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7章

上山打老虎額

  表面上這似乎不算什麼大事,管他張家怎麼想,人家畢竟是掏了銀子,給蘇縣令給予了支持,可是對蘇縣令來說,這卻是很重要,前者是主動,後者是被動,主動者往往是真心實意,而被動者則是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的目的無非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來藉此整那徐謙,無非就是希望徐謙倒霉,怕他蘇縣令與徐謙走得太近乎。

  而蘇縣令動怒的就是這個,張家帶着目的來尋他,口裡說得好聽,竟是差點讓他投入感情帶着虧欠和感動,可是現在看來,自己真是幼稚,竟被張家玩弄了一把感情。

  現在想想,若說徐謙捐納是雪中送炭,那張家捐納,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若無徐謙主動捐納,又怎麼會有張家的『踴躍』?

  蘇縣令很生氣,甚至生出了幾絲羞辱之感,等他把事情想透想明白了,更是覺得自己在張家這種士紳人家眼裡多半就如木偶一樣,真以為可以不高興時不理不睬,一旦到了有用之時便給顆甜棗?堂堂一縣父母,豈容他們擺布?

  蘇縣令發了話,黃師爺飛快地去請徐謙去了。

  此時天色已晚,徐謙正在家中吃晚飯,徐昌一邊吃飯,一邊還在絮絮叨叨,琢磨着怎麼花銷他的銀子,徐謙則是悶着頭,只管滿足自己的口舌之欲。

  黃師爺親自登門,說是蘇縣令有請,這令徐謙不敢怠慢,連忙換了一身衣衫,對趙夢婷道:「把那盤糖醋排骨給我留着,不要讓人全吃光了,我回來還要吃。」

  趙夢婷頓時愕然,立即就想到徐昌父子爭搶肉食的場景,一時無言以對。

  趙夢婷平時是不吃太多葷腥的,徐謙這番吩咐,自然是影射老爺子,徐昌瞪了徐謙一眼,只是黃師爺在場,不好發作。

  「師爺,我們走吧。」

  徐謙逃也似地跟着一頭霧水的黃師爺連忙出門。

  夜裡的街道有些模糊,徐謙提着一盞燈籠,黃師爺則有些心神不定,道:「東翁此次似乎動了真怒,待會回話的時候,你要小心。」

  徐謙呵呵一笑,心知黃師爺是按着自己的吩咐把事情辦妥了,其實這件事很容易,無非就是打個時間差而已,往往很微小的細節就決定了一個人的觀感。

  蘇縣令只知道黃師爺張貼了文榜出去,而不會去深究是什麼時候放的榜,只怕此時心裡已經認定這是張家看到徐謙出了手,才很不情願地接踵而來,從而想要壓一壓徐謙的氣勢。在蘇縣令眼裡,張家納絹已經不再是為了他蘇縣令的政績,而是為了打壓徐謙而已。

  「師爺,有勞了。」

  黃師爺卻是背着手信步而走,並不接徐謙的話茬。

  良久他才道:「什麼有勞?徐公子的話,老夫一句也不明白。」

  徐謙很是會意地笑了,黃師爺這是打死不認賬,這就是告訴徐謙,今日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以後也休要提起,至於他黃師爺矇騙東翁,嚇,有這種事嗎?有嗎?

  既然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他黃師爺照舊是清清白白,那麼有勞二字自然無從談起。

  一路無話,到了縣衙,此時縣衙已經關了正門,徐謙由黃師爺領着從側門進去,到了後堂花廳,蘇縣令依舊端坐在那裡,他顯得有些疲憊,抬眼看了徐謙一眼,道:「坐下說話。」

  徐謙坐下,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蘇縣令微微笑道:「本縣只是一時興起,想和你說說話而已。」

  其實蘇縣令也覺得有些唐突,有什麼事可以明天白日傳喚徐謙來衙里說,現在天色這麼晚了,未免太急躁了些。

  不過人已經來了,蘇縣令自然不好再拿捏什麼,繼續道:「今日你來尋本縣,期望本縣給你取一表字,本縣一時興起,倒是想起來了一個好的。」

  徐謙忙道:「還請大人賜下。」

  蘇縣令手撫書案道:「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這是禮之根本,何不如你的表字就叫子容如何?」

