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6章

流瀲紫

  我點點頭:「回去告訴你家小主我喜歡得很,再把我剪的窗花帶給你小主貼窗子玩。外頭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別凍壞了。」寶鵑答應着下去了。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眉莊陵容和淳常在依例被邀請參加皇上皇后一同主持的內廷家宴,自然不能來看我了。我身患疾病,皇后恩准我留宮休養,不必過去赴宴。一個人吃完了「年夜飯」,便和底下人一起守歲。品兒燒了熱水進來笑呵呵地說:「小主,外面的雪停了,還出了滿天的星子呢,看來明兒是要放晴了。」

  「是嗎?」我高興地笑起來,「這可是不得不賞的美景呢!」

  槿汐喜滋滋地說:「貴人正好可以把小像掛到院子裡的樹枝上祈福了。」

  我道:「院子裡的枯樹枝有什麼好掛的,不如看看哪裡的梅花開了,把小像掛上去。」

  小允子答道:「上林苑西南角上的梅花就很好,離咱們的宮院也近。」

  我問道:「是白梅麼?」

  小允子道:「是臘梅,香得很。」

  我微微蹙眉:「臘梅的顏色不好,香氣又那樣濃,像是酒氣。還有別的沒有?」

  小允子比畫着道:「上林苑的東南角的倚梅園有玉蕊檀心梅,開紅花,像紅雲似的,好看得人都呆了。只是隔得遠。」

  雪夜明月,映着這白梅簇簇,暗香浮動,該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嚮往,站起身披一件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的羽緞斗篷,兜上風帽邊走邊說:「那我便去那裡看看。」

  小允子急得臉都白了,立刻跪下自己揮了兩個耳光勸道:「都怪奴才多嘴。小主的身子還未大好受不得冷。況且華妃日前吩咐下來說小主感染時疾不宜外出走動,若是傳到華妃耳中,可是不小的罪名。」

  我含笑說:「好好的怪罪自己做什麼?這會子夜深人靜的,嬪妃們都在侍宴。我又特特穿了這件衣服,既暖和在雪地里也不顯眼。況我病了那麼久,出去散散心也是有益無害。」小允子還要再勸,我已三步並作兩步跨到門外,回首笑道:「我一個人去,誰也不許跟着。若誰大膽再敢攔着,罰他在大雪地里守歲一晚。」

  才走出棠梨宮門,槿汐和流朱急急追上來,叩了安道:「奴婢不敢深勸貴人。只是請貴人拿上燈防着雪路難行。」

  我伸手接過,卻是一盞小小的羊角風燈,輕巧明亮,更不怕風雪撲滅。遂微笑說:「還是你們細心。」

  流朱又把一個小手爐放我懷裡:「小姐拿着取暖。」

  我笑道:「偏你這樣累贅,何不把被窩也搬來?」

  流朱微微臉紅,嘴上卻硬:「小姐如今越發愛嫌我了,這麼着下去流朱可要成流淚了。」

  我笑道:「就會胡說。越發縱得你不知道規矩了。」

  流朱也笑:「奴婢哪裡惦記着什麼規矩呢,惦記的也就是小姐的安好罷了。」槿汐也笑了起來。

  我道:「拿回去吧。我去去就來,凍不着我。」說罷旋身而去。

  宮中長街和永巷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乾淨,只路面凍得有些滑,走起來須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嬪妃們皆在正殿與帝後歡宴,各宮房的宮女內監也守在各自宮裡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侍衛和內監走過,也是比平日少了幾分精神,極容易避過。去倚梅園的路有些遠,所幸夜風不大,雖然寒意襲人,身上衣服厚實也耐得過。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也到了。

  尚未進園,遠遠便聞得一陣清香,縈縈繞繞,若有似無,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園中的積雪並未有人掃除,剛停了雪,凍得還不嚴實。小羊羔皮的繡花暖靴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響聲。園中一片靜寂,只聽得我踏雪而行的聲音。滿園的紅梅,開得盛意恣肆,在水銀樣點點流瀉下來的清朗星光下如雲蒸霞蔚一般,紅得似要燃燒起來。花瓣上尚有點點白雪,晶瑩剔透,映着黃玉般的蕊,殷紅寶石樣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麗傲骨,也不知是雪襯了梅,還是梅託了雪,真真是一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神仙境界!

