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44章
流瀲紫
及至無人,玄凌的目光在我臉上逗留了幾轉,幾乎是遲疑着問:「嬛嬛,劉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
我一時未解,「嗯?」了一聲,看着他問:「什麼?」
他卻不再說下去,只是乾澀笑笑,「沒什麼?」
我忽地明白,腦中一片冷澈,幾乎收不住唇際的一抹冷笑,直直注目於他,「皇上以為是臣妾指使劉畚誣陷華妃娘娘?」我心中激憤,口氣不免生硬,「皇上眼中的臣妾是為爭寵不惜誣陷妃子的人麼?臣妾不敢,也不屑為此。臣妾若是指使劉畚誣陷華妃營救沈容華,大可早早行次舉,實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華性命垂危的時候了。」我屈膝道:「皇上若不相信臣妾,李公公想來也未曾走遠,皇上大可收回旨意。」
他的臉色隨着我的話語急遽轉變,動容道:「嬛嬛,是朕多疑了。朕若不信你,就不會懲處華妃。」
我心頭難過不已,脫口道:「皇上若信臣妾,剛才就不會有此一問。」
他的臉色遽地一沉,低聲喝道:「嬛嬛!」
我一慟,驀然抬頭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我淒楚一笑,仿佛嘴角酸楚再笑不出來,別過頭去緩緩跪下道:「臣妾失言……」
他的語氣微微一滯,「你知道就好,起來罷。」說着伸手來拉我。
我下意識的一避,將手籠於袖中,只恭敬道:「謝皇上。」
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嘆息近乎無聲,「慕容貴嬪服侍朕已久,體貼入微。素來雖有些跋扈,可是今日,朕……真是失望。」
我默然低首,片刻道:「臣妾明白。」
他只是不說話,抬頭遠遠看天空星子。因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齒間順着呼吸有蒙昧的白氣逸出,淡若無物。
絹紅的宮燈在風裡輕輕搖晃,似淡漠寂靜的鬼影,叫人心裡寒浸浸的發涼他終於說:「外頭冷,隨朕進去罷。」
我沉默跟隨他身後,正要進西室書房。忽然有女人響亮的聲音驚動靜寂的夜。這樣氣勢十足而驕縱威嚴的聲音,只有她,華妃。
我與玄凌迅速對視一眼,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厭煩之色。我亦意外,照理李長沒有那麼快去慕容世蘭處傳旨,她怎那麼快得了風聲趕來了,難道是劉畚那裡出了什麼紕漏。正狐疑着,李長一溜小跑進來,道:「回稟皇上,華……慕容貴嬪要求面聖。」
玄凌懶得多說,只問:「怎麼回事?」
李長低頭道:「奴才才到暢安宮宣了旨意,還沒去太醫院就見慕容貴嬪帶了江穆煬、江穆伊兩位太醫過來,要求面聖。」他遲疑片刻,「慕容貴嬪似乎有急事。」
玄凌道:「你對她講了朕的旨意沒有?」
李長道:「還沒有。慕容貴嬪來得匆忙,容不了奴才回話。」
玄凌看我一眼,對李長道:「既還沒有,就不要貴嬪、貴嬪的喚,你先去帶他們進來。」
李長躬身去了,很快帶了他們進來,華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滿臉喜色,只是那喜色在我看來無比詭異。
玄凌囑了他們起身,依舊翻閱着奏摺,頭也不抬,神色淡漠道:「這麼急着要見朕有什麼事?」
華妃並沒有在意玄凌的冷淡,興沖沖道:「皇上大喜。臣妾聽聞江穆煬、江穆伊兩位太醫研製出治癒時疫的藥方,所以特意帶兩位太醫來回稟皇上。」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忽地站起身,手中的奏摺「嗒」地落在桌案上,道:「真的麼?!」
華妃的笑容在滿室燭光的照耀下愈發明艷動人,笑吟吟道:「是啊。不過醫道臣妾不大通,還是請太醫為皇上講述吧。」