  「子容……」徐謙心裡慢慢品味,覺得這表字談不上驚世駭俗,雖然稀鬆平常,可是也不算差。

  他連忙道:「那麼學生從此便叫子容了。」

  蘇縣令微微一笑,道:「子容,現在既有了表字,明年二月再參加縣試,若是通過,便算是讀書人了,既是讀書人,就當謹守讀書人的本分,再不可胡鬧生事。科舉之途雖是正道,可其中卻有無數的坎坷,望你能謹守本心,努力用功,終有撥雲見日的一日。可要是自詡自己有幾分聰明而沾沾自喜,最終只會誤了你自己,你是忠良之後,徐家敗落了這麼多年,能否重整門楣,都落在了你的身上了。」

  這番話有點兒長輩向晚輩鼓勵的意味了,別看只是一句空話,裡頭卻是透露出了很多意味深長的心思,只有關係親密到了某種地步,才會說這些大道理,這就如同同樣的話,自己的長輩可以說,可是其他人說,就未免顯得冒昧,而蘇縣令端着長輩的架子,卻也透露出一個信息,從今往後,蘇縣令和徐謙的關係再不是縣官和治下小民這般疏遠。

  徐謙道:「大人教誨的是。」

  蘇縣令頜首微笑,又道:「本縣這裡倒是有一些從前讀書時的筆記,現在雖然用不上了,可是一直捨不得丟棄,裡頭有許多本縣對八股經義的心得,你借去看看,或許能從中有所體會,離縣試還有三個月功夫,這三個月,你切不可大意,須知學海無涯,這縣試雖是小考,卻也關係重大,你需打起十二萬分的心思,懸樑刺股,做好準備。」

  蘇縣令頓了一頓,又和藹地道:「若是有什麼疑問,本縣多少有些心得,也可以來本縣這裡討教,眼下新皇剛剛登基不久,大赦恩科詔書頻繁,正是你奮進之時,需心無旁騖,不可有絲毫鬆懈。」

  徐謙原本只是希望蘇縣令能取個表字,拉近一下二人的關係,到時候縣試時放一放水便已是阿彌陀佛,誰知蘇縣令一番言語竟有引以為自己人的意思,這讓徐謙很是意外,他接過蘇縣令的讀書筆記,足足有半尺厚,裡頭全是蠅頭小字,都是一些做八股文的心得,這種筆記在市面上絕無僅有,便是多少銀子也買不來,只有那些世家大族之人,家裡若是出了登科的人物才能借閱一觀,想不到這蘇縣令居然連這個都捨得出借。

  

  第三十五章

學海無涯苦作舟

  

  徐謙忙道:「大人恩德,學生銘記在心。」

  蘇縣令對徐謙是越看越順眼,又說了許多話,這才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令尊擔心。」

  徐謙離座,道:「那麼學生告退。」

  徐謙心滿意足地將蘇縣令的讀書筆記夾在腋下,便退了出去。

  徐謙一走,蘇縣令連忙活絡筋骨,方才擺出一副長輩的披襟正坐的樣子太久,以至於身軀僵硬,骨頭有些發痛。

  「黃師爺,這徐謙雖然出身貧寒,卻能謹守本心,讀書不倦,倒是少見。」

  突然的一句感嘆,讓黃師爺不禁想:「方才蘇縣令不是還說那張大公子是風流人物,現在又念徐謙的好了。」

  可是很快,黃師爺又不禁謹慎起來,蘇縣令為何發出如何感嘆?出身貧寒,又能讀書不倦……黃師爺咀嚼着蘇縣令的字句,眼眸頓時一亮。

  蘇縣令並非只是誇讚徐謙,真正的目的卻在提醒他這個師爺,有人出身貧賤卻讀書不倦,這不正彰顯了父母大人的教化之功,只要教化得好,娼婦可以從良,惡人可以行善,貧賤出身也照舊心向正道,若是好好潤色一下,豈不又是一個吹噓的政績?

