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 第2章
菲利普·迪克
「我設定好了,三小時後自動重設。」他妻子躲躲閃閃地說,「481號狀態。能體會到未來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嶄新的希望——」
「我知道481號。」他打斷她的話。這個號他撥過許多次,他一直非常依賴這個號。「聽着,」他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就算設定了自動終止,主動去體驗抑鬱仍然很危險,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抑鬱。不要管你今天的日程上安排了什麼,我也先不管我安排了什麼,我們一起撥104號,一起體驗一下。然後你可以待在那個情緒里,而我會重設成今天工作需要的精神狀態。那樣我就會想要爬上屋頂,看看我們的綿羊,然後上班去;同時我也能知道,你不會坐在這裡發呆,卻不去看電視。」他放開她細長的手指,穿過寬闊的房間,來到起居室。這裡還殘留着一絲昨夜的煙味。他彎腰去開電視。
伊蘭的聲音從臥室傳來:「早餐前我受不了電視。」
「撥到888號,」里克一邊等電視預熱,一邊說,「想看電視的渴望,不管電視上放什麼。」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撥。」伊蘭說。
「那就撥3號。」他說。
「撥那個號刺激我的大腦皮層,讓我想要撥號?我不干。我不想撥號的時候,尤其不想撥那個號,因為那會讓我想撥號。我現在最不想幹的事情就是撥號。我只想坐在床上,看着地板發呆。」隨着心靈凝聚,身體凍結,她的話音漸漸尖銳空虛起來。無法克服的惰性就像一層無所不在的沉重薄膜,把她牢牢罩住。
他把電視音量調大,老友巴斯特的聲音轟然響徹整個房間。「嚯嚯,各位,現在簡要播報一下今天的天氣。曼古斯衛星報告說,放射塵臨近午時會格外嚴重,然後會慢慢消退。所以想出門的各位——」
伊蘭出現在他身邊,身後的睡袍下擺皺成一團。她關掉了電視。「好吧,我投降。我去撥那個號。不管你想要我感受什麼。我現在感覺太糟,甚至可以承受無所顧忌的性狂歡。見鬼,那又有什麼區別?」
「我來吧,為我倆一起撥號。」里克牽着她回到臥室。在她的終端前,他撥了594號:永遠對丈夫的無上智慧心悅誠服。在他自己的終端上,他撥了進取創新的工作態度,雖說他其實不太需要。就算沒有彭菲爾德人工腦的刺激,他的工作習慣也已經根深蒂固了。
匆匆用過早餐之後——跟妻子吵架已經浪費了一些時間——他穿上出門所需的全副武裝,包括埃賈克斯型號的騎士型鉛護襠,來到屋頂人工草坪。他的電子羊正在「吃草」。那隻精密到可以亂真的假綿羊,正咯吱咯吱地嚼着草,懶洋洋的心滿意足樣兒,騙過了樓里所有鄰居。
當然,那些鄰居的寵物無疑也有些是電子贗品。他從不去打探這些東西,就像他的鄰居們也從不打探他的綿羊是怎麼來的,因為那是最不禮貌的一種行為。問人「你的綿羊是真的嗎」,要比問人的牙齒、頭髮或內臟是不是真的更失禮。
早晨的空氣,充斥着遮天蔽日的放射性微塵,盤旋在他周圍,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似乎不自覺地嗅到一絲死亡的氣息。不對,這樣形容可能誇張了點,他一邊想,一邊走向那方特定的草皮。那塊草皮跟樓下那套大得過分的公寓一樣,都在他的名下。那些微塵是末世大戰的遺產,近年來放射性有所減輕。凡是挺不住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經掛掉了。如今,對於強壯的倖存者們,這些微弱的塵埃頂多只能干擾一下神志,打亂一點基因而已。就算他穿着鉛護襠,那些微塵無疑還是會見縫就鑽,只要他不移民離開,就會每天灌他一襠骯髒齷齪的東西。至今為止,每月一次的身體檢查還算正常,他還在法律容忍範圍內,可以生殖。但以後任何一個月,舊金山警察局的醫生仍然可能隨時宣判他為不正常。每時每刻都有正常人被那些無所不在的塵埃污染成特障人。現在,海報、電視,還有政府的垃圾信里最常冒出來的口號就是:「要麼移民,要麼退化!隨你選!」真是大實話,里克一邊想,一邊打開了小窩棚的門,走向他的電子羊。但我不能移民,他自言自語,因為我的工作在這兒。