  我情不自禁走近兩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潔。我喜愛得很,挑一枝花朵開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掛上,顧不得滿地冰雪放下風燈誠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禱:

  甄嬛一願父母安康,兄妹平安;

  二隻願能在宮中平安一世,了此殘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捲入宮中是非保全自身,這一生只得長病下去,在這深宮中埋葬此身,成為白頭宮娥,連話說玄宗的往事也沒有①;

  這第三願想要「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更是痴心妄想,永無可期了。想到這,任憑我早已明白此身將要長埋宮中再不見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難言,長嘆一聲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②

  話音剛落,遠遠花樹之後忽然響起一把低醇的男聲:「誰在那裡?!」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這園子裡有別人!而且是個男人!我立刻噤聲,「呼」地吹熄風燈,閃在一棵梅樹後邊,那人停了停又問:「是誰?」

  四周萬籟俱靜,只聞得風吹落枝上積雪的簌簌輕聲,半晌無一人相應。我緊緊用羽緞裹住身體。星光隱隱,雪地渾白,重重花樹亂影交雜紛錯,像無數珊瑚枝椏的亂影,要發現我卻也不容易。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腳抬步,閃身往外移動,生怕踩重了積雪發出聲響。

  那人的腳步卻是漸漸地靠近,隱約可見石青色寶藍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隔着幾叢梅樹停了腳步再無聲息。他的語氣頗有嚴厲之意:「再不出聲,我便讓人把整個倚梅園翻了過來。」

  我立住不動,雙手蜷握,只覺得渾身凍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看見一抹銀灰色衣角與我相距不遠,上面的團龍密紋隱約可見,心中更是驚駭,忽地回頭看見園子的小門後閃過一色翠綠的宮女衣裝,靈機一動道:「奴婢是倚梅園的宮女,出來祈福的,不想擾了尊駕,請恕罪。」

  那人又問:「你念過書麼?叫什麼名字?」我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賤名,恐污了尊耳。」

  聽他又近了幾步,急聲道:「你別過來——我的鞋襪濕了,在換呢。」那人果然止了腳步,久久聽不到他再開口說話,過了須臾,聽他的腳步聲漸漸望別處走了,再無半點動靜,這才回神過來,一顆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趕忙拾起風燈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後老有人跟着追過來一般驚怕,踩着一路碎冰折過漫長的永巷跑回了棠梨宮。

  槿汐浣碧一干人見我魂不守舍地進來,跑得珠釵鬆散,鬢髮皆亂,不由得驚得面面相覷,連聲問:「小主怎麼了?」

  浣碧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來,我一口喝下,才緩過氣道:「永巷的雪垛旁邊窩着兩隻貓,也不知是誰養的,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真真是嚇壞人!」

  流朱微笑道:「小姐自小就怕貓,一下子見了兩隻,可不是要受驚嚇了。」又揚聲喚道:「佩兒,煎一劑濃濃的薑湯來,給貴人祛風壓驚。」佩兒一迭聲應了下去。

  槿汐道:「宮中女眷素來愛養貓的,那些貓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貴可要小心。」又問:「小主可許下願了?」

  我點點頭:「許了三個呢。可不知滿天神佛是否會怪我貪婪?」

  槿汐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笑容滿面地說:「恭喜小主,常言說『貓帶吉運』。小主許完願便撞見了兩隻貓,可不是心愿一定得償的吉兆呢。」

  我微微一笑:「什麼不好的到了你們嘴裡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這些心愿,被它嚇一嚇又有何妨呢。」說着讓晶清端了水來,重新為我勻面挽髻,換了衣裳坐下打馬吊。

  心思一定下來,心下不免狐疑。今日後宮夜宴,並沒有宴請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沒有別的男子能出入後宮。腦中忽然浮現那雙石青色寶藍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銀灰色團龍密紋的衣角。心下陡然一驚,團龍密紋乃是上用的圖紋,等閒親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園中的那人……萬幸自己脫身得快,否則入宮以來這一番韜晦之計便是白費心思了。槿汐和小允子察言觀色,見我有些懶懶的,故意連着輸了幾把哄我開心。我推說身子有些不爽快,先回了房中。槿汐跟了進來為我卸妝。