  蘇縣令這是提醒自己可以在這上頭做做文章,畢竟政績這東西,一種是看得見摸得着,猶如修橋修路、修繕縣學,還有一種則是尋些事跡來做些文章,只要文章做得好,也算一件功勞。

  蘇縣令雖然只是平平淡淡地誇了徐謙一句,看上去語氣也很稀鬆平常,可是上官的事,往往需要仔細揣摩,這種事蘇縣令自然不能明說,這世上哪有授意別人吹噓自己的?

  黃師爺心裡明白,忙道:「是啊,出身貧賤而讀書不倦,這是大人的教化之功啊,現在大人又如此厚待他,已有古之賢達禮賢下士的風範了。」

  黃師爺能受蘇縣令的青睞,沒有幾把刷子是不行的,自然而然就把這件事吹噓一番,給蘇縣令一個教化之功和禮賢下士的高帽。

  蘇縣令眯着眼,並沒有因為幾句吹捧而飄飄欲仙,只是很稀鬆平常地道:「誘掖後進乃是本縣職責所在,他乃是忠良之後,本縣自該格外看顧一些。」

  說罷,蘇縣令長身而起,道:「時候不早,師爺也早些去歇了吧。」

  黃師爺連忙道:「學生告辭。」

  可是從這花廳出去的時候,黃師爺不禁又有幾分頭痛了,蘇縣令雖然沒有點明,可是意思很明確,東翁需要在這徐謙身上做做文章,這文章雖是做在徐謙的身上,將他貧賤出身尚能做到讀書不倦的事跡好好炫耀,可是背地裡,卻是隱喻蘇縣令治下有方。黃師爺雖是鼓搗公文的好手,卻也知道此事關係不小,不能等閒視之。

  ……

  徐謙回到家中,因為回來得太晚,徐昌已去睡了,老爺子晚上總不免要吃幾杯酒,所以睡得也早,倒是趙夢婷卻是不敢睡,一直給徐謙留着門,見徐謙回來,也是掩不住倦意,又看徐謙腋下夾着厚厚的書,不免問道:「縣令請你去,不知有什麼見教?」

  徐謙興匆匆地道:「縣試已有十成十的把握了,你看我討來了什麼。」

  趙夢婷一頭霧水。

  徐謙解釋道:「這是蘇縣令的讀書筆記,裡頭的都是蘇縣令做八股的心得,我現在最缺的就是做文章,這本筆記就像武林中的高手秘籍,至少也屬於高級功法的級別,這幾個月,我什麼都不做,只需好好參透這些心得,縣試、府試就輕而易舉了。」

  趙夢婷不禁道:「竟有這麼厲害?」

  徐謙苦笑道:「厲害的還不只是這個,你想想看,縣令賜了筆記,這便有提攜後進的意思,他自詡自己看上的人怎麼可能在縣試成績出來時名落孫山?所以只要這一次做好了,便是拿個縣試第一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不由感嘆自己實在和從前的書呆子之間的區別,從前的書呆子只知道死讀書,若是真給他考試的機會,只怕這樣的人也未必能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可是現在的徐謙不一樣,只要給他足夠深厚的底子,再付出努力,似乎比那書呆子更有前途一些。

  徐謙忙道:「你早些去睡吧,對了,幫我把房裡的燈多添一些油,今夜我先將這書稿大致地看一看。」

  徐謙如寶貝一般捧着筆記,對於他這樣出身的人,這份筆記的份量實在太重,這筆記對於徐謙有莫大的幫助,在這個幾乎沒有交通基本靠走的時代,媒體諮詢幾乎一片空白,而一般的人家能湊齊一套四書五經和《程朱集注》就算不錯,至於別人的筆記,尤其是進士出身之人的讀書心得,可謂難上加難。其實許多東西就像加減乘除一樣,總有個套路和章法,可是沒有前人給你鋪路,單靠自己的領悟只怕白了頭髮也未必能開竅,所以許多讀書人遍訪名師,為的就是能少走幾十年的彎路。

