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6章
上山打老虎額
蘇縣令考校徐謙,多半就是存着讓徐謙知難而退的心思,這一點,徐謙心裡明白,因此也坦然道:「請大人出題。」
蘇縣令沉吟片刻,撫案道:「老吾老以,於掌。」
蘇縣令耍了個滑頭,用的是截題的方法,就是從四書之中隨意尋一些斷句,前言不搭後語,這種題目,最是考驗學生對四書五經的理解,就算是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只怕也未必能從洋洋數十萬言中尋出這小半截的言語出來。
蘇縣令將這題目道出來的時候,心裡未免有些後悔了,對一個童生都不算的少年出一個如此複雜的題目,未免過份了一些。不過題目已經出了,他的臉色也沒有顯山露水,索性給這小子一點教訓,讓他安安分分地回去讀書。
徐謙沉吟片刻,才道:「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話,全文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
蘇縣令一時呆住,他雖是進士出身,可是像徐謙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只是堪堪能背熟四書而已,這姓徐的小子莫非是神童,竟真有幾分本事?他哪裡知道,當年他讀書的時候,長輩們給他灌輸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想要出人頭地,唯有讀書,所以他雖然刻苦,可是未必把所有的身心都投入進去。而從前那個徐謙不一樣,這書呆子全然沒有功利心,就是愛讀書,少年時本就是神智最聰慧的時候,一個拿出自己的興趣愛好和身心一起去關注某件事,熟讀四書五經當然不在話下。
而現在這個徐謙占的就是這個便宜,做八股,他或許還尚缺火候,還需要名師的指點,可是單論基礎,就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擬的了。
蘇縣令看着徐謙,神情恍惚了一下,似乎還不相信,隨即又道:「想來四書五經,你已熟讀了,那麼本縣再問你,朱夫子《集注》又是什麼?」
四書之中每一句話,都有朱子的批註,這便是四書的權威解釋,比如後世各種版本的某某《論語》一樣,大家都用自己的心思去理解《論語》,而在這時代,官方認可的《論語》只有一家,所以說明朝的讀書人,大多數都是想朱子之所想,言朱子之所言。
而朱夫子的《集注》,也是八股考試的重中之重,單單能背熟四書五經還不算,你還得理解它的意思,朱夫子他老人家怕大家揣摩聖人們的言論太辛苦,因此挺身而出,大包大攬,把這些苦力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
徐謙毫不猶豫地答道:「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謂之我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謂我之子弟,人之幼,謂人之子弟,運於掌,言易也。」
蘇縣令忍不住連連點頭,連道:「不錯,不錯。」
以徐謙的年紀,既能背熟四書五經,又能隨口道出對應的朱子集注,這在蘇縣令看來已經算是神童了,此時蘇縣令不禁重新審視打量徐謙,若說從前的徐謙無非是個披着忠良之後耍無賴的臭小子,可是現在蘇縣令似乎已經能看出這小子的潛力了,他心裡不禁想:「都說蘇杭才子神童眾多,本縣尚且不信,今日連個賤吏出身的少年竟也如此博學,真是大開眼界。」
一個念頭的功夫,蘇縣令便生出了愛才之心,頜首點頭道:「不錯,你能有這見識,已是大出本縣預料之外。以你的資質,想必明年二月的縣試、府試應當不難。」說罷又道:「你雖是忠良之後,可是出身貧寒,切不可因為有些小智而沾沾自喜。」
