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1章
上山打老虎額
越是像他這種人家,忌諱就越多,方才聽到哀樂,現在又有人說什麼大事不妙,張太公已是老臉拉下來,舉着拐杖便要打。
門子嚇得大氣不敢出,連忙道:「咱們張家對門有人開了義莊,還說是做善事,行善積德,以後要收容那些遺棄荒野的……的……」
後頭的話,門子已經不敢說了。
張太公先是愕然,隨即勃然大怒,他現在才明白,這哀樂是怎麼回事了,敢情人家不是路過,而是打算在自家的門前紮根,三天兩頭玩這個?
受了這麼大的刺激,張太公頓時覺得兩眼有些模糊,頭暈腦脹,胸口悶得吐不出氣來,於是連忙捂住胸口,伸出手來艱難地道:「香……香……」
第二十章
擊鼓鳴冤
張家的管事張進嚇了一跳,連忙去尋了薰香來,放在張太公的鼻尖下,張太公狠狠吸了一口,香氣襲腦才恢復了神智。不過取而代之的是震怒,張太公狠狠用拐杖敲着地面,惡狠狠的道:「誰,是誰這樣大膽,竟敢騎在我張家頭上?」
門子嚇得大氣不敢出,管事張進在旁安撫他,道:「不要害怕,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門子才道:「是縣裡的班頭徐昌和他兒子。」
「又是他們!」張太公徹底暴怒了,以往只有張家欺人,還從未有過在這錢塘的地界上有人欺到他們頭上的。這姓徐的父子張家本來就要收拾,誰知他們居然找上門來。
「都還愣着做什麼?快,快,召集人手,立即把他們那什麼義莊砸了,至於那姓徐的父子二人,給老夫狠狠的打,打死!不過是兩個賤役,真要吃了官司,老夫自然有辦法周旋。」
說出這句話,張太公也是有底氣的,張家家底深厚又是豪紳之首,代表的是整個錢塘士紳的利益,現在有人欺到頭上,若是不給予嚴厲還擊,這臉面往哪裡擱?
門子還是動都不動,管事張進覺得事情有些過份了,只是太公暴怒之下,卻是不敢發言。
「怎麼?你們難道要反了天?快去。」
門子道:「只怕府里的人手不夠,除非請各處莊子的佃戶一道動手,那義莊外頭圍了許多人都給那徐家父子叫好,而且……而且連王公公都叫人送了匾額去,說那徐家父子是『德善濟世』。」
聽到這裡,張太公倒吸了口冷氣。
若是這麼看,王公公和那徐家父子的關係還真是匪淺了。
只是方才已經放了話,現在想要收回面子上過不去,張太公只是冷哼連連。
張進趁機道:「老爺,其實要收拾這父子二人,不需要這麼麻煩。前些時日,縣令一直想讓士紳們捐納銀錢重修縣學,老爺一直沒有答應,而縣裡的士紳都在看着老爺。眼下是縣令有求於老爺,老爺何不趁着這個機會,動身去縣衙一趟,請縣裡的父母青天秉公做主?」
張太公有了台階下也是深以為然,他是本地豪紳,縣衙那邊肯定會偏袒自己這邊,況且這徐家父子把義莊開到自家門口,道理也在張家這邊。
心中想定,張太公沉聲道:「備轎。」
一頂轎子自張家很是低調的出來,坐在轎子裡的張太公看到門前那裡三層外三層圍看的人群,清晰的聽到哀樂,說不出的煩悶,他撤下了轎帘子,背靠在後頭的軟墊上,定了定神,心裡冷笑:「且要看看這些跳樑小丑能囂張到幾時?」隨即便闔起目來,做出打盹之狀,只是他的心裡,卻是久久不能平復。
一個賤役,居然也想踩到張家頭上,現在就算張家能把他們拍死,只怕這面上也不太好看了。他心裡甚至有些懊惱,早知如此就該及早處置了這父子二人,說來說去,還是自己過于謹慎了。
轎子在一炷香之後隨即便落在了縣衙。
今日並不是陳狀紙的日子,想要告狀,自然也不是你想遞上來就遞上來的。衙門都有規矩,什麼時間可以來,什麼時間不可以來。
顯然,今日張太公並不太巧,不過張家告狀,自然也不必拘泥於禮節,張太公從轎中下來,掃視這八字開的縣衙一眼,只是冷冷的對隨人努努嘴,慢吞吞的道:「擂鼓。」
擂鼓陳冤,卻也非同小可,明律早有規定,若非遇到了驚天冤案,又或者是人命官司,閒雜人等不得擂鼓鳴冤,否則少不得要打一頓板子。
可是張太公既然發了話,隨人自然也不客氣,毫不猶豫走到衙門前的鳴冤鼓前,咚咚的敲打起來。
縣衙震動。
