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5章
上山打老虎額
對於這個完全沒有節操的傢伙,徐謙無言以對。
鄧健還不罷休,見徐謙不說話,繼續道:「喂喂,二十兩銀子你都不要?那打個五折好了,十兩銀子我全賣了你……你我兄弟,有話好商量嘛,罷罷罷,那就五兩,五兩你要不要?」
徐謙已經不敢再去接鄧健的話茬了,不過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那個什麼大公子,徐謙忍不住想:「這個大公子倒是雷厲風行,這種壯士斷腕的事竟也能這麼快決斷,看來對這個人,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啊。」
第三十章
生發了
在張家的後園,此時正是秋末時節,枝葉凋零,透着幾分的蕭瑟。
當然,若是這蕭瑟的氣氛再配上隱隱的哭聲和哀樂就平添了幾分恐怖了。
只是張大公子張書綸的心情似乎並沒有被這景物聲色打擾,他眯着眼,透過閣樓洞開的窗戶看着外頭在秋風中搖曳的林木,微闔的眼眸深邃地閃爍着光芒。
在他的身後只有一方書案、一支筆、一方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唯一令他不悅的,想必就只有張進的絮絮叨叨了。
張進將今日去了徐家的事一一說出來,與其說是匯報,倒不如說是訴苦,張家的管事在這錢塘縣的地面到哪裡不是受到別人的尊敬?可是現在的張進卻是滿腹的委屈。
「哎……」張書綸嘆了口氣,隨即旋過身來道:「他們真的要一千五百兩?」
「是的,少爺,姓徐的獅子大開口,是吃定了咱們了。」
張書綸笑了,抿抿嘴再沒有說什麼。
張進一時猜不透張書綸的心思,忍不住道:「這銀子到底給不給?若是不給,這宅子只怕是不能住了,晦氣!可若是給了,豈不是……」
張書綸眉頭一揚,對張進的話充耳不聞,保養得極好的手卻是抓住了橫在硯台上的筆。
一方紙鋪開,龍飛鳳舞之後,他停滯了一下,旋即直起身來端詳自己的墨跡。
待墨跡自干,他敲了敲桌子,道:「這幅字賞你了,今日有個詩會,知府的少公子也會參加,請了我作陪,我要去一趟。」
說罷,張書綸再不說什麼,舉步出去。
張進一頭霧水,連忙去書案上揭起那幅字,便看字幅上寫着:「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張進好歹粗通一些文墨,卻是知道這字取字李白的《將進酒》,而這一句的意思卻是說:什麼名貴的五花良馬,昂貴的千金狐裘,都讓令兒拿去換美酒來吧,讓我們共同來消除這無窮無盡的萬古長愁。
張進愕然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連忙將這幅字小心地收好,隨即也出了閣樓。
張家那邊動作很快,次日清早就已經在張進的帶領下抬了一個木箱來。
木箱打開,銀光閃爍,卻是數十個銀餅子整齊地排列着。
隨來的還有保人,張進不願說什麼閒話,當即讓徐謙簽了文契,將義莊轉讓,連客氣都沒有,張進便拿了文契就直接走了。
他和老爺小少爺一樣,心裡都存着不甘。
閒人們一走,徐昌和那風雅無比的張家大公子一比就相形見拙了,老爺子滿眼銀光閃閃,隨即便跳進了箱子裡去。
鄧健伸手要摸進箱子,一面道:「我的銀子,我的二十兩銀子。」卻被老爺子抽出腰間的戒尺來將他的手打開,老爺子大叫:「誰說是你的?全是我的,是我家謙兒的,是我徐家的!」
