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4章

上山打老虎額

  他這幾日讀書讀上了勁頭,或者說他對做官老爺的勁頭更高了,讀書做官絕不是靠投機取巧就能成事的,不對自己狠一點,就算再能生事,這功名也求不來,就算有人幫襯,若到時候自己的文章不堪入目,那也是虛妄。

  從前的那個書呆子徐謙確實給現在的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可是往後的路,還要徐謙自己走出來。

  ……

  在鎮守太監府里,每到正午的時候,各路關卡便要呈上關卡每日的稅賦銀錢,王公公總是在這個時候處置完公務便小憩片刻,隨後召見各地的訪客。

  不過今日,他卻沒有回房小憩,而是呆在一個小廳里,手裡摩挲着一串玉制的佛珠,臉上浮出幾分安靜的微笑。

  站在王公公的下頭,是管事張琴。

  張琴是王公公身邊的老人,在京師的時候,就曾和王公公有許多交集,他四十上下,身材有些虛胖,此時面上也是帶笑,向王公公匯報:「蘇縣令那邊只怕是把那張家得罪死了,而張家吃了虧,如今對門的義莊又是愈演愈烈,只怕這一次,那張家有的是苦頭吃。可是話又說回來,張家這一次被打得措手不及,未必沒有後着,徐家那小子太得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王公公卻是微微一笑,舒服地躺在椅上,慢吞吞地道:「話不能這麼說,一對賤役能把張家整到這個份上,咱家倒是沒有看錯了這個徐謙,這個小子年少輕狂,是真真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在也不是只知蠻幹的蠢材,總算還有一些可取之處,咱家看他的布局,倒是天衣無縫,是個能做事的人。」

  張琴聽見王公公夸那徐謙,於是連忙改了口吻,道:「公公說的是,不過若無公公提攜,他便是巧婦也得斷炊。」

  王公公突然板起了臉,道:「常言說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此人可用,不過眼下,索性順水推舟,幫襯他一把吧,你找個人送些賀禮過去,就說是咱家恭賀他的義莊開張大吉。」

  張琴佝僂着身,連連點頭道:「若是他問起,小人又該如何回話?」

  王公公語氣平淡地道:「不必回話,只需把東西送去就成,他自然能參透咱家的意思。」

  「是。」

  

  第二十八章

張家服軟

  

  噩耗一個個傳來,先是蘇縣令翻臉無情,緊接着就是王公公臨門一腳,王公公駐杭州,名為鎮守太監,卻與杭州織造局太監互為犄角,總攬杭州府歲貢,屬於超脫於官場之外的人物,可是權利也是實打實的,別看平時極少拋頭露面,可是突然派人大張旗鼓送去了賀禮若干,這裡頭有什麼,意味就比較深長了。

  其實這年頭太監的聲名雖然不好,可是外放的太監也都不儘是傻子,偶爾也會刷刷名聲,人家徐家做善事,送去一份禮物道賀算不得什麼,在外人眼裡,或許只是那王公公也想藉機抬高自己的善名,可是對張家來說,意義卻是重大了。

  王公公這分明是告誡張家,小子別再攪事,這件事到此為此,如若不然,便破了你的家門。

  太監和官不一樣,士紳們不畏官,因為官是自己人,自己人對自己人就算偶有撕破臉的時候,可是還不至於明目張胆,就算縣令要破家,破的永遠都是商賈人家或者尋常百姓,還不至於敢對張家這樣的人家動手。

  太監就不一樣了,太監的根基是在宮裡,和地方上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也不在乎清議輿論,真要惹到頭上,就不是枷號這麼簡單。

  聽到這消息的張太公就差沒有吐血三升,他就不明白,姓徐的何德何能,怎麼就這麼難啃?

  外頭的吹打哭喪愈演愈烈,尤其是夜間的時候,時不時會有幾張黃紙飄入張家院牆,於是各種傳聞便出來了。

  張太公此時不得不懷疑,自己如此倒霉,是不是對門的義莊擋了風水,帶來了晦氣,畢竟張太公雖然也讀過孔孟之道,可是局限於這個時代,鬼神風水之說深入人心。

  三日之後,張書升終於被接了回來,膚色白皙的張公子皮膚黝黑了許多,臉色消瘦,走起路來也是馱着,須知三天脖子上戴着枷號,身子已形成了慣性,一時也改不了,更慘的是脖子上環繞着一圈淤青,甚是恐怖,這個時候若是不立即去淤,便是丟了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張書升目光呆滯,眼神渙散,渾渾噩噩地被人抬進府,連張太公也不太認得了,張太公心急如焚,連忙請了大夫,一直臥榻在床,過了兩天才勉強能下地。

