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 第7章

流瀲紫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轉瞬又恢復正常。如此恃寵而驕,言行不謹,恐怕氣數也要盡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陣,命小連子和品兒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難為她,小小年紀在宮中受這等驚嚇。

  第二天一早,眉莊與陵容早早就過來了。我正在用早膳,見了她們笑道:「好靈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湯,便來趕這麼個早場。」

  眉莊道:「整個宮裡也就你還能樂得自在。外面可要鬧翻天了!」

  我抿了口茶湯微笑:「怎麼?連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陵容道:「姐姐可聽見昨晚的歌聲了?」

  我含笑道:「自然聽見了。『妙音』娘子果然是名不虛傳,歌聲甚是動聽。」

  眉莊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恃寵而驕,夜半高歌!她竟私自下令把曾與你同住的史美人打入了『暴室』。」

  我微笑道:「那是好事啊。」

  「好事?」眉莊微微蹙眉,陵容亦是一臉疑惑。

  「她驟然獲寵已經令後宮諸人不滿,如此不知檢點,恃寵而驕,可不是自尋死路麼?自尋死路總比有朝一日逼迫到你頭上要你自己出手好吧。」我繼續說:「如此資質尚不知自律,可見愚蠢,這樣的人絕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你大可高枕無憂了。」我舉杯笑道:「如此喜事,還不值得你飲盡此盞麼?」

  眉莊道:「話雖然如此,皇上還沒發話懲治她呢?何況她與華妃交好。」

  我淡然道:「那是遲早的事。昨日之事已傷了帝後的顏面,亂了後宮尊卑之序,就算華妃想保她也保不住。何況華妃那麼聰明,怎麼會去趟這灘渾水?」

  陵容接口道:「恐怕她如此得寵,華妃面上雖和氣心裡也不自在呢,怎會出手助她?」說罷舉起杯來笑道:「陵容以茶代酒,先飲下這一杯。」

  眉莊展顏笑道:「如此,盛情難卻了。」

  果然,到了午後,皇帝下了旨意,放史氏出「暴室」,加意撫慰,同時責令余氏閉門思過一旬,褫奪「妙音」封號,雖還是正七品娘子,但差了一個封號,地位已是大有不同了。

  〖注釋:

  ①「暴室,在掖庭內,丞一人,主宮中婦人疾病者,其皇后、貴人、宮娥有罪者,亦就此室。」〗

第八章

春遇

  時日漸暖,我因一向太平無事,漸漸也減少了服藥的次數和分量,身子也松泛了些。流朱私下對我說:「小姐常吃着那藥在屋裡躺着,臉色倒是蒼白了不少,也該在太陽底下走走,氣色也好些。」

  春日裡,上林苑的景致最好,棠梨宮裡的梨花和海棠只長了葉子連花骨朵也沒冒出來,上林苑裡的花已經開了不少,名花盈風吐香,佳木欣欣向榮,加上飛泉碧水噴薄瀲灩,奇麗幽美,如在畫中,頗惹人喜愛。宮中最喜歡種植玉蘭、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蘭八品,諧音為:玉堂富貴,竹報平安,稱之為「上林八芳」,昭示宮廷祥瑞。棠梨宮處在上林苑西南角,本是個少有人走動的地方,周遭一帶也是罕有人至。所以我只在棠梨附近走動也並無人來吵擾約束。

  出棠梨宮不遠便是太液池。太液池碧波如頃,波光斂灩,遠遠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藍碧綠,倒影生光。池中零星分置數島,島上廣築巍峨奇秀的亭台樓閣,更有奇花異草,別具情致風味。三四月里的太液池風光正好,沿岸垂楊碧柳盈盈匝地,枝枝葉葉舒展了鮮嫩的一點鵝黃翠綠,像是宮女們精心描繪的黛眉,千條萬條綠玉絲絛隨風若舞姬的瑤裙輕擺翩遷,連浣碧見了也笑:「綠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原來是這樣的好景色。那麼多柳樹,真真是宮裡才有的大氣。」新柳鮮花,池畔吹拂過的一帶涼風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氣和花香,令人心神蕩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間。