  我閒閒問道:「今日後宮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請了他人來?」

  槿汐道:「按慣例,幾位王爺也會來。」我輕輕「哦」了一聲。

  槿汐口中的王爺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王玄洵、三皇子汝南王玄濟、六皇子清河王玄清和九皇子平陽王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皇帝玄凌排行第四,與二皇女真寧長公主俱是當今太后所出。

  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現在的欽仁太妃所出,雖是長子,但個性庸懦,碌碌無為,只求做一名安享榮華的親王。

  襄城王玄濟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玄濟天生臂力過人,勇武善戰,但是性格狷介,不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後才得了襄城王的封號,如今南征北戰,立下不少軍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清河王玄清聰穎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貴妃的緣故,自幼甚得皇帝鍾愛,數次有立他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貴妃的出身着實為世人所詬病,群臣一齊反對,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駕崩之後舒貴妃自請出家,玄清便由素來與舒貴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當今的太后撫養長大,與玄凌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玄清閒雲野鶴,精於六藝,卻獨獨不愛政事,整日與詩書為伴,器樂為伍,笛聲更是京中一絕,人稱「自在王爺」。

  平陽王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滿十三歲。生母恩嬪出身卑微,曾是繡院一名針線上的織補宮女,先皇薨逝後雖進封了順陳太妃,平陽王卻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親莊和太妃撫養長大。

  我默默聽着,心中總是像缺了什麼似的不安寧,只得先睡了。眾人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間,我突然驚覺地坐起身來,身體猛然帶起的氣流激盪起錦帳,我想到了一樣讓我不安的東西——小像!

  〖注釋:

  ①出自「白頭宮女在,閒坐話玄宗」。形容宮中女子的淒涼歲月。

  ②出自唐·崔道融《梅花》〗

第七章

妙音娘子

  我在夢中驚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顧不得夜深,立即遣了晶清讓她去倚梅園看看我掛着祈福的小像還在不在,晶清見我情急,也不敢問什麼原因,立刻換了厚衣裳出去了。只她一走,闔宮都被驚動了,我只好說是做了噩夢驚醒了。

  過了許久,仿佛是一個長夜那麼久,晶清終於回來了,稟告說我的小像已經不見了,怕是被風吹走了。我心中霎時如被冷水迎頭澆下,怔怔的半天不出聲。槿汐等人以為我丟了小像覺得不吉利才悶悶不樂,忙勸慰了許久說笑話兒逗我開心。我強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幾句,許是真是被風颳走了或是哪個宮女見了精緻撿去玩兒了也不一定。話雖如此,心裡到底是怏怏的。好在日子依舊波平如鏡,不見任何事端波及我棠梨宮。我依舊在宮中待着靜養,初一日的闔宮朝見也被免了前去。

  一日,用了午膳正在暖閣中歇着,眉莊挑起門帘進來,似笑非笑着說:「有樁奇事可要告訴給你聽聽。」

  我起身笑着說:「這宮裡又有什麼新鮮事?」

  眉莊淡淡笑道:「皇上不知怎的看上了倚梅園裡的一個姓余的蒔花宮女,前兒個封了更衣。雖說是最末的從八品,可是比起當宮女,也是正經的小主了。」

  我撥着懷裡的手爐道:「皇帝看上宮女封了妃嬪,歷代也是常有的事。順陳太妃不是……」眉莊看我一眼,我笑:「偏你這樣謹慎,如今我這裡是最能說話的地方了。」

  眉莊低頭撫着衣裙上的繡花,慢慢地說:「如今皇上可是很寵她呢。」

  「她很美麼?」

  「不過而而。只是聽說歌聲甚好。」

  我微笑不語,小手指上三寸來長的銀殼鑲碎玉的護甲輕輕摩挲着下巴的輕癢。半晌才說:「皇上也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吧。再說了,即便如何寵她,祖制宮女晉妃嬪,只能逐級晉封,一時也越不過你去。」