  據說下地的時候,張書升抱頭痛哭,想必這枷號之苦對張書升的刺激太大。

  轉眼便到了十一月,天氣漸冷,張家卻仍舊是暮氣沉沉,這一日大清早,一個青年公子頭戴綸巾,穿着一身長擺儒衫,疲憊地自馬車下來,門子見了他,連忙哈腰乞尾地上前招呼:「公子回來了。」

  公子臉色平淡,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對門那龍飛鳳舞的『積善人家』匾額,臉色和善地道:「去和管事說一聲,待會我要湯裕,準備好溫水。」

  「是,是。」

  張家這些時日經過了太多厄運,以至於整個府上暮氣沉沉,而這位公子的到來,卻是讓闔府上下為之精神一振。

  張家大公子張書綸,前幾年便已中了稟生,性格極好,便是對下人也是溫和體貼,再加上前程高遠,這一兩年都在江寧求學,已經拜得了名師,明年的鄉試,據說有八成把握。

  若說小公子是張太公的掌上明珠,那麼這位大公子便是整個張家的希望,張書綸雖是疲倦,可整個人仍不掩那溫潤如玉的風采,他一路穿過了儀門,過了月洞,沿途所過之處,但凡有府里的親眷甚至於下人路過,他那長眉便不禁微微彎起,駐足與人攀談幾句。

  與他攀談的人被張大公子的春風吹拂,長久以來不見的喜氣重新出現在眉梢。

  一路到了中堂,這邊早有人來報,說是大公子回來了,張太公今日的心情也好了幾分,與張書升在此久候多時。

  張書綸跨入門檻,張書升已是大叫一聲:「大兄。」

  張書綸卻沒有理會,而是跨前幾步,隨即雙膝跪地,對着張太公磕頭,道:「父母在不遠遊,兒子在外已有一年,讓父親大人掛念,實在萬死。」

  這禮節實在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張太公聞言大笑,捋須道:「快快起來,莫說這些話。」

  張書綸站起,隨即微笑道:「兒子在江寧的時候已經接到了家書,因此連忙趕了回來。回來之前,兒子特意去見了一趟褚先生府上,褚先生驚聞家中生變,亦是擔憂。」

  張太公一挑眉:「有勞先生掛心了。」

  張書綸點點頭,那張書升卻是大喜,道:「褚先生真的這樣說嗎?若是如此,那便好說了,那姓徐的……」

  張書升說到一半,卻聽到啪的一聲,臉頰火辣辣的痛,他這親近的大兄竟是狠狠地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差點打了個趔趄。

  「混賬!」

  張書升驚愕地看着張書綸,卻見張書綸滿臉冷笑,朝他怒斥:「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我在江寧求學,明年鄉試在即,又蒙受幾位老大人垂青,現在家裡卻是鬧出了這樣的事,姓徐的可以不要臉,我們張家難道連臉都不要?」

  「爹……」張書升反應過來,便撒嬌似地看向張太公。

  張太公卻是不吭聲,甚至連眼神都不敢和張書綸交接。他活了大半輩子,當然能咀嚼出張書綸話中的意思,張書綸是他的兒子,自然不能罵他這個爹,看似是張書綸向弟弟發難,可是那一句嫌丟人丟得不夠還有張家連臉都不要,卻分明是將矛頭指向他的。

  這就叫指桑罵槐,明着是教訓弟弟,卻是警告他這做爹的。

  張太公眼神躲閃,對張書綸顯露出了幾分懼怕,連忙息事寧人地道:「好了,好了,剛剛回家,何必鬧成這個樣子,這件事確實是書升的錯,書升,你回房歇息去吧。」

  張書升如今是滿腹委屈,偷偷地看了大兄一眼,張書綸只是漫不經心地將眼睛擺在別處,似乎方才的事沒有發生過,張書升只得捂着臉去了。

  「書綸,接下來這件事又當如何處置?」

  張書綸坐下,此時管事張進已經進來,為張書綸泡了一杯茶,張書綸將茶盞抱在手裡捂着熱氣,語氣平淡地道:「不能再糾纏下去,這件事張家不占理,眼下張家的名聲要緊,應當儘快了結此事,這件事已經過去,以後誰也不能再提。徐家只要還在錢塘的地面,以後就有的是機會收拾,不差這一時。」張書綸顯然在回來之前就已經有決斷,所以口吻不容置疑,繼續道:「至於對門的義莊也不能再留,不能讓人看笑話,張管事。」