  我逗留了幾次甚是喜愛,回去後便命小連子小允子說在樹上扎了一架鞦韆。小允子心思靈動,特意在鞦韆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纏繞,開紫色細小的香花,枝葉柔軟,香氣宜遠。隨風盪起的時候,香風細細,如在雲端。

  這日下午的天氣極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靜水,日色若明輝燦爛的金子,漫天飛舞着輕盈潔白的柳絮,隨風輕揚復落。我獨自坐在鞦韆上,一腳一腳地輕踢那落於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流朱一下一下輕推那鞦韆架子,和我說着笑話兒。薰暖的和風微微吹過,像一隻手緩緩攪動了身側那一樹繁密的杏花,輕薄如綃的花瓣點點的飄落到我身上,輕柔得像小時候娘撫摸我臉頰的手指。

  我不自禁的抬頭去看那花,花朵長得很是簇擁,擠擠挨挨得半天粉色,密密匝匝間只看得見一星碧藍的天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前人仿佛是這麼寫的。我忽然來了興致,轉頭吩咐流朱:「去取我的簫來。」流朱應一聲去了,我獨自盪了會鞦韆,忽覺身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道陰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鞦韆轉身去看。卻見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我身後,穿一襲海水綠團蝠便服,頭戴赤金簪冠,長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極是清俊,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卻瞧不出是什麼身份。

  我臉上不由得一紅,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該怎麼稱呼,只得保持着行禮的姿勢。靜默半晌,臉上已燙得如火燒一般,雙膝也微覺酸痛,只好窘迫地問:「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那人卻不做聲,我不敢抬頭,低聲又問了一遍,他仿若剛從夢中醒來,輕輕地「哦」了一聲,和言道:「請起。」

  我微微抬目留意他的服色,他似乎是發覺了,道:「我是……清河王。」

  我既知是清河王玄凌,更是窘迫,嬪妃隻身與王爺見面,似有不妥。於是退遠兩步,略欠一欠身道:「妾身後宮莞貴人甄氏,見過王爺。」

  他略想了想,「你是那位抱病的貴人?」

  我立覺不對,心中疑雲大起,問道:「內宮瑣事,不知王爺如何知曉?」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聽皇……嫂說起過,除夕的時候,皇兄問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我這才放下心來。

  他和顏悅色的問:「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還在,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有勞王爺費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辭,流朱捧着簫過來了,見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驚,我忙道:「還不參見清河王。」流朱急急跪下見了禮。

  他一眼瞥見那翠色沉沉的簫,含笑問:「你會吹簫?」

  我微一點頭,「閨中無聊,消遣罷了。」

  「可否吹一曲來聽?」他略覺唐突,又道:「本王甚愛品簫。」

  我遲疑一下,道:「妾身並不精於簫藝,只怕有辱清聽。」

  他舉目看向天際含笑道:「如此春光麗色,若有簫聲為伴,才不算辜負了這滿園柳綠花紅,還請貴人不要拒絕。」

  我推卻不過,只得退開一丈遠,凝神想了想,應着眼前的景色細細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①,「何處玉簫天似水,瓊花一夜白如冰」。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欄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幼年時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我用塤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遠,此刻用簫奏來,減輕了曲中愁意,頗有流雪迴風、清麗幽婉之妙。一曲終了,清河王卻是默然無聲,只是出神。

  我靜默片刻,輕輕喚:「王爺。」他這才轉過神來。我低聲道:「妾身獻醜了,還請爺莫要怪罪。」

  他看着我道:「你吹得極好,只是剛才吹到『滿汀芳草不成歸』一句時,簫聲微有凝滯,不甚順暢,帶了嗚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微微發窘,紅着臉道:「曾聽人說,『曲有誤,周郎顧』,不想王爺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沒聽到這樣好的簫聲了。自從……純元皇后去世後,再沒有人的簫聲能讓打動……本王的耳朵了。」他雖是離我不遠,那聲音卻是渺渺如從天際間傳來,極是感慨。

  我上前兩步,含笑道:「多謝王爺謬讚。只是妾身怎敢與純元皇后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宮了。王爺請便。」