  眉莊笑一笑道:「這個我知道。只是……陵容心裡到底不快活。」

  我微一詫異:「陵容還是無寵麼?」

  眉莊略一點頭道:「入宮那麼久,皇上還未召幸過她。」說罷微微嘆氣,「別人承寵也就罷了,偏偏是個身份比她還微賤的宮女,她心裡自然不好受。」

  我憶起臨進宮那一夜獨立風露中的陵容,她對哥哥的情意……難道她與我一樣,要蓄意避寵?我遲疑道:「莫不是陵容自己不想承寵?」

  眉莊疑惑的看我:「怎麼會?她雖是面上淡淡的,可是總想承寵的吧?否則以她的家世,如何在宮中立足?」

  我遲疑道:「你可知道她有無意中人?」

  眉莊被我的話唬了一跳,臉上一層一層的紅起來:「不可胡說。我們都是天子宮嬪,身子和心都是皇上的,怎麼會有意中人?」

  我也窘起來,紅着臉說:「我也不過是這麼隨口一問,你急什麼?」

  眉莊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她有沒有意中人。看她這樣子,應該是沒有的罷。」說罷轉了話題,聊了會子也就散了。

  送走了眉莊,見佩兒端了炭進來換,裝作隨口問道:「聽說倚梅園裡的宮女被封了更衣?」

  佩兒道:「可不是?都說她運氣好呢,聽說除夕夜裡和皇上說了兩句話,初二一早皇上身邊的李公公過來尋人,她答了兩句,便被帶走了。誰知一去竟沒再回來,才知道皇上已頒了恩旨,封了她做更衣了。」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個宮女,好個伶俐的宮女!替我擋了這一陣。看來宮中是從來不缺想要躍龍門的鯉魚的。說話間槿汐已走進來,斜跪在榻前為我捶腿,見佩兒換了炭出去,暖閣里只剩下我和她,方才輕輕說:「那天夜裡小主也去倚梅園,不知可曾遇見旁人?」

  我伸手取一粒蜜餞放嘴裡,道:「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

  槿汐微一凝神,笑道:「也是奴婢胡想。只是這宮裡張冠李戴,魚目混珠的事太多了,奴婢怕是便宜了旁人。」

  我把蜜餞的核吐在近身的痰盂里,方才開口:「便宜了旁人,有時候可能也是便宜了自己。」

  過了月余,陵容依舊無寵,只是余更衣聰明伶俐,擅長歌唱,皇帝對她的寵愛卻沒有降下來,一月內連遷采女、選侍兩級,被冊了正七品妙音娘子,賜居虹霓閣。一時間風頭大盛,連華妃也親自賞了她禮物。余娘子也很會奉承華妃,兩人極是親近。余氏漸漸驕縱,連眉莊、劉良媛、恬貴人等人也不太放在眼中,語出頂撞。眉莊縱使涵養好,也不免有些着惱了。

  雖說時氣已到了二月,天氣卻並未見暖,這兩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鉛雲低垂,烏沉沉的陰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勢頭。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兒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夜裡,雪漸漸小了,小允子同小連子掃了庭院的積雪進來身上已是濡濕了,凍得直哆嗦,嘴裡嘟囔着「這鬼天氣」,又忙忙地下去換了衣裳烤火。

  我放下手裡繡的手帕,說道:「今年這天氣果然不好,都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了,還是下雪。恐怕這花花草草的都要凍壞了。」

  流朱笑道:「小姐頂心疼那些花草,秋末的時候小內監們全給包上了稻草,凍不壞的。」

  我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繡手帕上的黃鸝鳥兒。隱隱聽得遠處有轆轆的車聲迤邐而來,心下疑惑,棠梨宮地處偏僻,一向少有車馬往來,怎的這麼夜了還有車聲。抬頭見槿汐垂手肅然而立,輕聲道:「啟稟小主,這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我默默不語,鳳鸞春恩車是奉詔侍寢的嬪妃前往皇帝寢宮時專坐的車。

  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車聲卻是越來越近,在靜靜的雪夜中能聽到車上珠環玎玲之聲。隱約還有女子歌唱之聲,歌聲甚是婉轉高昂,唱的是宮中新制的賀詩「爐爇香檀獸炭痴,真珠簾外雪花飛。六宮進酒堯眉壽,舞鳳盤龍滿御衣。」我側耳聽了一陣子,方才道:「唱的不錯,難怪皇上賜她『妙音』的封號。」