徐謙的表現大大激發了蘇縣令的愛才之心,因此才會如此溫言地囑咐幾句,換做是方才,他才懶得搭理。
徐謙心裡頓時生出了希望,忙道:「大人教誨,學生定當銘記在心,學生有個不情之請,還忘大人成全。」
蘇縣令捋須道:「但言無妨。」
徐謙道:「是這樣的,學生雖然讀書已有些時候,不過也是剛剛換籍,所以還沒有表字,大人若是不嫌,何不賜下表字?」
表字這東西,在如今是讀書人的象徵,一般都是長者或者尊者賜予,大多數都是老師、或者是關係較好的長者或是官員之類,徐謙來這縣衙的目的就是這個,若是蘇縣令肯賜下表字,二人的關係可就不同了,將來對他縣試有很大的幫助。
蘇縣令愣了一下,先是準備要滿口答應,可是旋即又謹慎起來,溫和地道:「既是表字,倒也不急於一時,本縣還要想想再說。」
徐謙原以為蘇縣令會滿口答應,誰知道竟是這麼個答案,又聽蘇縣令道:「你且好好用功,今年年關將至,明年開春便是縣試,不可荒廢學業,下去吧。」
徐謙告辭,道:「學生告辭。」
從花廳里出來,徐謙心裡不由有些懊惱,原以為兩百兩銀子送出去換來蘇縣令的一個表字,到時就是對他以賢侄相稱了,雖然在錢塘縣他徐家背景不深,可有了這一層關係,到時肯定會有收穫。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是自己想當然了,那蘇縣令也不是省油的燈,多半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
徐謙倒也不懊惱,雖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舉步去了吏房尋黃師爺問戶籍。
黃師爺已經交代吏房的書吏把事情辦好,鄭重地將新戶籍交給徐謙,徐謙對黃師爺道:「師爺可願陪學生隨意走走嗎?」
黃師爺本來不想答應,沉吟片刻,心裡哂然自嘲:「我黃仁德活了大半輩子,難道還怕他一個黃毛小子?」於是頜首點頭道:「你既有心,老夫陪你走幾步便是。」
二人出了衙門,並肩而行。
此時還是正午,日頭懸空,好在天氣並不炎熱。
「黃師爺,學生想托你辦一件事。」
黃師爺心裡知道徐謙肯定有所求,心裡好氣又好笑,但還忍不住道:「你說說看。」說也奇怪,徐謙雖是少年,可是黃師爺卻沒有再把他當作少年看待。
徐謙呵呵一笑,道:「縣學殘破,蘇縣令倡議修繕縣學,而學生已經捐納了兩百兩銀子,黃師爺若是能給予表彰,張出布告,豈不是對你我都有好處?」
黃師爺呆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徐謙的心思,心裡忍不住想:「原來這小子竟是來求名的,他花費了兩百兩銀子,便是希望得到官府的認可。」這件事倒也好辦,而且裡頭也確實有許多文章可做,徐謙出身貧賤卻能踴躍納絹,這又是一個大做文章的機會。
看着徐謙希翼的目光,黃師爺莞爾一笑,心裡說,這小子也有求人的時候,竟鬼使神差地點點頭道:「這件事,倒是不難。」
他沒給出準話,只是說不難,言辭有些閃爍。須知像他這種人是絕不會給人許諾的,有說到這份上,已是很難得了。
徐謙微微一笑,道:「那麼就有勞了,其實還有一件事,能不能請黃師爺將這公告先不要急於發出來,等到什麼時候張家前去拜謁蘇縣令時再命人張貼出去?黃師爺,依我看,那張家的大公子肯定會去拜謁蘇縣令,若是按着學生的去做,一定能讓那張家的人無功而返。」
黃師爺頓時愕然,忍不住苦笑道:「你又要生事嗎?」
徐謙搖頭,很純潔地道:「我現在是讀書人,無事生非做什麼?好了,師爺送了這麼遠,學生感激涕零,還請師爺留步,學生告辭。」
隨即,徐謙深深地給黃師爺作揖後返身離去,他的背影在日頭之下拖着長長的影子,弱冠的身體卻是帶着一股子難以名狀的灑脫。
第三十三章
誰才是傻瓜
「哎……」黃師爺看着徐謙的身影唏噓,舉步回了衙里,他陡然想起徐謙方才所說的事,哂然一笑,他這師爺大多數時候都呆在吏房,所以照舊到吏房裡閒坐,這時候,卻有個差役進來道:「師爺,方才那個徐公子讓小人送一樣東西來。」
