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0章
上山打老虎額
徐昌道:「哦?原來黃師爺也認得?」
黃師爺正色道:「這是我朝忠良,黃某豈能不聞?」
其實黃師爺雖然表現出萬分敬仰的樣子,心裡卻是不以為然,雖說是忠良,可是你他娘的都忠良了不知多少代了,就算真是他的血脈,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至多也就是朝廷給你們剝去賤籍,名聲好聽一些罷了,你還想怎麼樣?
徐謙咳嗽一聲,突然道:「其實今日請師爺光臨寒舍,實在是有事相求。」
黃師爺已經索然無味了,這父子二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以黃師爺的眼力勁,便已經看出了端倪,只是現在吃人嘴軟,再加上人家畢竟是『忠良』之後,也不能言辭拒絕,於是微笑道:「不知賢侄所為何事?」
徐謙鄭重其事地道:「徐家深受國恩,小人更該奮先祖余忠,好教自己不辱沒了先祖,因此小人讀書之餘,總是不忘做一些好事,為朝廷貢獻幾分綿薄之力,只是人卑力少,因此也做不得什麼大事,因此小人就想,做善事未必一定要驚天動地,只需力盡綿薄即可,徐家家裡攢了一些錢財,小人打算開個善堂、義莊,如今家父已經盤下了一間荒廢的客棧,只是萬事開頭難,做善事終究也要講個門臉,小人久聞黃師爺乃是行書大家,因此想黃師爺不吝舉手之力,為徐家的善堂、義莊題字一幅。」
一番話說得娓娓動聽,黃師爺也跟着鬆了口氣,他就怕徐家父子提出什麼過份的要求,可只是請他題字,倒是讓他放寬了心,畢竟是舉手之勞,有人請他那是看得起他,黃師爺頗有幾分飄飄然。
更何況人家做的是善事,想必也是這徐家父子剛剛剝去了賤籍,想要藉機刷點聲望,無非是舍才取名而已,自己題個字也能借着沾沾光。
他欣然道:「這是善舉,老夫豈有不尊,好說,好說。」
此時,反正已經酒足飯飽,黃師爺索性讓父子二人撤了酒席,上了文房四寶,手握着毛筆,沉吟片刻,隨即便在一塵不染的紙上龍飛鳳舞,一氣呵成之下,一副『積善人家』的字便已做成。
徐謙在旁誇讚道:「師爺下筆如神,筆法精湛,尤其是這個善字,媚態十足,可謂上品佳作。」
若是尋常夸幾句,黃師爺倒也只是一笑了之,可是徐謙說的是行話,看這口氣,竟也精通行書之道,黃師爺不禁對這徐謙刮目相看,朝他頜首點頭道:「見笑。」
說罷又書了題跋,隨即道:「行善既是積福,也是為官家分憂,縣衙自是鼎力支持的。」
徐昌朝徐謙使了個眼色,徐謙會意,笑呵呵地掏出了一塊碎銀,道:「潤筆之費,還請師爺笑納。」
黃師爺不是什麼清貴人,也算是混成精的老油條,居然也不客氣,漫不經心的接過了碎銀,像沒事人一樣放入袖子裡,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悉數笑納。
吃了人家的酒,還享受了題字的快感,又得了潤筆之費,黃師爺的心情很好,面帶微笑道:「好說,好說。」寒暄了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送走黃師爺。
父子二人相視一笑,笑得都很是奸詐,這笑容卻被廂房裡偷瞄的趙夢婷看到,趙夢婷心神不禁恍惚了一下,她心裡有種預感,那黃師爺似乎是被這父子二人坑了。
第一十八章
徐家善堂
錢塘縣並不大,尤其對每日在酒肆、茶坊里廝混的閒人來說,這裡的格局未免太小,所以只要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免不了有人喋喋不休。
王家的嬸子如何豐腴,柳家的姑娘如何風姿綽綽,某妓家新近來了個雛兒,又或者某絲綢行的東家如何怕老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足以讓人津津樂道。