鄧健頓時臉黑了,道:「叔父,做人總要講道理吧,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肺癆,你現在這樣說,豈不是寒了小侄的心?」
徐謙倒是顯得鎮定,張家突然雷厲風行,反倒讓他對張家高看了一眼,若他是張家,碰到這樣的事也未必能做到壯士斷腕,他呆滯了一下,見鄧健和老爺子就要捨棄文斗捋起袖子武鬥了,連忙勸住道:「為了些許銀子喋喋不休,不怕人笑話嗎?這銀子到時候自然要妥善處置,鄧兄弟,你的銀子自然少不了你,只是二十兩銀子少了,這些時日,你也辛苦,給你五十兩吧,你省着點花。」
鄧健大喜,拍了拍徐謙的肩,道:「好兄弟。」
徐謙又道:「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擇地在郊外重新設個義莊,否則這善事做到一半沒了動靜,難免要被人非議,必須預留兩百兩銀子出來。」
徐謙說話的時候,看到徐昌的老臉在抽搐,想必是捨不得,心兒在痛呢。
他想了想繼續道:「還有,這一次黃師爺也幫了大忙,他那邊少不得也要送些銀子去,送多了不好,就五十兩吧。還有蘇縣令那邊,塞銀子,人家是不收的,他是清流官,要的是名望和政績,財帛對他來說倒是其次,不過他現在要修縣學,咱們倒是可以捐納個兩百兩銀子。」
徐昌一聽,頓時大叫:「逆子啊,你幾句話的功夫,五百兩銀子就沒了,你爹我辛苦了一輩子,也掙不來這麼多銀子,你這混賬。」說罷,舉起戒尺就要打。
徐謙今日很反常,倒是不躲了,道:「你打罷,爹,這都是為了我們徐家好。你知不知曉,我們拿了張家銀子,張家會肯罷休嗎?張家現在這麼快把銀子送來,可見這張家的那個大公子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這麼做,也是為了我們自己着想。」
聽了徐謙的話,徐昌高高舉起的鐵尺頓時無力地垂下。
徐謙便趁機道:「快把這些銀餅子都收拾一下,待會兒兌換一些,我要去縣衙一趟。」
去縣衙,是徐謙早就計劃好了的,這事關着他的前程和徐家未來的走向,任何一個家族若是不能和官府打好交道,遲早都有敗落的可能,別看徐家現在有忠良之後的護符,可是這東西能救得了急,未必能拿來做一輩子的擋箭牌。
況且既然決心走科舉這一條路,結實官場的人物尤為重要,為何那些世家們往往能壟斷科舉,甚至會有一門數進士,舉人、秀才的局面?這絕不是偶然,而是他們往往比普通人更有優勢,科舉看上去公平,可是也有許多貓膩和潛規則。
徐謙換了一身衣衫便出了門,到了縣衙尋了一個壯吏詢問,這壯吏去通報一聲,卻是告訴徐謙道:「黃師爺說不見你,他現在手頭有許多事辦。」
徐謙當然知道黃師爺不願和自己深交,卻已經有了後着,笑道:「我是來換籍的,難道黃師爺也不見?」
那壯吏只得繼續進去通報,這一次出來帶的卻是不同的消息,道:「師爺在吏房相侯,請吧。」
徐謙抬腿進去,熟門熟路地到了吏房,此時,黃師爺正在裡頭打發走了幾個書吏,專門候着他。
黃師爺這是知道躲不過,索性聽徐謙怎麼說。
徐謙進來,隨即深深作揖,道:「學生多謝師爺襄助之恩。」
黃師爺故作不知,臉色平淡地道:「什麼襄助之恩?老夫聽不明白。」
徐謙微微一笑,道:「若不是黃師爺在縣令面前美言,蘇縣令又怎麼會幫扶學生,學生不過是草民,而那張家卻是世家大族,他們若是動真格的,學生早已灰飛煙滅了,所以這一次,學生除了來換籍,便是來酬謝師爺。」
黃師爺這一次學乖了,再不肯輕易上當,誰知道這小子會不會又挖坑讓他跳?