江穆伊出列道:「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風、寒、暑、濕、燥、火六淫從口鼻而入,邪氣『未至而至』、『至而不至』、『至而不去』、『至而太過』均可產生疫氣,侵犯上焦肺衛,與五內肺腑相衝相剋,而為時疫。疫氣升降反作,清濁相混。邪從熱化,則濕熱積聚於中,蘊伏熏蒸;邪從寒化,則寒濕驟生,脾胃受困而不運。脾陽先絕,繼之元氣耗散而致亡陽。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氣耗損而致亡陰亡陽。」①
他羅嗦了一堆,玄凌不耐,擺手道:「不要掉書袋,揀要緊的來講。」
江穆煬聽江穆伊說的煩亂,遂道:「時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飲食不潔所致而使脾、胃、腸等臟器受損。臣等翻閱無數書籍古方研製出一張藥方,名時疫救急丸。以廣藿香葉、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朴、木瓜、茯苓、紅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黃、千金子霜製成。性溫去濕,溫肝補腎,調養元氣。」
玄凌「唔」了一聲,慢慢思索着道:「方子太醫院的各位太醫都看過了覺得可行麼?」
江穆煬道:「是。已經給了幾個患病的內監吃過,證實有效。」
玄凌的臉上慢慢浮出喜色,連連擊掌道:「好!好!」
正說話間,華妃低聲「唉呦」一句,身子一晃,搖搖欲墜。我站於她身後,少不得扶她一把。華妃見是我,眼中有厭惡之色閃過,不易察覺地推開我的手,強自行禮道:「臣妾失儀——」
近旁的宮人攙扶着華妃要請她坐下,華妃猶自不肯。玄凌問道:「好好的,哪裡不舒服麼?」
江穆伊見機道:「娘娘聽說微臣等說起古書中或許有治療時疫的方子,已經幾日不睡查找典籍了。想是因此而身子發虛。」
此時華妃面色發白,眼下的一層烏青,果然是沒有好好休息。玄凌聞言微微一動,過來扶住華妃按着她坐下道:「愛妃辛苦了。」
華妃牽住玄凌衣袖,美眸中隱現淚光,「臣妾自知愚鈍,不堪服侍皇上,只會惹皇上生氣。」她的聲音愈低愈柔,綿軟軟地十分動人,「所以只好想盡辦法希望能為皇上解憂。」
她輕輕拿絹子擦拭眼角淚光,全不顧還有兩位太醫在。玄凌看着不像樣子,喚了幾個內監來道:「跟着江太醫去,先把藥送去沈容華的存菊堂,再遍發宮中感染時疫的宮人。」
江穆煬與江穆伊當此情境本就尷尬無比,聽聞這句話簡直如逢大赦,趕忙退下。
華妃一怔,問道:「沈容華?」
玄凌淡然道:「是。朕已經下旨復沈氏的位分,以前的事是朕錯怪她了。」
華妃愕然的神色轉瞬即逝,欠身道:「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皇上該好好補償她才是。」說着向我笑道:「也是甄婕妤大喜。姐妹一場終於可以放心了。」
我淡淡微笑,直直盯着她看似無神的雙眸,「多謝華妃娘娘關懷。」
華妃橫睨了我一眼,聲音愈發低柔嫵媚,聽得人骨子裡發酥:「臣妾不敢求皇上寬恕臣妾昔日魯莽,但請皇上不要再為臣妾生氣而傷了龍體。臣妾原是草芥之人,微末不入流的。可皇上的身子關係着西南戰事,更關係着天下萬民啊。」
玄凌嘆氣道:「好啦。今日的事你有大功,若此方真能治癒時疫,乃是天下之福。朕不是賞罰不明的人。」華妃聞言哭得更厲害,幾乎伏在了玄凌懷中。玄凌也一意低聲撫慰她。
我幾乎不能相信,人前如此盛勢的華妃竟然如此婉媚。只覺得無比尷尬刺心,眼看着玄凌與華妃這樣親熱,眼中一酸,生生地別過頭去,不願再看。
我默默施了一禮無聲告退,玄凌見我要出去,嘴唇一動,終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依舊懷抱着華妃,柔聲安慰她。柔軟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綿軟無聲,我輕輕掩上殿門。外頭候着的李長急得直搓手,見我出來如同逢了救星一樣,忙道:「小主。這……皇上要處置兩位江太醫和華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傳啊。」見我面色不好,忙壓低了聲音道:「這話本該奴才去問皇上的,可是這裡面……」他輕輕朝西室努了努嘴:「還請小主可憐奴才。」