  他頷首一笑,也徑自去了。

  流朱扶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宮中,才進瑩心堂坐下,我立即喚來晶清:「去打聽一下,今日清河王進宮了沒有?現在在哪裡?」晶清答應着出去了。

  流朱疑道:「小姐以為今日與您品簫的不是清河王?」

  我道:「多小心幾分也是好的。」

  晶清去了半日,回來稟報道:「今日入宮了,現在皇上的儀元殿裡與皇上品畫呢。」我暗暗點頭,放心去用膳。

  隔了一日,依舊去那鞦韆上消磨時光。春日早晨的空氣很是新鮮,帶着湖水煙波浩淼的濕潤,兩岸柔柳依依的清新和鮮花初開的馨香,讓人有蓬勃之氣。鞦韆繩索的紫藤和杜若上還沾着晶瑩的未被太陽曬去的露水,鞦韆輕輕一盪,便涼涼的落在臉上肩上,像是一陣陣小雨點兒。有早鶯棲在樹上滴瀝啼囀,鳴叫得極歡快。若要享受晨光,這時刻是最好不過的。

  忽覺有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我的鞦韆,鞦韆晃動的幅度即刻增大,我一驚,忙雙手握緊鞦韆索。鞦韆向前高高得飛起來,風用力拂過我的面頰,帶着我的裙裾迎風翩飛如一隻巨大的蝴蝶。我高聲笑起來:「流朱,你這個促狹的丫頭,竟在我背後使壞!」我咯咯地笑:「再推高一點!流朱,再高一點!」話音剛落,鞦韆已疾速向後盪去,飛快的經過一個人的身影,越往後看得越清,我驚叫一聲:「王爺!」不是清河王又是誰,這樣失儀,心中不由得大是驚恐。手勁一松,直欲從鞦韆上掉下來。

  清河王雙臂一舉,微笑着看我道:「若是害怕,就下來。」

  我心中羞惱之意頓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緊繩索,大聲道:「王爺只管推鞦韆,我不怕!」

  他滿目皆是笑意,走近鞦韆,更大力一把往前推去。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颳得兩鬢髮絲皆直直往前後搖盪。我愈是害怕,愈是努力睜着眼睛不許自己閉上,瞪得眼睛如杏子般圓。鞦韆直往那棵花朵繁茂的老杏樹上飛去,我頑皮之意大盛,伸足去踢那開得如冰綃暖雲般的杏花,才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風暴雨般簌簌而下,驚得樹上的流鶯「嘀」一聲往空中飛翔而去,攪動了漫天流麗燦爛的陽光。

  花瓣如雨零零飄落,有一朵飄飛過來正撞在我眼中。我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手上一松,一個不穩從鞦韆上直墜而下,心中大是驚恐,害怕到雙目緊閉,暗道「我命休矣!」

  落地卻不甚痛,只是不敢睜開眼睛,覺得額上一涼一熱,卻是誰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這個季節乍寒還暖的晨風。靜靜無聲,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輕軟。偷偷睜眼,迎面卻見到一雙烏黑的瞳仁,溫潤如墨玉,含着輕輕淺淺的笑。我沒有轉開頭,因為只在那一瞬間,我在那雙瞳仁里發現了自己的臉孔。我第一次,在別人的目光里看見自己。我移不開視線,只看着別人眼中的自己。視線微微一動,瞥見清河王如破春風的面容,雙瞳含笑凝視着我,這才想到我原是落在了他懷裡,心裡一慌,忙跳下地來,窘得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聲如細蚊:「見過王爺。」

  他呵呵笑:「現下怎麼羞了?剛才不是不怕麼?還如女中豪傑一般。」

  我深垂臻首,低聲道:「妾身失儀。並不知王爺喜歡悄無聲息站在人後。」

  他朗聲道:「這是怪本王了。」伸手扶我一把:「本是無意過來的。走到附近憶及那日貴人的簫聲,特意又讓人取了簫來,希望能遇見貴人,再讓本王聆聽一番。」隨手遞一把藍田玉簫給我,通體潔白,隱約可見簫管上若有若無的絲絲淺紫色暗紋,簫尾綴一帶深紅纏金絲如意結,好一管玉簫!