黃師爺臉色平靜,道:「是什麼東西?」
差役將一個青色的包裹遞上去,黃師爺見這包裹並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這才放了心,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待四下無人,黃師爺把包裹打開,裡頭的東西沒有出乎黃師爺的意料之外,這裡頭只有一個銀餅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函。
黃師爺倒也不客氣,活到他這歲數,若是連這種事都扭扭捏捏,那這半輩子算是活到狗的身上了,他很是平靜地將銀餅子收好,隨即取出了信函。
信函里的內容很簡單,這是一份衙門貼出的公告草稿,都是表彰徐謙捐納銀子的。
黃師爺苦笑搖頭,心裡想:「自己表彰自己,這姓徐的還真是驚世駭俗。」不過他知道這是徐謙希望他就按着這份草稿擬出公告來,現在既然收了銀子,也不能不辦事,黃師爺沉吟片刻,隨即鋪開一張白紙提起筆來,將徐謙的草稿潤色一二,將格式轉換為公文,片刻功夫,一份公告便出爐了。
到了下午,外頭卻聽到有客來訪,黃師爺走到門口負着手張望。便看到一個公子帶着幾個家僕在外候着,等候蘇縣令的接見。
這公子生得頗為俊朗,舉止灑脫,臉上始終帶着似有似無的微笑。
「此人莫非就是張家的大公子?看來還真被徐謙蒙對了。」黃師爺心裡生出疑惑,並沒有上前去招呼,只是遠遠看着,心裡不禁拿公子和徐謙去比較。此人同樣是瀟灑人物,不過帶着一股子少年老成,而那徐謙呢?徐謙給人一種乍看幼稚、胡鬧,可是在內里深處卻有一種不可測的感覺。仿佛在那小子身上帶着太多的秘密,總是有人期望一探究竟。
想到這裡,黃師爺不禁感嘆:「錢塘果然是人傑地靈之處,出類拔萃的少年真是不少。」
他旋身回到吏房去,叫了個書吏來問道:「外頭那人是誰?」
書吏道:「是張家的大公子,前來謁見縣尊。」
黃師爺頜首點頭,想到張家,他心裡有些緊張,畢竟他是外鄉人,在這衙門裡的權勢全部來自於蘇縣令,現在得罪了張家這種本地豪紳,將來張家未必不會……
想到這裡,黃師爺心念一動,不露聲色地道:「是了,我這裡有一份布告,是褒獎本縣良家徐謙踴躍納絹的,你張貼到縣衙門口去罷。」
書吏不敢怠慢,連忙將布告收起,匆匆去張貼去了。
黃師爺卻有點坐臥不寧,又到門口處去張望,發現那張公子已經去了後衙的花廳與蘇縣令攀談了。
這時候,黃師爺突然想起徐謙的話,竟開始覺得那小子的話確實有道理了。張家若是和蘇縣令真的修補了關係,對他黃師爺絕對是致命的打擊,他和蘇縣令對於整個錢塘縣來說都是外人,蘇縣令正因為剛剛上任不受本縣的士紳接納,所以才對自己如此信賴,可是一旦……
倒若是聯合了徐謙,對他更有好處,徐謙畢竟沒有太多的家庭背景,如此一來,反倒能凸顯出他黃師爺的重要。
沉吟再三,黃師爺雖然表情平靜,心裡卻是驚濤駭浪,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心裡有些煩躁,便叫來個差役,道:「那張公子走了嗎?」
差役道:「還在花廳和蘇縣令談笑風生。」
黃師爺板着臉,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下去吧。」他焦躁地站起來,背着手,感覺有些不妙了。
他對蘇縣令的根底一清二楚,蘇縣令若不是真正的與人情投意合,絕不會和人攀談這麼久,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蘇縣令治下的後生晚輩。
「姓張的,倒是有幾分本事。」黃師爺不自覺地敲了敲桌子,用指節打着節拍,整個人痴想了片刻,便聽到外頭有了動靜,於是連忙到門口去看,便見蘇縣令居然親自把張公子送出來,一面還在說着話,張公子則是受寵若驚地再三行禮,請蘇縣令留步,這二人一個要走,一個要送,倒是真讓黃師爺猜對了。