我低聲道:「看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若再要去,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
我突然一陣胸悶,心頭煩惡不堪,徑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夜風呼呼作響刮過耳邊,耳垂上翡翠耳環的繁複流蘇在風裡瀝瀝作響,珠玉相碰時發出刺耳的聲音。有那麼一剎那,我幾乎只聽見這樣的聲音。而不願再聽見周圍的動靜。
誠然他是對的,或者說,他從沒有錯。他必須顧慮他的天下與勝利。但是他即使都是對的,我依然可以保持內心對他所為的不滿,儘管我的面容這樣順從而沉默。
翌日玄凌來看我時只對我說了一句:「朕要顧全大局。」
我手捧着一盞燕窩,輕輕攪動着道:「是。臣妾明白。」
我看見他眼下同樣一圈烏青心裡暗暗冷笑,據說華妃昨晚留宿在了儀元殿東室侍寢,想來他也沒有睡好了。
後宮之中,女人的前程與恩寵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與床第相關。兩情繾綣間,或許消弭了硝煙;或許我不知該不該這樣說,了結了一樁默契的交易。
果然玄凌連着打了幾個呵欠。最後他自己也尷尬了,道:「你放心。如今用人之際沒有辦法。沈容華的事朕沒有忘記,亦不會輕輕放過。」
我淡淡微笑道:「皇上龍體安康要緊,臣妾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連着好幾日,玄凌再沒有踏足我的棠梨宮。淳兒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着新開的杏花。那花開得正盛,燦爛若流霞輕溢橫飛,仿佛連天空也被它映得紅了。我依舊是舊時的衣着,湖水綠的衣裳雖襯春天,而今看來卻與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
淳兒嘟着嘴道:「皇上好些日子沒來了,不會是忘了姐姐和我吧。」淳兒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鬢邊,朝我笑嘻嘻道:「好不好看?」
我掐一掐她的臉,笑:「忘記了我也不會忘了你呀,小機靈鬼兒。」
淳兒到底把花插在了鬢邊,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輕輕笑道:「皇上不來也好,來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規矩束着,好沒意思。」
我忙去捂她的嘴,「越發瘋魔了,這話可是能亂說的麼,小心被人聽去治你個欺君之罪。」
淳兒忙四處亂看,看了一會兒發覺並沒其他人,方拍着胸口笑道:「姐姐嚇唬我呢。咱們去看杜良娣吧,她的肚子現在有些圓起來了呢。」
我點點頭,與她同行而去。
其時風過,正吹得落紅繽紛如雨,恍若雨水搖落,瞬間打濕了我的心情。我仰頭看着那滿天杏花,暗暗想道,又是一年春來了。
〖注釋:
①摘自《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略加改動。〗
第十五章
誰家花開驚蜂蝶
心情不好,連着飲食也清減了不少,只是懨懨地沒有胃口,那幅春山圖沒繡了幾針就覺得膩煩無比,隨手擱了就去伏到榻上躺着。
聽見夜半冷雨敲窗,淅淅瀝瀝的惱人,便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益發難過,似有什麼東西堵在了胸口一般,浣碧服侍我更衣時嚇了一跳,道:「小姐要不要去請太醫來瞧瞧,這臉色不大好呢。」
我掙扎着起身道:「不必,想是這兩天忽冷忽熱地着了涼,這時候去請太醫來耽擱了給皇后請安不說,難免要給人閒話說我裝腔作勢。等給皇后請安回來喝一劑熱熱的薑湯就好了。」
浣碧有些擔心地瞧着我道:「那奴婢多叫兩個人陪着小姐出去。」