可是這幾日,一個消息卻是傳遍了錢塘,說是徐昌要做善事。
做善事?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大家聽到是徐昌,於是便忍不住逢人便問:「到底是哪個徐昌?莫非周渡的那個徐昌?」
若是知曉一些根底的人便忍不住罵:「周渡距離錢塘十萬八千里,怎會是他?自是咱們錢塘縣衙的那位徐昌徐班頭。」
「呀,徐班頭莫非生發了,又或者生了什麼魔症,不會是失心瘋了吧。」
「這個……」被問及的人就不太好說了,敷衍道:「想必也是如此,徐班頭是什麼人?雁過拔毛的人物,怎麼會做善事?實話和你說,徐家不但老的是這樣,小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聽說那小的賣藥方還吃死了人,喂喂,這些話不可胡亂傳出去,道聽途說之言,聽聽就是了。」
種種流言蜚語肆虐起來卻也厲害得很,以至於連老家那邊都知道了,次日一大清早,便有族裡一個在縣裡做小買賣的堂侄上門,說是來拜會伯父,還說伯父若是身體不適,東鄉那邊有個大夫,最擅治癲病。
這句話若是用黑話來翻譯就是說:伯父你老人家要是腦子有病就趕緊去治,別給咱們老徐家丟人。
徐昌氣得鼻子都歪了,抽出鐵尺把這堂侄趕了出去,那堂侄也是知道徐昌火爆脾氣的,自是抱頭鼠竄。
「這些沒眼色的東西,我做善事怎麼了,我徐班頭就不能做善事?謙兒,你說是不是,有一句古話,叫什麼燕雀什麼的,燕雀什麼?」
徐謙繃着臉,不敢笑,做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道:「爹,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徐昌很是讚許地看了徐謙一眼,點頭道:「對,就是這句話,這群麻雀,安知老夫這鴻鵠的心思?他們說我瘋了,依我看,他們瘋了才是。」
徐謙豎起大拇指,道:「爹果然是好樣的,我們不做麻雀,我們做鴻鵠。」
父子二人相互吹捧一番,徐昌這才順了氣,隨即冷笑道:「明日咱們就讓這些沒眼色的東西大開眼界,你也別閒着,讀你的書去,你的主意是不錯,可是這些事自然都有爹來辦,你的正業是讀書。」
不管怎麼說,徐昌和徐謙算是火了,緊接着又有消息傳出,說是在九月十五這一日,徐家父子的善堂就要開張了。
在萬眾矚目之下,九月十五的清早,徐昌父子二人便換上了一身新衣,徐謙還特意找來了一副紙扇,穿着一件儒衫,很有公子哥的派頭。
而徐家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好事者,大家一見徐家的大門打開,隨後徐昌父子二人出來,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大家之所以如此激動,實在是過於好奇,像徐昌這種德行的人,怎麼可能做善事?裡頭肯定有貓膩,有古怪。
「出來了,出來了,嘖嘖……果然是生發了,瞧瞧,連衣衫都與眾不同。看,還雇了兩個轎子呢,他們是賤籍,坐轎子不怕犯了規矩?」
眾人議論紛紛,目視着徐昌和徐謙鑽入轎子,隨即轎子升起,搖搖晃晃地向城外方向而去。
好事者便走走停停地追看,反正這些人閒着也是閒着,倒也氣定神閒,一面議論,一面想探個究竟。
錢塘是大縣,又地處江南要津之地,城牆內里固然繁華,可是沿着城外依舊是無比熱鬧,方圓數里也是街市,這裡叫清河坊,遠處過了橋,便是一棟棟堂皇的建築,大家一眼認出來,這是清河張家,錢塘縣第一豪門,新宅雖然沒有建在內城,並不是因為買不起內城的地皮,而是內城畢竟侷促,而在這熱鬧的清河坊,這座耗資數千兩銀子,用時三年的巨大建築如今已成了錢塘縣的地標性建築之一。
轎子居然就在這張家門口停下,好事者們連忙駐足,一頭霧水。
怎麼做善事做到了張家?張家還需要你來接濟嗎?
