。」

  劉畚的身子明顯一顫,渾身瑟瑟不已。

  我忽然溫婉一笑,對劉畚道:「劉大人自可什麼都不說。只是現在不說,我會把你趕出宮去,想來你還沒出京城就已經身首異處了吧。」

  劉畚的腦袋俯着的地方留下一灘淡淡的汗跡,折射着殿內通明的燭光熒熒發亮。我不自覺的以手絹掩住口鼻,據說劉畚被發現時已經混跡如乞丐以避追殺,可想其狼狽倉皇。如今他嚇出一身淋漓大汗,那股令人不悅的氣味越發刺鼻難聞。

  我實在忍不住,隨手添了一大勺香料焚在香爐里,方才覺得好過許多。

  劉畚的嗓子發啞,顫顫道:「沈容華是真的沒有身孕。」

  玄凌不耐煩,「這朕知道。」

  他狠命叩了兩下頭道:「其實沈常在並不知道自己沒有身孕。」他仰起頭,眼中略過一道暗紅驚懼的光芒:「臣為小主安胎時小主的確無月事,且有頭暈嘔吐的症狀,但並不是喜脈,而是服用藥物的結果。但是臣在為小主把脈之前已經奉命無論小主是什麼脈象,都要回稟是喜脈。」

  玄凌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聲道:「奉命?奉誰的命?!」

  劉畚猶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說話。我冷笑兩聲,道:「她既要殺你,你還要替她隱瞞多久?要咽在肚子裡帶到下面做鬼去麼?」

  劉畚惶急不堪,終於吐出兩字:「華、妃。」

  玄凌面色大變,目光凝滯不動,盯着劉畚道:「你若有半句虛言——」

  劉畚拼命磕頭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自知有罪。當日華妃娘娘贈臣銀兩命臣離開京城避險說是有人會在城外接應。哪知道才出臣就有人一路追殺微臣,逼得微臣如喪家之犬啊。」

  我與玄凌對視一眼,他的臉色隱隱發青,一雙眼裡,似燃着兩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我曉得他動了大怒,輕輕揮一揮手命小連子安置了劉畚下去,方捧了一盞茶到玄凌手中,輕聲道:「皇上息怒。」

  玄凌道:「劉畚的話會不會有不盡不實的地方。」

  我曼聲道:「皇上細想想,其實沈常在當日的事疑點頗多,只是苦無證據罷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沈常在真的幾日前來紅,那麼那染血的衣褲什麼時候不能扔,非要皇上與皇后諸妃都在的時候才仍,未免太惹眼了。還有沈常在曾經提起姜太醫給的一張有助於懷孕的方子,為什麼偏偏要找時就沒了。若是沒有這張方子沈常在這樣無端提起豈非愚蠢。」我一口氣說出長久來心中的疑惑,說得急了不免有些氣促,我儘量放慢聲息:「皇上恐怕不信,其實臣妾是見過那張方子的,臣妾看過,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他的聲音里透着涼森森的寒意,道:「華妃——很好!那張可以證明沈常在清白的方子大抵是被偷了,只怕和那個叫茯苓的宮女也脫不了干係。」他慢慢放低了聲音,露出些許悔意:「朕當日一時氣憤殺了她,若是細細審恐怕也不至今日。」

  我低聲道:「皇上預備怎麼辦?」

  他並不接話,只是嘆:「是朕冤枉了沈氏——放她出來吧,復她的位分。」

  我悽惶道:「只怕一時放不出來。」

  他驚問:「難道她……」

  我搖頭,「眉姐姐並沒有尋短見。只是禁足後憂思過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時疫,如今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說到最後,已禁不住悲涼之意嗚咽不已。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開了。」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於眉姐姐並不是極大的懲罰,可是宮裡哪一個人不是看着皇上您的臉色行事,皇上不喜歡姐姐於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踐她。」

  他微微吸一口涼氣,道:「朕即刻命太醫去為沈容華診治,朕要容華好好活下去。」說着就要喚李長進來。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請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見沈容華病重,私下已經求了一位太醫去救治了。」

  玄凌回首顧我,問:「真的?」

  我點頭,「請皇上降罪於臣妾。」

  他扶我起來,「若不是你冒死行此舉,恐怕朕就對不住沈容華了。」

  我垂淚擺首,「不干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詐,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悅玄凌當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當面指責他。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動,恨然道:「華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實不可忍。」走至門前對殿外守候的李長道:「去太醫院傳旨,殺江穆煬、江穆伊二人。責令華妃——降為嬪,褫奪封號。」然而想了一想,復道:「慢着——褫奪封號,降為貴嬪。」

  李長一震,幾乎以為是聽錯了,褫奪封號於后妃而言是極大的羞辱,遠甚於降位的處分。李長不曉得玄凌為何動了這樣大的怒氣,又不敢露出驚惶的神色,只好拿眼睛偷偷覷着我,不敢挪步。

  我原聽得降華妃為嬪,褫奪封號,轉眼又成貴嬪,正捺不住怒氣,轉念念及西南戰事的要緊,少不得生生這口氣咽下去。又聽見玄凌道:「先去暢安宮,說朕復沈氏容華位分,好好給她治病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