起來便往皇后宮中請安,不料今日玄凌也在,請過安坐下,閒話了一晌,玄凌見眾人俱已來齊,方指着華妃道:「宮中疫情稍有遏止之相,華妃功不可沒。着今日起復華妃協理後宮之權。」這話聽在我耳中心口越發難過,只是緊緊握住手中茶盞,暗暗告誡自己絕對、絕對不能發作。
華妃盈盈起身道:「謝皇上。」
她的氣色極好,很是潤澤,仿佛是知道玄凌要復她權位,打扮的也異常雍容嫵媚,艷光四射。玄凌道:「華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好好協助皇后。」
一句話如石擊心,幾乎咬住了嘴唇,我不願見到的,終於來了。前番諸多心血,竟是白費了。我強忍住心頭氣惱,隨眾人起身相賀華妃,皇后亦淡淡笑道:「恭喜華妃妹妹了。」
華妃甚是自得,顧盼間神采飛揚。然而皇后話音未落,玄凌卻已含笑看着馮淑儀道:「淑儀進宮也有五六年了吧?」頓一頓道:「淑儀馮氏性行溫良,克嫻內則,久侍宮闈,敬慎素著,冊為正二品妃,賜號『敬』。」
突然之間被冊妃,馮淑儀不由愣了片刻,玄凌道:「怎麼高興傻了,連謝恩也忘了。」
馮淑儀這才省悟過來,忙屈膝謝恩,玄凌又道:「冊妃的儀式定在這月二十六。敬妃你與華妃是同一年入宮的,也是宮裡的老人兒了。你要好好襄助華妃,與她一同協理後宮,為皇后分憂。」
馮淑儀向來所得寵愛不多,與華妃不可相提並論。如今乍然封妃,又得協理後宮的大權,這樣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勝。然而她向來矜持,也只是含蓄微笑,一一謝過。
如此一來,華妃的臉上便不大好看。我轉念間已經明白,我入宮時間尚淺,自然不能封妃與華妃抗衡,玄凌為怕華妃勢盛,故而以馮淑儀分華妃之權,制衡後宮。
我於是笑盈盈道:「恭賀敬妃娘娘大喜。」這句話,可比剛才對華妃說的要真心許多。
恭送了玄凌出去,眾人也就散了。華妃重獲權位,少不得眾人都要讓着她先走。
我坐於軟轎之上,抬轎子的內監步履整齊,如出一人。我心頭喜憂參半,喜的是馮淑儀封妃,憂的是華妃復位,來勢洶洶,只怕馮淑儀不能抵擋。
心裡這樣五爪撓心的煩亂着,連春日裡樹梢黃鶯兒的啼叫也覺得心煩,便道:「去存菊堂看沈容華。」
小允子嚇了一條,忙打着千兒道:「恕奴才多嘴,容華小主尚未痊癒,咱們還是不去的好。何況小主您早起就不大舒服,不如先回宮休息吧。」
我道:「我沒有事。再說怕什麼呢,多多焚了艾草就是。那些宮人們不也在服侍着麼?」
小允子陪笑道:「話是這麼說,可小主千金之體……」見我冷着臉,終究不敢說下去,於是掉了頭往存菊堂走。
馮淑儀封為敬妃,雖然聖旨還未正式下來,但是玄凌口諭已出,一時後宮諸人都在她的昀昭殿賀喜,一旁的存菊堂更顯得冷清。我進去時裡頭倒也安靜整齊,已收拾成舊日雅致的模樣,頹唐之氣一掃而空,幾個小宮女在爐子上燉着藥,濃濃的一股草藥氣,見我來了忙起身請安。
走進去卻是芳若在裡頭伏侍,白苓與采月陪在下首。我微笑道:「聽說皇上特意讓姑姑在這裡伏侍到眉姐姐病癒,可辛苦姑姑了。」
芳若笑着答道:「小主這樣說奴婢可承受不起。」說着往床榻上一指,「容華小主今日好多了呢,小主來得可巧。」
我道:「是麼?」也不顧小允子使勁兒使眼色,便在床前坐下道:「姐姐今兒好多了。」
眉莊氣色比那日好了許多,半睜着眼勉強向我微笑,我怕她生氣,故意略去了華妃復位的事不說,只揀了高興的話逗她開心。
眉莊靜靜聽了一晌,我微笑道:「馮淑儀成了馮敬妃,你也好了,如今又是容華了。」
眉莊的笑容極度厭倦,用手指彈一彈枕上的花邊道:「是不是容華有什麼要緊,和常在又有什麼區別,不過一個稱謂罷了。我真是累……」
我想着她病中灰心,又在禁足時受了百般的委屈,難免有傷感之語,故而寬慰道:「姐姐的氣色好多了,不如也起來走走罷。外頭時氣倒好,空氣也新鮮。」
眉莊只是懶懶的,「我也懶得去外頭,見了人就煩。倒是這裡清清靜靜的好。」
正說話間,溫實初進來請脈問安,冷不防見我在,倒是有些尷尬,進退不是。我笑道:「溫太醫生分了,從前見我可不是這個樣子。我還沒多謝你,眉姐姐的病全虧你的妙手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