須知這張家的門前就是街市,對面是一些荒廢下來的店面,其中最大的一棟建築便是一家客棧,只是自從客棧的對面建起了豪宅,卻是大大影響到了生意,如今店家已經關張,也無人來問津了。
可是今日,似乎卻修葺了一番,具體做些什麼,大家卻又一頭霧水。
徐家父子便是在這裡下轎,隨即進了客棧,緊接着,便有幾個店伙出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在門臉上方掛起一幅匾額,匾額上書:「積善人家」四字,落款卻是黃仁德。
黃仁德是誰?許多人先是愕然,隨即便有耳目靈通的人一拍大腿,道:「這是咱們縣裡的師爺,黃仁德黃師爺是也,想不到,原來黃師爺居然親筆給他們提了字,看來姓徐的父子是真真切切的要做善事了。只是不知做的什麼善事,莫非是要施粥?不像,不像,這門口又沒升起爐灶,也不聞粥香,真不知到底是什麼名堂。」
黃師爺題字自然引起轟動,在後世人眼裡,一個師爺不過是當官的跟班,算什麼重要核心的人物?可是在這個時代卻是完全不同,師爺是官員的參謀,也是官員的心腹,更是官員的貼身小棉襖,別看縣裡有縣丞、主簿、學官,其實和沒有編制的師爺比起來,未必說話更算數。從某種程度來說,師爺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一縣主官的心思,他的舉動往往和縣裡的一把手是一致的。
黃師爺既然題字,那麼代表的也是錢塘父母現任縣尊大人的意思,這姓徐的將黃師爺的題字冠冕堂皇的懸上門臉的顯要位置,裡頭的許多意味就足以讓人深思了。
正在這時候,夥計們擺出了爆竹,徐謙親自捏着一枝香前去燃放,爆竹聲響起之後,徐昌便走出來,朝着圍觀的人群團團作揖,高聲道:「錢塘是魚米之鄉,更是文風鼎盛之地,便是我等草民賤役也深受聖賢薰陶,行善積德一直是徐某人夙願,今日,諸位能來捧場,徐某感激萬分。」
一番話說得還算得體,總算得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掌聲。
徐昌說罷,徐謙又上前一步,搖頭晃腦道:「鄙人徐謙,平日裡一直受父親大人言傳身教,心裡一直存着善念,期望能多做善事,上報國家,下扶孱弱。錢塘地處津要之地,多的是過往的客商,可是我經常聽說,有的客商、過客在我錢塘經常傳出噩耗,身死異鄉,只可憐他們為一家老小奔波在外,便是死了,也暫時無處安葬,可憐可嘆……」
眾人紛紛點頭,倒也覺得有理,錢塘過往的外鄉人很多,經常會有人突然病倒,死在錢塘,而自己的家鄉又遠在千里之外,等到家裡來收殮屍首時,已是遲了,這種事經常都有,大家都有耳聞。
徐謙嘆了口氣,隨即道:「因此我父子二人盤下了這間宅宇,便是要修設成議莊,專門為那些客死異鄉的客商、遊人停放棺木,今日便是我徐氏義莊開放之日,諸位……餵……餵……大家都湊近一些,都別躲呀。」
徐謙本來說得很動人,誰知道許多人一聽到義莊二字,頓時便連連後退,一副深怕沾到了什麼晦氣的樣子。
第一十九章
坑的就是張家
義莊有許多功能,不過徐氏義莊的功能只有一項,那就是存放棺材的地方。當然,棺材不會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屍體,大都是一時還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鄉,家人準備運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窮得無以為殮,只好暫時寄放在義莊之中。
這世上最善事的途徑有許多種,而徐家父子做善事,也算是別具一格,直接做起了義莊善事。
按大明律,義莊是不許在城內開設的,只能到城郊去開辦,不過錢塘縣是繁華的大縣,幾十年前修築的城牆早就不能容納日益增多的城市人口,因此就算是在近郊,也照樣繁華熱鬧。徐家父子在這裡開辦義莊,倒也沒有觸犯明律。
只是這個時代更為迷信,一聽到義莊二字,頓時就讓人覺得晦氣無比,莫說是現在,就算是在後世,若是誰家附近要規劃一處殯儀館亦或垃圾場,只怕也要發瘋不可。
眾人恍然大悟,得知原來這竟是義莊,自然不免後退連連,生怕這晦氣沾到了自身上。
可是話又說回來,開設義莊,確實是一件善舉,畢竟善人們就算做善事,大多也只是開廠施粥,而死人的事,畢竟沒有太多的人願意去管,錢塘地處津要,經常有客商、遊人橫死,客死異鄉的人又不能就地埋葬,只能暫時先將屍首存放起來,等待家人從千里之外趕來處置後事。
徐謙神采奕奕,一臉憐憫,再三說起自己做善事的心理歷程,什麼路見客死異鄉的人無處安葬,又被客棧抬出來,暴屍荒野,心裡如何掙扎,又如何如何下定決心,最後得到黃師爺的支持,並對他大加褒揚云云。
話說了這麼多,便有一隊雇來的樂手一起列隊出來,徐謙把手一揚,大呼道:「起樂!」
霎時,嗩吶、銅鑼聲驟響,哀樂傳出,淒悽慘慘切切,那婉轉的音符頓時讓人想到那無數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的景象,若是再加幾聲震天的慟哭,那就更加完美了。
人群之中自然夾雜了不少張家的人,張家一直在關注着徐家父子,不過因為注意力太過集中,卻是沒有想到徐家父子暗渡陳倉,把主意打到了張家對面的荒廢客棧上頭。
客棧已廢棄了兩年,所以是糜費不高,可還是讓徐家父子幾乎拿出了全部的積蓄,而這客棧根本就不需要修葺,直接便可以轉為義莊,畢竟義莊這東西也不需要什麼裝飾,只需要清掃一下,遮風避雨也就是了。
幾個張家的門子擠在人群里,目瞪口呆之餘面面相覷,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哪裡是開義莊,簡直就是坑人啊。
跑到人家豪宅門口開義莊,真是晦氣。
更重要的是,堂堂張家,這是什麼家世?要是讓人知道門口停放別人的屍體,還隔三差五奏出這麼一段哀樂,經常有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材往門前走過,這張家還有臉嗎?還拿什麼在錢塘立足?