錢塘縣縣令姓蘇單名一個墨字,蘇縣令上任的時間不長,今日並不是斷案的日子,所以正在後衙的花廳里吃茶養性,他驟然聽到這鼓聲,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須知但凡有人擊鼓,這就說明有了天大的冤情,做官的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治下有什麼驚天冤案,否則豈不是恰好證明了自己平時教化出了疏漏?所以無論案子破不破,都算是一個污點,大明律對擊鼓鳴冤很是苛刻,一般的人也不敢造次,蘇縣令上任五個月有餘,也不曾出現擂鼓鳴冤之事,想不到今日竟是撞見了。
他臉色雖然不好看,可畢竟不能怠慢,連忙整了衣冠,吩咐人升堂。
一陣陣威武聲傳出,兩列差役手持水火棍,先是給人一個下馬威,而高踞明鏡高懸匾下的蘇縣令亦是不動聲色,驚堂木一拍:「帶人上來回話。」
原以為這鳴冤的對象會是個鄉民愚婦,誰知大剌剌進來的,卻是一身圓領絲綢緞衣的張太公,張太公駐杖進來,微顫顫的給蘇縣令行禮,口裡道:「治下之民張政,見過父母大人。」
蘇縣令定睛一看,卻並不認得張太公,倒是站在一邊的黃師爺卻是認出了人,連忙輕聲提醒,蘇縣令頓時醒悟,勉強露出笑,對張太公溫和的道:「原來是張翁,本縣久聞張翁大名,來,給張翁賜坐。」
這便是百姓和士紳的區別,雖然都是治下之民,可是士紳卻有坐下說話的權利,更不必說張家家大業大,在錢塘縣舉足輕重,縣令想要施政,想要在自己治下不鬧出什麼幺蛾子,對這種人必須格外仰仗。
便是天子,也是對外宣稱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個士大夫未必單指官員,還有像張太公這樣的豪紳。
張太公只是淡淡點頭,朝蘇縣令微微欠身致意,隨即落座。
蘇縣令其實心裡對張太公心有不滿,你張太公一個士紳能有什麼冤屈?竟跑來擊鼓,未免有點讓自己下不來台,不過此時他不能計較,面帶微笑道:「張翁擊鼓訴冤,不知所告何人,所為何事?」
張太公正色道:「老夫狀告縣裡公幹的班頭徐昌,還有其子徐謙,此二人目無王法綱紀,平素就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前些時日,小兒與那徐謙生了一些衝突,誰知徐謙竟是拳腳相加,將小兒打的遍體鱗傷,險些壞了性命。今日他見老夫可欺,又是在張家對門奏起哀樂,還要停放死人棺木,老夫奈何他們不得,因此特來狀告,還請父母青天為老夫做主,還老夫和錢塘良善百姓一個公道。」
張太公反正是要告,索性就往重里說。
蘇縣令眼眸一閃,不露聲色,其實他哪裡看不出,這種事未必如張太公所說這般惡劣,畢竟張太公這樣家世尋常人哪裡敢招惹,若一定要分出誰是壞蛋,這張家是壞蛋的可能性還高一些。
不過張太公開了口,自己若是稍有疑竇,未免就削了張家面子,自己想要在任上安安生生,張家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還有那站在一旁聽判的黃師爺,一聽到張太公要告的是徐家父子,頓時便想起前幾日徐家父子請他吃飯的事來,不過吃飯歸吃飯,黃師爺卻是『公私分明』,雖然未必有落井下石之心,可是叫他為徐家父子說話,那是絕不可能的。黃師爺甚至心裡陰暗的想:「這一對父子果然不是好東西,今日也活該他們倒霉。」
蘇縣令『勃然大怒』,當然這勃然大怒是裝給張太公看的,他將手中的驚堂木狠狠一拍,大聲喝道:「豈有此理,縣裡就是出了這麼一對狂徒,他們莫非以為,本縣治下竟是無法無天的地方嗎?來人,立即拘了那徐家父子來,不得有誤。」
說罷丟了拘押的牌子,一個當值的班頭連忙撿起,飛快去了。
第二十一章
公堂對質
一隊差役氣勢洶洶地到了徐氏義莊,把圍觀的人統統趕走,差役們提着戒尺打人,好事者們叫罵不絕,卻也不敢頂撞,只能走了個乾淨。
「徐班頭。」領隊的班頭笑呵呵地走到了徐昌的跟前,大家都在同一個衙門裡做事,自然都是認得的,這班頭算是徐昌的同事,叫胡為,同行是冤家,別看平時稱兄道弟,可現在一見徐昌落難,不免露出了小人嘴臉。
其實如果換做今日拿人的是徐昌,只怕也不會比胡為好到哪裡去,職場險惡,二人同為班頭,平時少不得有摩擦,現在又是錢塘豪紳張家親自擂鼓鳴冤狀告徐家父子,是人都知道,徐班頭已經凶多吉少了。