  小允子低頭小聲道:「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宮中規矩。」

  我頭也不抬,道:「這才足見皇上對她的寵愛啊!」再沒有人做聲,屋子裡一片靜默,只聽見炭盆里嗶啵作響的爆炭聲,窗外呼嘯凜冽的北風聲和攪在風裡一路漸漸遠去的笑語之聲。她的笑聲那麼驕傲,響在寂靜的雪夜裡,在後宮綿延無盡的永巷和殿宇間穿梭……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鳳鸞春恩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這車聲一路而去會牽引住多少宮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這小小的車上會承載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淚和歡笑。很多個宮中的傍晚,她們靜靜站在庭院裡,為的就是等候這鳳鸞春恩車能停在宮門前載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寢宮。小時候跟着哥哥在西廂的窗下聽夫子念杜牧的《阿房宮賦》,有幾句此刻想來尤是驚心——「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盡態極妍,宮中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這後宮之中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鮮的美貌出現,舊的紅顏老了,新的紅顏還會來,更年輕的身體,光潔的額頭,鮮艷的紅唇,明媚的眼波,纖細的腰肢……而她們一生做的最多最習慣的事不過是「縵立遠視,而望幸焉」罷了。在這後宮之中,沒有皇帝寵幸的女人就如同沒有生命的紙偶,連秋天偶然的一陣風都可以颳倒她,摧毀她。而有了皇帝寵幸的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恐怕她們的日子過得比無寵的女子更為憂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們更害怕失寵,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現。如果沒有愛情,帝王的寵幸是不會比絹紙更牢固的。而愛情,恐怕是整個偌大的帝王后宮之中最最缺乏的東西了。宮中女子會為了地位、榮華、恩寵去接近皇帝,可是為了愛情,有誰聽說過……

  我只覺得腦中酸漲,放下手中的針線對浣碧說:「那炭氣味道不好,熏得我腦仁疼,去換了沉水香來。」

  浣碧略一遲疑,道:「小姐,這月份例的香還沒拿來,已經拖了好幾日了,要不奴婢遣人去問問。」

  心下明白,必定是內務府的人欺我無寵又剋扣份例了。「這幾日雪大,內務府的人懶怠遲延幾日也是有的。罷了,隨便有什麼香先點上罷。」

  浣碧答應着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門外,「呀」的一聲驚道:「淳常在,您怎麼獨個兒站在風裡,怕不吹壞了?快請進來。」

  我聽得有異,忙起身出去。果然淳常在獨自站在宮門下,鼻子凍得通紅,雙頰卻是慘白,只呆呆的不說話。我急忙問道:「淳兒,怎麼只你一個人?」

  淳常在聞言,只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珠子緩緩的骨碌轉了一圈,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哇」地哭出聲來:「莞姐姐,我好害怕!」

  我見狀不對,忙拉了她進暖閣,讓晶清拿了暖爐放她懷裡暖身子,又讓品兒端了熱熱的奶羹來奉她喝下,才慢慢問她原委。原來晚膳後大雪漸小,史美人在淳常在處用了晚膳正要回宮,淳常在便送她一程。天黑路滑,點了燈籠照路,誰知史美人宮女手中的紙燈籠突然被風吹着燃了起來,正巧妙音娘子坐着鳳鸞春恩車駛了過來,駕車的馬見火受了驚嚇,饒是御馬訓練純熟,車夫又發現的早,還是把車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本來也不什麼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饒,史美人仗着自己入宮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寵,本來心裡就不太痛快,語氣便不那麼恭順。妙音娘子惱怒之下便讓掖庭令把史美人關進了「暴室」①。我聞言不由得一驚,「暴室」是廢黜的妃嬪和犯了錯的宮娥內監關押服苦役的地方。史美人既未被廢黜,又不是犯錯的宮娥,怎能被關入「暴室」?

  我忙問道:「有沒有去請皇上或皇后的旨意?難道皇上和皇后都沒有發話嗎?」

  淳常在茫然的搖了搖頭,拭淚道:「她……妙音娘子說區區小事就不用勞動皇上和皇后煩心了,驚擾了皇上皇后要拿掖庭令是問。」

  我心下更是納罕,妙音娘子沒有帝後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宮嬪關入「暴室」,驕橫如此,真是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