  我接過,「不知王爺想聽什麼?」

  「貴人挑喜歡的吹奏便可。」

  靜下心神,信手拈了一套《柳初新》②來吹:

  東郊向曉星杓亞。報帝里、春來也。柳抬煙眼,花勻露臉,漸覺綠嬌紅奼。妝點層台芳榭。運神功、丹青無價。

  別有堯階試罷。新郎君、成行如畫。杏園風細,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遍九陌、相將遊冶。驟香塵、寶鞍驕馬。

  《柳初新》原是歌贊春庭美景,盛世太平的,曲調極明快的,他聽了果然歡喜,嘴角含着笑意道:「杏園風細?又是杏,你很喜歡杏花麼?」

  我抬頭望着那一樹芳菲道:「杏花盛開時晶瑩剔透,含苞時稍透淺紅。不似桃花的艷麗,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溫潤如嬌羞少女,很是和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人如花,花亦如人。只有品性和婉的人才會喜歡品性和婉的花。」

  我微一沉吟:「可是妾身不敢喜歡杏花。」

  「哦?」他的眼瞼一揚,興味盎然的問:「說來聽聽。」

  「杏花雖美好,可是結出的杏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是為人做事皆是開頭很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呢?不如松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

  他雙眉挑起,「真……從未聽過這樣的見解,真是新鮮別致。」

  含笑道:「妾身胡言亂語,讓王爺見笑了。但願王爺聽了這一曲,再別嚇唬妾身即可。」

  他撫掌大笑:「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我有兩本曲譜,明日午後拿來與,你一同鑑賞。望貴人一定到來。」

  他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劃破流雲濃霧凌於滿園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絕,我怔一怔,婉聲道:「恭敬不如從命。」

  走開兩步,想起一事,又迴轉身去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請王爺應允。」

  「你說。」

  「妾身與王爺見面已屬不妥,還請王爺勿讓人知曉,以免壞了各自清譽。」

  「哦,既是清譽,又有誰能壞得了呢?」

  我搖頭道:「王爺有所不知。妾身與王爺光明磊落,雖說『事無不可對人言』,但後宮之內人多口雜,眾口鑠金。終是徒惹是非。」

  他眉頭微皺,口中卻極爽快的答應了。

  〖注釋:

  ①《杏花天影》:作者姜夔。序:丙午之冬,發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風日清淑,小舟掛席,容與波上。

  ②《柳初新》:作者柳永。〗

第九章

花簽

  回到宮中還早,見一宮的內監宮女滿院子的忙着給花樹澆灌、鬆土。不由得笑道:「梨花才綻了花骨朵兒,你們就急着催它開花了。」

  浣碧滿臉笑容的走上來道:「小姐,今日可有喜事呢!堂前的兩株海棠綻了好幾個花苞。」

  我歡喜道:「果真麼?我剛才只顧着往裡走,也沒仔細看,是該一同去瞧瞧。」宮人們都年輕,我這麼一提,誰不是愛熱鬧的,一齊擁着我走到堂外。果然碧綠枝葉間有幾星花蕾紅艷,似胭脂點點初染,望之綽約如處子。尚未開花,卻幽香隱隱撲鼻。我笑道:「前人《群芳譜》中記載:海棠有四品。即西府海棠、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海棠花開雖然嬌艷動人,但一般的海棠花無香味,只有這西府海棠既香且艷,是海棠中的上品。」

  小允子立即接口道:「小主博學多才,奴才們聽了好學個乖,到了別的奴才面前說嘴,多大的體面。」

  我笑着在他腦門上戳了一指,引得眾人都笑了,流朱笑道:「就數小允子口齒伶俐能逗小姐高興,越發顯得我們笨嘴拙舌的不招人疼。」

  小允子仰頭看着她笑道:「流姐姐若是笨嘴拙舌,那咱就是那牙都沒長齊全的了,怎麼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說嘴啊。」

  流朱被他哄的得意,「這麼會哄我開心,趕明兒做雙鞋墊好好犒賞你。」

  小允子一作揖,彎下腰道:「多謝姐姐,姐姐做的鞋咱怎麼敢穿,一定日日放床頭看着念着姐姐的好兒。」

  流朱笑得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揖都作下了,可見我是不能賴了,定給你好好做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