  張進忙道:「小人在。」

  張書綸語氣又緩和下來,道:「你去和徐家的人談,告訴他們,那義莊,我們張家買下來了,讓他們開個價錢,只要他們肯賣,銀錢的事都好說,賤役人家嘛,不怕他們不見錢眼開。還有,等這件事解決掉,就拿着我的拜帖去蘇縣令那裡一趟。」

  「去見蘇縣令?」張太公頓時大怒,道:「這是什麼意思?」

  張書綸語氣平淡地道:「沒什麼意思,我聽聞徐家已經除了賤籍,也打聽到徐家的小子想要考取功名,蘇縣令畢竟是錢塘父母,張家和蘇縣令鬧得太僵,只會便宜了姓徐的,倒不如儘量和那蘇縣令和解,省得有人有機可趁,沒有功名的人家,就算掛着忠良之後的招牌也長久不了,可是有了功名,就全然不同了。」

  張書綸吃了一口茶,隨即道:「蘇縣令得罪了我們張家,心裡定會惴惴不安,聽說那蘇縣令在縣學的事還希望張家能出頭認捐?準備好銀子吧,張家正好藉機把這關係緩和過來。」他站起來,道:「兒子乏了,父親大人安坐,告辭。」

  說罷,張書綸負手離開。

  

  第二十九章

良心很值錢

  

  徐家今天很熱鬧,徐昌身份最高,坐在首位上翹着二郎腿,徐謙坐在下首的位置喜笑顏開。

  而鄧健則是抱手站着,跨刀橫在腰間很是醒目。

  隔着這廳子,便是藏在廂房裡的趙小姐了。

  四人各有各的表情,目光或赤裸或是隔着帘子打量着來客。

  張家的管事張進這一次是硬着頭皮來的,他沒有和徐家打過交道,不過徐家父子在張府已經臭不可聞,張進自幼就進了張家,與張家的幾個主人同仇敵愾,所以此時不禁好奇地打量徐昌和徐謙,徐昌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幽深,而徐謙則是漫不經心,同樣在打量他。

  事先都是商量好了的,徐昌故作神秘,表現出徐家深不可測的實力,鄧健擺酷,以武力來給予對方震懾,而徐謙才是這次談話的重心,專門和張進討價還價。

  張進咂咂嘴,隨即乾笑一聲,他下巴微微抬起,道:「此前張家和徐家有些誤會,如今已經澄清,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我家少爺已經有了吩咐,說是徐家既然是行善,張家也沒有趕人的道理,不過既是行善,在張家對門和在其他地方設義莊都沒有分別,所以少爺的意思是你們這義莊開個價,咱們張家買下來,到時你們去別處行善即是。少爺還說,從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家多多包涵,都是鄉里鄉親,又沒有奪妻之恨、殺父之仇,沒必要鬧到這種地步。」

  徐昌低頭吃茶,繼續神秘莫測。

  鄧健冷哼一聲,抱手把頭往房梁處一翹。

  廂房裡的趙小姐無言以對,此前聽這三人議論如何坑人,現在再看他們的演出,還真是越來越熟練。

  徐謙笑了,道:「想不到張公子竟然長進了?從前他不是叫囂着要收拾我們的嗎?」

  張進大汗,連忙解釋道:「那是小公子,鄙人是奉大公子的意思來和諸位洽談的。」他繼續道:「不如這樣,鄙人來開個價錢吧,我算了算,你們籌辦那義莊從購買房產到其他所需大致是四十多兩銀子,張家也不會讓你們吃虧,寧願拿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來,如何?」

  徐謙不吭聲了。

  負責商談的不吭聲,其他人不是裝酷就是故作神秘,這談話便僵持了下來。

  張進善於察言觀色,乾笑道:「這價錢已是極好的了,便是城牆內的房產,也未必能值這個價錢……」

  徐謙淡淡道:「值不值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那裡的一磚一木都是徐家散盡了家財買來的,每一塊石頭縫裡都有我們徐家的善心,一百多兩銀子,就想買我徐謙的良心,我徐謙可是忠良之後,知道忠良之後是什麼嗎?」