便是放在後世,一個新的樓盤邊上若是有個殯儀館,這房價也至少得斬掉一半,更不必說這個時代了。張家新建的宅子花費巨大,也不可能說搬走就搬走。更何況,張家要是真搬走了,還不笑掉人家大牙?
所以……
幾個門子互換了一個眼色,正要前去通報,這時候卻有人騎着一匹快馬前來,卻是那穿着護衛裝扮,腰間挎着刀的鄧健。
鄧健今日顯得格外的意氣風發,他最是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此前徐家父子也沒有交代到底做的是什麼善事,不過以他的理解,所謂善事,無非就是施粥而已,自己受了徐謙的授意前來趕個場子,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是他意氣風發到了一半,看到前頭人群雖多,卻都是遠遠躲着,又聽到那陣陣的哀樂,頓時愕然了。
這是什麼情況?
鄧健突然意識到,這個場子不太好趕了。
不過現在受人所託,他只能硬着頭皮勒馬上前,再看這場面,頓時坐實了自己的猜測,他愁眉苦臉,心裡忍不住罵:「若不是為了十兩銀子的債,鄧大爺打死也不沾這晦氣,罷罷罷,今日索性丟了節操,硬着頭皮上了。」
他背着包袱上前,隨即道:「恭喜,恭喜,驚聞徐班頭和徐小官人積德行善,小人受人所託,前來送上賀禮。」
說罷,鄧健將包袱解下,卻是露出一塊牌匾,牌匾並不大,遠遠圍觀的人看不清上頭寫着什麼字,不過徐謙卻是很鄭重地朝鄧健鞠躬作揖,正色道:「這等重禮,小人豈敢承受?還請鄧兄回去轉告貴人,就說承蒙青睞,小人愧不敢當。」
徐謙接過了牌匾,連忙叫人掛上,這牌匾懸掛的高度竟還在那黃師爺所書的積善人家之上,格外醒悟,眾人定睛去看,牌匾上寫着:「德善濟世」四字。
好事者們又不禁議論紛紛起來。
「那個送禮之人,瞧他的服色,像是王公公的護衛。」
「不錯,我認得他,此人姓鄧名健,確實是在王公公府上公幹的。」
「姓鄧的自稱是受貴人所託前來送禮,莫非這送禮之人乃是王公公?這姓徐的到底走了什麼時運,竟是連王公公也給他們捧場。」
「方才那徐小官人稱這送禮之人是貴人,想必就是王公公無疑了。」
「廢話,若不是王公公,為何要將這牌匾懸掛在黃師爺行書的上頭?此人若不是身份高貴,又怎麼可能壓黃師爺一頭,不用猜,定是王公公了。」
一個善事,居然把錢塘縣地皮上的幾尊大佛都勾了出來,更加撲簌迷離。
徐謙則是叉手看着門臉上的牌匾,心裡竊喜,這哪裡是王公公送來的?根本就是他玩了一手空手套白狼,匾額是他自己定製的,他也沒有說這是王公公相贈,口裡只說是貴人,又只是讓鄧健前來送禮,到時王公公問起來,他抵死不承認就可,就說是鄧健家裡某個長輩贈來,和王公公一點關係都沒有,至於坊間的流言,自然是不足為信。
不過徐謙和鄧健方才的一舉一動卻是讓大家對王公公贈牌匾的事深信不疑,於是許多人心裡認定,這裡頭定然還有更多的八卦等待挖掘,一個個興致更濃。
幾個張家的門子已經忍耐不住了,飛快地回了張府前去報信。
街上的喧鬧和哀樂聲,縱是張家是高牆大院,也早已聽得一清二楚,張太公很是煩躁,一開始只以為是誰家家裡死了人,送葬的隊伍往這邊走了一遭,誰知道這哀樂根本就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來越起勁,碰到這種事,張太公更是煩悶,連忙喚了管事張進來交代,剛要問明原委,便聽到門子飛快來了。
「老爺,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