黃師爺壓着心裡的幽怨,足足等了一炷香時間,待那張公子走了,連忙去謁見蘇縣令。
蘇縣令的心情顯然很好,一見到黃師爺便招呼黃師爺坐下,捋須笑道:「想不到那張家小公子如此不成器,倒是那大公子是個俊彥,如此風流人物,本縣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
黃師爺道:「不知他來尋東翁,有何貴幹?」
蘇縣令倒是沒想到黃師爺此時複雜的心情,微微笑道:「他這一趟解決了本縣的一項大難題。」
「可是修繕縣學的捐納?」
蘇縣令點頭道:「不錯。張家起了頭,願意捐納紋銀五百兩。」
黃師爺心裡感嘆,也難怪蘇縣令如此高興,原本一直辦不成的事,今日有了張家帶頭,其他的士紳肯定會紛紛跟進,況且張家大手筆,直接就是五百兩,這可不是小數,到時各家的捐納銀錢匯聚到一起,只怕重建一座縣學也足夠了。
徐謙雖然也捐納了銀子,可畢竟徐家的影響力太低,和張家比起來差得太遠,張家代表的是士紳,他只要出了手,其他的士紳便會跟進,而徐謙不一樣,就算他出了手,只怕也沒什麼人響應。
這就是士紳的力量,這些士紳們數代經營,早已通過婚娶和同年、同窗的關係擰成了一條繩子,牽一髮而動全身,也難怪蘇縣令會如此高興。
蘇縣令興致勃勃,連說了張書綸的許多好話。
黃師爺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裡掙扎了許久,終於道:「學生有件事擅作主張,還請東翁見諒。」
蘇縣令心情極好:「何事?」
黃師爺道:「早上那徐謙見過大人後,學生得知他帶頭捐納,所以特意擬了一份褒獎的公告,叫人張貼去了縣衙門口。現在張家公子又出面捐納,是不是也效仿此例?」
蘇縣令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他的表情過於豐富,方才還是春風得意,可是接下來卻是隱含着幾分怒氣,以至於那雙眼眸都陰森起來。
蘇縣令是讀書人,是官老爺,可是並不代表他不諳世事。
黃師爺的一番話讓他陡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而這個可能讓他忍不住微微冷哼一聲。
他撫着書案,慢悠悠地道:「你張貼了一張公告出去?」
黃師爺連忙道:「是學生的錯,學生……學生……」
蘇縣令卻是冷笑一聲,壓壓手,道:「錯不在你,錯的是某些不知好歹的人。」
他的眼眸眯起來,語氣平淡地道:「莫非有人要把本縣當作傻瓜嗎?好,好,好,本縣倒要看看,在這錢塘,誰才是傻瓜,張家的人欺人太甚了。」
蘇縣令的反應很大,有一種羞憤之感,隨即撫案道:「黃師爺,你去請徐謙徐公子來,本縣有話要和他說。」
蘇縣令咬着那個請字的時候,口氣很重。
第三十四章
和藹長輩
蘇縣令動了真怒。
他感覺自己的感情被人玩弄。
讀書人出身的官員情感是敏感而脆弱的,蘇縣令外表上看似乎是沉穩如磐石,威嚴而沉重。可是內心之中也尤為敏感。
他是清貴官員,不會輕易流露感情,張家大公子拜謁,說了許多動聽的話,蘇縣令原本狠狠地打壓了張家,而張大公子不但不計前嫌,反倒帶來了五百兩銀子雪中送炭。
蘇縣令便是石人,只怕也已融化,所以他對張書綸的觀感極好,再加上張書綸談吐得體,更是引起蘇縣令的親切之感。
正因為如此,蘇縣令才屈尊將張書綸一直送出衙門去,這是蘇縣令對張家隱隱生出了虧欠和好感,決定給予彌補。
可是方才黃師爺一番『漫不經心』的話,卻是讓蘇縣令陡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張家根本就不是主動來套近乎,而是黃師爺貼了表彰徐謙的文榜,張家與徐謙不共戴天,這才站出來,想要消除掉徐謙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