胡為朝徐昌森然一笑,道:「在下奉縣尊之命,前來提徐班頭與賢侄到衙里過堂,得罪了。來人,把二人綁走。」
徐昌冷冷地看着胡為,道:「我又不跑,綁來做什麼?咱們同僚多年,連這點情分都沒有?不就是去衙門,何勞你們費心?我們自己會走。」
一番話把胡為堵了回去,胡為帶來的幾個差役畢竟和徐昌都認識,平時多有些關照,此時也不願像胡為一樣撕破臉,於是便有個老吏上前對胡為道:「縣尊只是叫二人去衙里過審,又不是已經認定了他們是什麼汪洋大盜,都是自家人,還是不必綁了。」
胡為只得冷冷一笑,挺着他的大肚子,大手一揮,瞪了徐昌一眼,道:「那麼徐班頭,請吧。」
徐昌微微一笑,背着手抬腿便走,徐謙倒也鎮定,他現在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連王公公那邊都去過,倒也不怕什麼,他還不忘吩咐鄧健,道:「鄧兄,這裡交由你照料了,我和爹爹去一趟衙門就回。」
這口吻倒像是前去衙門裡旅遊,把鄧健弄得心驚膽戰之餘,還不忘佩服一下這位徐兄弟的勇氣。
鄧健連忙應下,道:「徐兄弟好走,若是真要遭了官司,我鄧某好兄弟,自然替你照顧家裡和這義莊,是了,還有夢婷姑娘,我也會照顧得妥妥帖帖。徐兄放心,你爹便是我爹,你的兄嫂便是我的兄嫂,你的婢女就是我的婢女,你的銀子……」
這就是鄧健,錦上添花有他的份,雪中送炭也有他,落井下石的時候也絕對跑不了他,徐謙早就曉得,這傢伙多半垂涎趙夢婷很久了。他瞪起眼來,道:「你敢!」
鄧健自覺失言,連忙道:「徐兄想歪了,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鄧某人義薄雲天,乃是不世出的忠肝義膽之輩,怎麼會做過河拆……」
胡為已經很不耐煩了,大喝道:「少囉嗦,快走,再不走,休怪我不講情面。」
徐家父子直接提去了衙里,進了衙,便在廊下等候,待那胡為先進去通報,才聽到蘇縣令威嚴的聲音:「帶人犯。」
「威武……」
水火棍敲打的聲音傳出,但凡弄出這個架勢,說明審的都是大案要案,一般的鄰里紛爭是沒有這樣的排場的。
徐昌是縣衙里的老吏,當然了解裡頭的內情,而且縣尊方才並沒有說帶被告之人,而是直接稱呼他父子二人為人犯,使得徐昌心裡更是有些發虛,這說明蘇縣令已經和那張太公有了默契,也已經鐵了心要整徐昌父子了。
不問是非、草芥人命、指鹿為馬,這些用詞本來就是大明官員們的基本作風,蘇縣令的官聲雖然在錢塘還算不錯,可是他這官聲是士紳們捧出來的,這縣裡的輿論也是掌握在士紳手裡,徐昌做了幾十年的差役,當然清楚這裡頭的內情,官紳勾結,本就是常態,不勾結那才是新聞了。
徐謙看到了老爺子的底氣不足,用手輕輕地拍了拍老爺子的手背,低聲道:「爹爹放心,待會我來說話。」
他知道老爺子雖然是個老油子,可是長久的習慣已經養成了對官的敬畏,所以這時候只能他來出這個頭。
二人進入大堂,便看到滿是威嚴的蘇縣令大張大合地坐在案牘後,而張太公則是一臉玩味地坐在一邊,看到徐家父子進來,張太公的眼眸蜻蜓點水般地落在二人的身上一下,隨即又淡漠地離開。
驚堂木一拍,蘇縣令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大喝一聲,道:「堂下何人?」
徐昌和徐謙父子拜倒,徐昌道:「小人徐昌。」徐謙跟着道:「小子徐謙。」
「徐昌、徐謙,你二人可知罪嗎?」蘇縣令這下馬威倒是夠威風,根本就不打算給徐昌父子辯護的機會,直接就先給二人定了性。
徐昌頓時被嚇住了,倒是徐謙還算鎮定,道:「小子不知何罪之有。」
蘇縣令看了張太公一眼,張太公只是朝他微微一笑,蘇縣令很默契地點點頭,隨即冷冷笑道:「大膽狂徒,還敢狡辯嗎?張翁今日狀告你毆打其子,又在張家對門鳴放哀樂騷擾張氏,你有何話可說?」
徐謙正色道:「分明是張家公子毆打於我,他一共帶了兩名家丁,年歲又比我大,我不過是弱冠之年,敢問縣尊,三個成年長子尋到徐家門上來,卻說我一個弱冠少年毆打他,這又是什麼道理?」