  張進直翻白眼,莫說是他,便是鄧健那擺酷的表情都有點鬆懈,臉上的肉抽搐個沒停,房裡的趙夢婷手裡捏着針在縫補衣衫,差點沒有一針扎了自己的指尖。

  忠良之後的良心,原來也是可以拿來掙銀子的。

  張進當然知道徐謙想做什麼,不禁冷笑道:「那麼你要如何?」

  徐謙語氣平淡地道:「不想如何,想買下義莊也容易,一千五百兩銀子,絕不二價,你若是不肯,這就請回吧。」

  張進大怒:「你那義莊是金磚蓋的嗎?你自己想清楚,一百五十兩銀子,或許還可以再加一些,可要是想趁機訛詐,告訴你,張家也不是好欺負的!」

  一千五百兩,張進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數字,在他看來,一千五百兩和打劫沒什麼區別,張家是可以輕易被人打劫的嗎?

  這時候,張進忍不住放狠話了:「別以為有知縣做主就能如何,張家家大勢大,銀子有的是,可是想憑此來訛詐張家,那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你年紀尚輕,有的是前程,可不要自誤。」

  徐謙又不吭聲了,微微笑着看向鄧健,鄧健會意,深吸一口氣,隨即暴走。

  唰的一聲,腰間的跨刀拔出一半,那閃閃的刀身顯露出來,刀鋒閃爍。

  張進嚇了一跳。

  鄧健隨即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姓張的,你想怎麼樣?怎麼?還想語出恫嚇嗎?張家是什麼東西,有膽子就來試試看,想在錢塘的地面耀武揚威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我鄧某人是王公公的人,城內城外的好漢照了面,哪個見了我不是叫一聲鄧大哥的,你瞎了狗眼,竟敢在我面前嚇唬我的兄弟?你有膽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就讓你走不出這個門!」

  鄧健本來就虎背熊腰,這時候耍起橫來,還真有一番虎豹之威,張進頓時嚇得臉都綠了。

  鄧健已經欺上去,森然冷笑道:「說呀,再說一遍試試看。」

  「你說不說?張家不是很厲害嗎?」

  「……」

  張進徹底沒詞了,來之前,張書綸吩咐過一定要息事寧人,只是他不忿被人平白訛詐而已,現在遇到徐謙開出這麼高的價碼,心裡便料定對方肯定還有後手和倚仗,再加上鄧健這凶神惡煞的樣子,讓他有一種秀才遇上兵的無力。

  他只得將目光落向徐謙,道:「徐公子,一千五百兩的價碼實在太高了,大不了張家另選其他的住址就是,你這般獅子大開口,未免太沒誠意。」

  徐謙心裡卻在笑,一千五百兩是他預計出來的數字,這個數字不會錯,張家的宅子統統加起來至少值四五千兩銀子,而自從對門有了義莊,價值已經縮水了一半以上,而且他也不怕張家寧願荒廢了宅子也不願拿錢來,因為張家的臉面已經喪盡,現在最緊要的是挽回自己的聲譽,若是被徐家和蘇縣令打了臉之後連宅子都不要便逃之夭夭,以後就更不用在錢塘混了。

  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徐昌說話了:「一千五百兩,少一個銅板也不成,不想談就不要談,謙兒,送客!」

  張進此時已經拿不定主意了,這件事,他得和大公子商量一下,若是幾百兩,或許他還能做主,可是價碼這麼高,就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了,於是索性站起來,道:「既然如此,那就容後再談吧,告辭。」

  他決心化被動為主動,連忙告辭出去。

  屋子裡的徐昌見張進一走,頓時興奮起來:「一千五百兩,若是那張家肯送來,謙兒,我們徐家就真的要生發了,有了銀子,這日子就好過了,唔,宅院要修葺一下,還要回鄉去買些地,哈哈,我徐昌也可以衣錦還鄉了。」

  鄧健道:「還有我的二十兩銀子,嘿嘿,徐兄弟真有本事,幾天功夫就是銀山入賬,倒是我,一身本領卻只能吃人家的殘羹冷炙。」他表現出了懷才不遇的樣子,隨即又喜滋滋地道:「不過有二十兩銀子就足夠了,也夠我胡天胡地一陣子。」

  徐謙壓壓手,道:「都冷靜,這是賣了良心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