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悲情 - 第4章
孔二狗
任何的解釋都是徒勞的,都是蒼白的,都那麼無力……再「八嘎」也沒用了,因為他「混球子」了。人民群眾沸騰了,據說此人被整條街的商販一通暴打,眼鏡打飛了,文明杖打丟了,滾得跟個土驢似的,那八字鬍上沾的是鼻血和土的混合物。
「你是哪兒人?!」
「我……西邊兒的,過了江就是我家。」
「你姓啥?」
「黃……」
「為啥裝日本人?」
「在奉天的時候,見過幾個日本人,覺得……」
看來,最瞧不起中國人的,正是中國人自己。
從此以後幾十年,雖然江湖中依然偶爾有這位黃哥的傳說,但這黃哥,顯然已不在江湖,已經不敢再上街,沒有人再見過他。
直到1982年元旦,又一位來自西郊的黃哥走過被冰封的江面來到了市區,這才開啟了黃哥在我市的新篇章。否則,四十多年前那位曾經在街上叱詫風雲100天的「混球子」黃哥恐怕早已被市民所遺忘。作為「混球子」黃哥的親孫子,新一代黃哥準確地詮釋了「冰,水為之,而寒於水」這句話的真諦。
他姓黃,叫黃中華,雖然他後來在不同時間段被人稱為黃鼠狼、黃老邪、黃老破鞋等等,但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就一個:黃中華,黃帝的黃,中華的中,中華的華。他小學肄業,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憧憬着浪漫的愛情。
他經常看到草木枯榮就怨嘆生命,還經常看到點悲歡離合就感慨人性。生命和人性,是他窮其一生拷問的兩大主題,儘管,拷問到今天他也沒拷問明白。
且說他大冷天兒的騎自行車10公里從西郊來到市中心是因為他聽他在市區的表哥說這天下午有一群和他一樣喜歡詩歌的人在紅旗公園交流,這可能是我市「文革」以後的第一次詩會。這樣的大場面,作為一直以文人騷客自居的黃中華怎麼可能不參加?
他們家族就有看熱鬧的血統,他爺爺就是愛趕集麼。
那時候我市的紅旗公園還不是開放式的公園,面積不小,裡面有湖、有山、有涼亭,外面用磚牆圍着,雖然公園的南北兩個門口都是鬧市區,但是這公園確實有點鬧中取靜的意思,所以,也就成為了文學青年們聚會的聖地。
黃中華去得有些晚了,等他進公園的時候發現在湖邊的那個涼亭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黃中華有些興奮,他就喜歡人多。
等黃中華靠近人群時忽然發現有點苗頭不對:表哥不是說是詩歌比賽嗎?這不是一場文學青年的盛會嗎?這怎麼現在看着像是一群文攻武衛的紅衛兵小將在聚會呢!這一個個身穿灰色、藍色咔嘰布衣服的青年男女站在凜冽的寒風中,雖然個個凍得打寒戰,但是表情卻都莊嚴肅穆。
這是幹啥呢這是?!黃中華大惑不解,趕緊走進了人群,這時,黃中華又發現,很多人手裡都攥着一本書,儘管他們拿着書的姿勢很像是拿紅寶書,但是這書卻顯然不是紅寶書。黃中華看了看身邊一個繫着倆辮子的學生模樣的大眼睛姑娘手裡拿的書,那書上面好幾個英文字母:TODAY,這英文是啥意思?黃中華當然看不懂,但是他看懂了這旁邊倆豎着寫的漢字:今天。
「妹妹,這是啥意思?」黃中華指了指那刊物的名字。
「……一本文學刊物。」小姑娘有點兒帶答不理。
「啥?能給我看看嗎?」
「……」小姑娘不說話了,目視前方,顯然是不願意借。
這時,有一個小伙子走進了涼亭的中間。這小伙兒雖然劍眉星目很是英俊,但是卻有些不修邊幅,不但頭髮凌亂,而且臉上還有胡楂子。
此人一出場,人群中便掌聲雷動。但此人神情凝重,不苟言笑,一副五四青年的架勢。雖然周圍人對他的登場如此歡迎,但他根本不為所動。
「他是誰呀?」黃中華問旁邊那小姑娘。
「他姓馮,和我們一樣,都是寫朦朧詩的。他參加過青春詩會,聽說《詩刊》都要刊登他的詩了。」
「你們是寫啥詩的?」
「朦朧詩!」
「啥?!」
「……」小姑娘不願意再搭理黃中華了,向涼亭中間望去。
這個姓馮的朦朧詩人發話了:「今天,我要朗誦一首自己寫的詩。這首詩,是我昨天晚上寫的,詩的名字叫《那天我,一直哭》。」他說這話的表情有點像解放前地下黨集會時的誓詞,語速極慢,聲音低沉。
下面掌聲停止了,站在雪地上的這五十多個青年男女又恢復了莊重的表情,凝神傾聽這位姓馮的朦朧詩人的朗誦。
「金黃的穀子灑進了我的眼睛,所以我,開始哭,金黃色的淚水灑在了媽媽那乾裂的手上。
「灰色的報紙映入了我的眼帘,所以我,繼續哭,灰黑色的淚水滴在了這片滄桑的土地里。
「潔白的雪花飄過了我的視線,所以我,還在哭,潔白的淚水和雪花一起撒在古老的風中。」
讀到此處,這位姓馮的詩人聲音有些哽咽,聽眾也都有些悲愴。就黃中華一個人憋不住想笑,他琢磨:這哥們兒有事兒沒事兒總哭啥?挺大個老爺們兒動不動就哭,丟人不丟人啊!再說這哪是詩啊?什麼玩意兒麼這是。黃中華轉身看了看身邊的姑娘,發現她也很動容。黃中華更加納悶兒了:這些人都怎麼了?