蘇縣令一時語塞,心裡不禁有些懊惱,心裡既暗罵這張太公真把衙門當作了他家的奴才,想利用來打擊報復就利用,同時又惱怒徐謙小小年紀居然敢頂嘴,好不曉事。
其實按蘇縣令的想法,既然張家要出氣,大不了把這父子二人拿來隨意捏造個罪名,再讓人打個幾十板子也就是了。可是現在徐謙嘴硬,而且看這徐謙的談吐,卻也不像是個無知的愚民,只怕今日這事會有一點小麻煩。
他正襟危坐,眼眸眯起來,冷冷道:「可畢竟是你傷了張家公子。」
徐謙道:「回大人的話,張家公子是傷了,可是小人也受了傷,大人不問小人傷勢,獨獨看重張家公子的傷勢,卻又是為何?再者,張家公子帶着人侵入我家,指使人動手的也是他,按大明律,莫說是尋常的小民,就算是官府中的差役要上門拿人也需有牌票在身,張公子雖出身士紳之家,卻也是白身,既不是官員差役,又沒有牌票,這是擅闖民宅,他動手打了小人是罪,小人動手打了他,卻是正當反擊,於情於理,都該是大人提拿張公子,問他的罪責才是。」
一番話說得絲絲入扣,而且還搬出來了大明律,根本就一點錯也挑不出來。
原本蘇縣令只當是個賤役愚民,可是現在看來,這個少年似乎越來越難纏,他抬了抬眼,又看到堂外人影綽綽,顯是一些好事人見到徐家父子被拘拿,又轉移到縣衙來旁觀了,蘇縣令心裡暗暗警惕,瞧今日這架勢,似乎雙方都不肯罷休,都是擺明了想要死掐的,這樁公案想要做到圓滿,既要給張家一個交代,又要給讓這徐家少年甘願領罪,只怕不太容易。
張太公在一旁默默旁觀,見徐謙口舌這般厲害,此時忍不住冷哼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賤役,到了公堂,居然還敢嘴硬!」
徐謙冷言反擊:「好一個恬不知恥的老東西,縱子行兇,竟還敢欺矇上縣,顛倒是非。」
張太公原本是在旁默默觀看,只等這蘇縣令為他出頭,聽徐謙罵他恬不知恥,頓時勃然大怒,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罵道:「狗賤役,真以為沒有王法了嗎?今日若是不整死你這賤役,我張姓倒過來寫。」
徐謙冷笑:「都說張家是士紳人家,原來竟也是浪得虛名,張字倒過來還是個張,連字都不識得,也來冒充士紳?」
第二十二章
我乃忠良之後,你是什麼東西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蘇縣令又是覺得此案棘手,又是惱羞成怒。
案子其實很分明,按徐謙所說,是張家公子帶着人去了張家,三個成年人硬說被一個弱冠的少年毆打,這未免有些可笑。於情於理都是徐謙占了理。可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蘇縣令不想講道理,他是外官,需要本地鄉紳的支持,一邊是一對賤役父子,一邊是赫赫有名的錢塘張家,孰輕孰重,他怎麼掂量不清?
可是直接不問是非就收拾這一對徐家父子未免又太過明目張胆,蘇縣令老於世故,決心從別處下手。於是狠狠拍打驚堂木,正色道:「放肆,被告之人徐謙,本縣早就聞你目無綱紀,今日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在這高堂在上竟也敢放肆咆哮?」
徐謙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冷靜,和他的年紀很是不符,再加上他說話有理有據,引經據典,若不是因為張家的緣故,蘇縣令免不得要對他有幾分欣賞。
只是現在騎虎難下,也顧不了許多了。
徐謙正色道:「大人明鑑,小人確實有咆哮公堂的嫌疑,可這也是張家先挑起,是他先辱罵小人為賤役,小人不忿,適才反唇相譏,大人若是以為不妥,小人甘願受罰,還請大人降罪。」
徐謙這麼一句實在讓蘇縣令目瞪口呆,他甚至懷疑,這個小子到底是不是弱冠之年,一番話居然比官場上的老油子更加得體。
說話是要講究藝術的,徐謙方才的應對就很有藝術,先是說明是張太公先罵了人,而自己只是反擊,隨即又退後一步,承認錯誤,請大人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