不過等到徐謙把一塊巴掌大銀餅掏出來的時候,還是讓黃師爺的底線瞬間崩潰了,他和蘇縣令不同,他入幕至蘇縣令門下,背井離鄉,無非就是求財而已。
黃師爺的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不過很快,他的神智就恢復了,很深沉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上次拿了你的潤筆費,害得老夫差點誤了蘇縣令的大事,你現在又送銀子來,卻又是何故?」
誰知徐謙比他還正氣凜然,道:「君子知恩圖報,學生不過是報恩而已,師爺想到哪裡去了?師爺放心,過些時日,我便要悉心向學,從此之後要做個有德君子,斷不會再生事了。況且……學生還聽說張家的那大公子回來了,看這張家大公子的模樣,倒是個心機深沉的人。」
「那又如何?」黃師爺沒好氣地冷笑道。
第三十一章
頭昏腦脹蘇縣令
徐謙給黃師爺的印象很不好,黃師爺是個記仇的人,可是徐謙突然提到張家大公子的時候,黃師爺的臉色還是微微變了一些。
不過他不肯把這件事點破,依然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徐謙卻不讓他自己麻痹自己,繼續道:「張家大公子看上去倒是有些風采的人物,依我之見,他應該不會輕易罷休,只怕用不了多久,這位公子就要來拜訪蘇縣令了。」
黃師爺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謙將他拉下了水,至少在張家的眼裡,無論是蘇縣令或是他黃師爺還是徐謙父子,這些人都是他們的死仇,若是老死不相往來倒也罷了,可要是張家突然來巴結蘇縣令,這裡頭的意味就深長了。
畢竟蘇縣令是清貴之人,倒也不怕張家,張家來巴結,倒也沒什麼不可,無非就是忘掉過去展望未來而已。
可是黃師爺不一樣,黃師爺有什麼值得張家巴結的?既然黃師爺對張家沒有利用價值,雙方又有嫌隙,到時蘇縣令和張家到了如漆似膠的地步,一不小心透露出枷號張家小公子是他黃師爺的主意,他黃師爺還想繼續在師爺圈子裡混嗎?
黃師爺漸漸生出了幾分警惕,可是在徐謙的面前卻不願意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是淡淡一笑道:「蘇縣令治理地方,正需張家這樣的士紳協助,張家能識大體,那自是再好不過。」
徐謙道:「這是對蘇縣令再好不過,可是對師爺卻是萬劫不復,蘇縣令為何信任師爺?這是因為蘇縣令不是本鄉人,而本地的士紳又都抱成一團,他身為外官,身邊需要信任的人協助,可是假若蘇縣令與本鄉的士紳如漆似膠,師爺的地位只怕……」
「混賬!」黃師爺的表情頓時變得正義凜然,道:「鄙人入幕蘇縣令門下,與東翁同氣連枝,你這混賬竟挑撥是非來了?」
徐謙嘆了口氣,道:「這是為了黃師爺好,師爺若是誤以為我有什麼企圖,那索性就不說了罷,請師爺替我換籍,我待會還要求見蘇縣令。」
黃師爺滿是警惕:「你要見縣尊做什麼?」
徐謙道:「縣尊要修縣學,我是忠良之後,自然要挺身出來。」
黃師爺眯着眼,似乎要一眼看穿徐謙的心思,他心裡忍不住想,你以為你拿出一點銀子來,蘇縣令就會對你另眼相看?
不過黃師爺的心裡有些怪怪的,總是覺得,這徐謙又在打什麼主意,不過徐謙方才說到張家的事又讓他心裡有了幾分忌憚,他是外鄉人,而衙門裡的差役大多都是本地人,士紳對這些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他在縣衙里的地位確實離不開蘇縣令的信任和依賴。
心裡長嘆口氣,黃師爺道:「罷,你要見縣尊,我便代為通報吧。」
他長身而起,讓徐謙在這裡稍候,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匆匆回來對徐謙道:「縣尊在後堂花廳見你,你仔細回話。」
徐謙朝他作揖,道:「有勞黃師爺了。」
黃師爺心裡只是搖頭,這個傢伙,坑人的時候無形無色,整人的時候恨不得扒了別人的皮,偏偏生了一副好皮囊,言行舉止也是文質彬彬,臉上還他娘的帶着一股子書卷氣,冤孽啊冤孽!