「那天我,一直哭。我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我愛他們的五千年的善良,我愛他們永恆的憧憬和希望。
「所以我,一直哭。因為我看到了黑暗中的光芒。我喜極成泣想為他們歌唱。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
「哈哈哈哈哈哈哈。」黃中華再也忍不住了,大笑了起來。這笑聲在這莊重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的刺耳,幾乎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了黃中華那張有些猥瑣的臉上。
「你笑啥?!」正朗誦到悲憤關頭的馮姓詩人勃然大怒。
「我笑了嗎?我沒笑啊!」黃中華雖然拒不承認,但是臉上還掛着賤笑。
「我問你,你笑啥!」馮姓詩人滿眼都是怒火。
「咳,咳……」黃中華還真氣人,變賤笑為微笑,就是不正面回答。
「你到底啥意思?!聽不懂,滾!」馮姓詩人不依不饒。
「滾!對!滾!」群眾紛紛表示黃中華應該滾。我市的民風的確剽悍,連詩人也是如此兇悍。
這些人顯然對黃中華為了裝逼可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勁頭不了解,以為幾句滾就能罵走黃中華。他們都太低估他了。
「呵呵,你剛才讀的那也叫詩?!」黃中華繼續微笑。他平時生活在郊區,小學一共就讀過兩三年,哪知道現代詩啊!更不懂什麼「朦朧詩」了。
「那你說啥叫詩?」
「反正你這不叫詩,你說哪個詩人像你這麼寫詩了?」
「北島、顧城。」
「他們是誰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李白,李白的詩肯定比你說的這些好多了。」
「你滾遠點兒,這不是你來的地方!」群情激奮了。
一群文學青年在這個冷艷的雪天的下午的聚會被黃中華這樣一個猥瑣男給打擾了,這些文青能不激憤嗎?
手裡拿着本《今天》的那個小姑娘說話了:「你能聽懂他剛才說的是啥嗎?」這姑娘顯然非常激動。
「呵呵,哭唄,就是哭唄,誰聽不懂啊。」
「呸!人家那叫朦朧詩,我一猜你就聽不懂。剛才那詩的意思是國家現在的政策給了我們善良樸實的老百姓光明,小馮看到這些,很興奮,很激動,所以想哭。他全詩表現的是博愛,你明白嗎你?」
「我咋不明白!」其實黃中華是真不明白。
「那你笑什麼?」
「我要寫一個,肯定比他寫的好!」黃中華臉上洋溢着永恆的自信的微笑。
沒人敢說話了:敢情這位是高手啊!難怪笑出了聲。
朦朧派馮詩人開口了:「要麼你也寫一個吧,讓大家評評。」
「寫一個就寫一個,不就是說新政策給我們老百姓帶來了光明麼,我這個肯定比你這個好!」
「好!你來!」
黃中華踱起了小方步,走到了涼亭中間。據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說,當時這猥瑣男這幾步一走,眾人就都平靜了,因為這幾步走得實在太有魏晉文人風骨了!黃中華的形象驟然在大家心目中高大了起來。大家甚至都不好意思催他快點寫詩了。
只見在涼亭中間的黃中華沉吟了片刻,抬頭45度角看了一眼天上的鵝毛大雪,信手拈來了一句:「三中全會真是好。」
眾皆愕然,這是什麼流派的朦朧詩?
還沒等大家想明白,黃中華的第二句已經脫口而出:「人民群眾幹勁高。」
大家好像明白了,這廝不是寫朦朧詩的,是寫「七律」的。
「五講四美三熱愛!」黃中華迫不及待地吟出了第三句。
群眾們開始騷動了:我們在這搞朦朧詩朗誦會,你來個主旋律的七律?你腦子剛被門擠了?
黃中華也發現群眾開始騷動了,他有點兒不太自信了,平日裡那自信的眼神多少有了些慌亂,小方步的步伐也有點錯亂了。黃中華其實一般不露怯,可是他對於新的政策只有從收音機上聽到的這麼多,已經全寫在前三句里了,第四句該咋結尾啊?!大家都等着呢!
完了,第四句難產了。大冷的天兒,黃中華冒冷汗了。
「……編啊!繼續編啊!」有人起鬨了。
黃中華轉頭一看,馮詩人和那小姑娘都在看着他冷笑呢。
滿頭是汗的黃中華情急之中忽然靈光乍現,可着嗓門兒來了一句:「家家都養大熊貓!」
「哄」的一聲,人群笑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