隔壁窩棚的主人,他樓下的鄰居,比爾·巴伯,跟他打了聲招呼。他跟里克一樣,一身職業裝束,也是在上班前順路來看看寵物。
「我的馬——」巴伯興高采烈地指着那匹高大的佩爾什馬說,「懷孕了。」那匹馬站在那兒,茫然地望着空中。「你說點啥吧。」
「我說,你就快有兩匹馬了。」里克說。他這時已經來到了他的綿羊身邊。那隻綿羊正臥在地上反芻,警覺地打量着他,看他帶沒帶燕麥卷。這隻假綿羊有個燕麥激勵線路,一看到燕麥,就會爬起來躍到他面前,跟真綿羊似的。「她受了誰的孕?」他問巴伯,「北風嗎?」
「我買了全加州質量最好的雄馬精液。」巴伯告訴他,「我在州畜牧管委會有內部關係。你忘了上星期他們的檢查員來這裡檢查朱迪了嗎?他們巴不得她下只小駒。她可是獨一無二的品種。」巴伯親昵地捋着馬的鬃毛,馬也把頭偎向他。
「想沒想過把馬賣掉?」里克問。他多麼希望能有一匹馬,或者什麼動物都行。擁有和維護一隻贗品只會讓人越來越沮喪。但從社交禮儀角度來看,如果沒有真品,也只能用贗品充數了。他沒得選擇,只能將就。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他老婆也在乎。伊蘭對這個非常非常在乎。
巴伯答道:「把馬賣掉,那很不道德。」
「那就賣掉馬駒吧。擁有兩隻寵物,比一隻都沒有更不道德。」
巴伯困惑地說:「你什麼意思?很多人都有兩隻寵物,甚至三隻、四隻。我弟弟打工的那家海藻處理廠的老闆弗雷德·沃什伯恩,他有五隻寵物。你沒看昨天的《紀事報》嗎?有篇文章講他的鴨子,號稱是整個西海岸最大、最重的番鴨。」他呆呆地遙望遠方,想象着那隻鴨子,神志開始恍惚。
里克在大衣口袋裡摸索了一會,找到那本因為翻閱太多而起皺的《西尼動物飛禽目錄》一月號附刊。他仔細看了看索引,找着了馬駒(參見馬,後代)的條目,立即看到了全國平均價。「我花上五千塊,就能從西尼買到一隻佩爾什馬駒。」他大聲說。
「你買不到。」巴伯說,「再仔細看看。那是斜體字印出來的,意味着沒有庫存了。要是有庫存的話,那個價確實能買到。」
「不如這樣,」里克說,「我每月付你五百塊,連付十個月。目錄里的全價。」
巴伯憐憫地說:「德卡德,你不懂馬。西尼公司沒有佩爾什馬駒庫存,是有原因的。沒人會賣佩爾什馬駒,就算是按目錄里的全價。這種馬太稀有了,就算比較劣的種也很罕見。」他倚在兩人之間的柵欄上,做着手勢,「朱迪在我這兒已經三年了,我還從沒見過質量能跟她匹敵的母馬。當初為了買她,我專程飛到了加拿大,然後親自開車把她帶回來,以免路上被人偷了。你要是帶着這樣一隻動物出現在科羅拉多或懷俄明,他們會直接幹掉你,把它搶走。知道為什麼嗎?在末世大戰之前,實際上有數百隻——」
「可是,」里克打斷了他,「你有兩匹馬,我卻一匹也沒有,這違背了默瑟主義神學和基本的道德理論。」
「可你有隻綿羊啊。見鬼,你可以自己努力攀登,當你兩手抓牢共鳴箱的把柄時,你可以光榮地前行。要是你沒有那邊那隻老綿羊,我倒會覺得你說得有點道理。如果我有兩隻動物而你一隻也沒有,那我當然是在助紂為虐,妨礙你與默瑟真正融合。但這棟樓里的所有住戶——算起來有五十戶吧,按我估算,每三套公寓有一戶人家——我們每一戶都有一隻動物,不管是什麼品種。那邊的雞是格雷夫森的。」他往北比畫了一下,「奧克斯夫婦有那條半夜狂吠的大紅狗。」他又琢磨了一下,「我想埃德·史密斯在公寓裡養了只貓;至少他是這麼說的,雖然沒人見過。有可能他是裝出來的。」
里克走到他的綿羊身邊,彎腰在厚厚的白羊毛中摸索——至少跳蚤還是真的——直到摸到他要找的東西:那套機械設備的控制面板。當着巴伯的面,他猛地扯開那片羊毛,露出了面板。「看到了?」他對巴伯說,「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那麼想要你的馬駒了?」
過了一會巴伯才說:「可憐的人。一直都是假綿羊嗎?」