徐謙隨着一個胥吏引着到了後堂的花廳,蘇縣令很明顯是不太情願見他的,不過他現在為修縣學的事煩惱,倡議了這麼久,士紳們一點反應也沒有,現在總算有人提出來要納捐,總算給了他一點台階。
徐謙進了花廳,又是彬彬有禮地作了個長揖,道:「學生徐謙,見過父母大人。」
他自稱學生,讓蘇縣令有些突兀,不過蘇縣令只是頜首點頭,倒是沒有追問。
「來,給徐公子看座。」
忠良之後的牌坊是蘇縣令大加頌揚過的,這時候自然不能讓徐謙跪着,否則傳揚出去,士林清議又不知會說出什麼來。
徐謙不客氣地坐下,笑道:「大人今日神采奕奕,這是吉星高照的跡象。」
徐謙兼起了算命的勾當,讓蘇縣令哭笑不得,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蘇縣令說到底是清貴人,不像黃師爺那樣滿肚子男盜女娼,放在後世,其實他就是個突然發跡的宅男,苦讀了幾十年書,稀里糊塗就做了官,那讀書人靦腆的氣質還沒有被官場的爾虞爾詐衝散乾淨,保留了幾分純真。
徐謙最喜歡的,就是和純真的人打交道。
蘇縣令道:「徐公子此番來,也是為了縣學?」
徐謙正色道:「正是,學生乃是忠良之後,雖然才疏學淺,比不得先祖,可是錢塘畢竟是小人的家鄉,現在縣學房舍殘破,學生目不忍睹。天下不可一日無政教,故學不可一日而亡於天下,學者,大事也,事關一地興衰,錢塘自古便是文星薈萃之地,人才輩出,縣學興廢,關係重大,況且錢塘縣中有生員百人,而縣學如此殘破,未免有礙瞻觀。大人勤政愛民,興縣學為顯,實則是藉以展示大人興教化的決心,學生深受感染,故此願捐納紋銀二百,以資縣學修繕之用。」
這一番話真真說到了蘇縣令的心坎里,蘇縣令打起精神,頜首點頭道:「若是人人都有你這般見識,本縣便可高枕無憂了,果然是忠良之後,莫非你有進學之意嗎?」
徐謙知道,捐納的事到了這裡就該點到即止了,畢竟錢對士大夫來說是俗物,所以有些事不能說得太多,現在蘇縣令移開話題問起學業,其實也有這麼一層意思。
徐謙道:「學生雖家中變故,可是自幼便以讀書為樂,如今朝廷恩旨如遇久旱甘霖,因此學生確實有上進的心思,明年二月便是縣試,所以想碰碰運氣。」
蘇縣令頜首點頭道:「不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能有這心思,也不算辱沒了令祖。只是科舉之道,卻沒有這般容易,明年二月雖是縣試,可畢竟你年紀尚小,不必強求,先將四書五經背熟,參透程朱集注,到時再顯露鋒芒,也不算遲。」
蘇縣令的意思卻是告訴徐謙,縣試是沒這麼容易的,尤其是錢塘這種地方高手輩出,你剛剛去了賤籍,估計肚子裡也沒什麼貨色,還是不要先急着來考的好。其實這也是蘇縣令的好意,不希望徐謙根基不穩的情況之下耽誤這時間。
徐謙卻是道:「大人,四書五經和程朱集注,學生已經牢記在心了。」
蘇縣令愣了。
他不相信。
徐謙方才說他雖是賤籍,可是一直都在家裡讀書,單憑這一點蘇縣令就是萬萬不信的,畢竟現在人讀書都是帶着功利之心,便是蘇縣令也不能免俗,而徐謙這種上竄下跳成日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子,怎麼可能是那種淡泊名利,只為了讀書而讀書的人?
所以蘇縣令猜測徐謙跑來這裡,是自己肚子裡一點貨色也沒有,卻總想過了縣試混個童生,所以特意來希望自己給他放水。
可是徐謙口氣太大,反教蘇縣令又好氣又好笑,他眼睛微眯,心裡想,人家剛剛捐納了二百兩紋銀,此時也不好將他掃地出門,他既然把話說得這麼滿,今日索性戳破他。
蘇縣令好整以暇地捋着長髯,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說已經熟讀經史,那本縣便不妨考校你一二,如何?」
第三十二章
老成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