「不是。」里克邊說邊把面板上的羊毛再次蓋上。他直起身,轉過來面對着他的鄰居。「我本來是有一隻真綿羊的。我岳父移民前留給我們的。然後,大概一年前吧,記不記得那次我帶它去獸醫院——那天早上你也在這兒來着,我一上來就發現它側躺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你後來把它扶起來了。」巴伯想起來了,邊點頭邊說,「對,你好不容易把它扶起來,它走來走去轉了一兩分鐘,又跌倒了。」
里克說:「綿羊很容易得怪病。或者可以這樣說,綿羊會得很多種病,但症狀都是一樣的:它站不起來了,根本看不出病得有多重,是扭傷了一條腿,還是破傷風快死了。我的綿羊就死於破傷風。」
「在這裡破傷風?」巴伯問道,「就在這屋頂上?」
「是乾草惹的禍。」里克解釋說,「我那次沒把捆乾草的鐵絲拆乾淨,就那一次。有段鐵絲留在了草堆里。格勞喬——哦,那時候它叫格勞喬——刮傷了,感染了破傷風。我帶它去看獸醫,但它還是死了。我考慮半天,最後聯繫了一家製造人工寵物的店,把格勞喬的照片發給他們。然後他們就造出了這個。」他指了指那隻假貨。它仍若無其事地臥在那兒使勁反芻,緊盯着他,期盼燕麥出現。「這是一個足以亂真的假貨。而且我照顧它所用的時間和心思,一點也不比照顧以前那隻真綿羊少。但畢竟——」他聳了聳肩。
「還是不一樣。」巴伯幫他把話說完。
「很接近了。感覺幾乎一樣。你得時時盯着它,就像照顧真綿羊一樣。因為它們一旦壞了,樓里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把它送修過六次,都是些小毛病。但只要有人看見——比如那次音帶壞了,或是不知怎麼弄髒了,它就一直咩咩叫個不停——馬上就能看出來是機械故障。」他又補充說,「修理鋪的卡車當然會在車身外面寫個動物醫院什麼的,司機也穿得像獸醫,一身白袍。」他突然掃了一眼手錶,想起要趕時間。「我得去上班了。」他說,「今晚再見。」
他往車子趕去,巴伯在他身後匆匆叫道:「嗯,我不會告訴樓里的任何人。」
里克停住腳步,正要道謝,但突然心中一動,先前伊蘭所說的絕望情緒似乎擊中了他。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也許無所謂。」
「但他們會鄙視你。不一定每個人都會,但總有些人會這樣。你知道不照顧動物在人們眼中是怎樣的形象:他們會認為你道德淪喪,沒有同情心。末世大戰剛結束時,這種行為是犯罪。現在雖然在法律上不算犯罪了,但在人們的感覺上,那還是犯罪。」
「老天。」里克無奈地攤開空空的雙手,「我想要一隻動物。我一直想買一隻。但憑我的薪水,憑市府雇員的這點收入——」他暗想,多希望工作上能好運再來啊,就像兩年前我一個月抓住四個仿生人那陣子。要是我那時就知道格勞喬會死……不過那是在破傷風之前了,那時哪知道會冒出那段兩英寸、針頭似的斷鐵絲。
「也許你可以買只貓。」巴伯建議道,「貓很便宜的。你可以查一下《西尼目錄》。」
里克低聲答道:「可我不想要家養小動物。我要的是原來那種大動物。要麼買只綿羊,要麼,如果我能買得起的話,買只奶牛或公牛,要麼買你那種馬。」他突然意識到,只要幹掉五個仿生人,賞金就夠了。每個仿生人值一千塊,而且是正常工資外的外快。然後,我一定能在什麼地方找到我想要的東西的賣家,就算《西尼目錄》里是斜體字。五千塊啊——可是,他想,這五個仿生人首先要設法從某個殖民星球來到地球。這我可控制不了,我不能強迫五個仿生人來到地球。就算我能,世界上還有別的警察機構,別的賞金獵人。這些仿生人得來到加州北部定居,而且本地的高級賞金獵人,戴夫·霍爾登,得先死掉或退休。
「買只蛐蛐吧。」巴伯開始賣弄小聰明,「或者老鼠。對了,只要二十五塊就能買到一隻成年老鼠。」
里克說:「你的馬也會死的,就像格勞喬一樣,沒有徵兆地突然死掉。今晚你下班回家,可能就會發現她躺在地上,四腳朝天,像只死蟲,對了,就像你建議的,死蛐蛐。」他攥着車鑰匙,大踏步走開。
「要是我冒犯了你,我道歉。」巴伯不安地在他身後說道。
里克·德卡德在沉默中拉開飛車的門。他已經沒話要跟這位鄰居說了。他的腦子已經轉換到了工作上,今天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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