  通曉了這其中奧妙的人最不濟也中了舉人,舉人也照樣可以做官,若是心大一些,還會繼續參加科舉,雖說這些人天天將傳授課業和育人掛在嘴邊,可是這都是空話。

  這份筆記自然而然的對徐謙彌足珍貴,只要吃透,考個秀才絕對不是什麼難事,便是中舉也未必沒有機會。

  徐謙抱着書,興匆匆地回房,趙夢婷去給他添了燈油,問道:「家裡還有些飯菜,要不要熱一些給你吃?」

  徐謙此時已沒有了口舌之欲的興致,道:「不必了,你且去睡吧。」

  趙夢婷凝望徐謙一眼,這個傢伙既賴皮又聰明,似乎還頗有上進心,她一直以為那些有上進心肯用功刻苦的人多是些穩重又有節操的傢伙,與徐謙的相處後,倒是顛覆了趙夢婷以往的想法。

  她啟開櫻唇,道:「你若是餓了,叫醒我就是。」說罷替徐謙掩上了門,回房去了。

  徐謙則是鄭重其事地翻開書稿,先是深吸一口氣,使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讀書方法,讀書之前先要排除一些雜念,保證做到全神貫注,並且對一些重要的東西反覆朗讀,以求能倒背如流。

  好在他這個年歲正是智力的巔峰期,雖說不能做到過目不忘,可是只要用心反覆熟讀幾遍,也能做到爛熟於心。

  這一夜,徐謙時而低聲朗誦,時而沉眉思索,有時不禁擊節叫好,可是有些東西卻又覺得生澀難懂,於是愁眉苦臉地思索起來。

  到了三更,他自覺受益匪淺,於是興致沖沖地提了筆自己嘗試寫一篇八股,連題目都可以省了,上次蘇縣令考校他時曾用過『老吾以老,於掌』為題,正好就用這個做文章,花費了一個多時辰,一篇文章總算做了出來,他先是看了一遍,覺得已有不少提高,尤其是按着筆記的方法去承題,尤其是在對句上,精煉了許多。

  徐謙不由喜上眉梢,可是再將這文章看一遍,卻又覺得還是缺了許多火候,和筆記中蘇縣令偶爾作的一些文章相比,不但缺了老練,也少了新意,甚至有許多地方只求對句的工整,以至於詞不達意。

  他嘆了口氣,又拿起書稿,認真地細讀起來。

  

  第三十六章

後娘養的

  

  一晃眼便到了年關,徐謙一個多月來每日用功苦讀,倒也有了不少的長進。原本這個時候他應當跟着徐昌回鄉,可是縣試在即,今年又因為換籍的事以至闔族一片哀鴻,所以徐昌便叫徐謙在縣裡好好讀書,他孑身一人回了老家。

  徐謙倒也樂得清閒,與趙夢婷留在這裡照舊苦讀。

  人有了功名欲望,倒也不需要有人鞭策,徐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庶民和老爺的區別,有了這種感受,雖然琢磨蘇縣令的筆記有些枯燥,卻也漸漸體會到其中的樂趣。

  偶然,徐謙會去求見蘇縣令請教一些問題,蘇縣令和徐謙的關係迅速升溫,倒也是知無不答,二人一個臉皮厚,一個臉皮薄,臉皮厚的去求教,臉皮薄的拂不開面子,結果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到了大年三十,徐謙提了禮物前去縣衙,國朝的規矩,外放官員不得在籍為官,往往江南的官員要去蜀中,蜀中的官員發配至河北,而這蘇縣令乃是洛陽人,離這裡相去千里,所以也不可能回鄉。徐謙拜訪,便有幾分緩解一下蘇縣令寂寞的意思,或許蘇縣令心裡高興,留他在衙里吃飯,還能省一頓飯錢。

  結果到了縣衙,門口的差人對徐謙倒是越發的恭敬,這位徐公子如今和縣令的關係有些不同,而且據說縣裡已經有表彰的文書遞去了府里和省里,裡頭有不少這位徐公子的事跡,他們連忙通報,結果出來的卻是黃師爺。

  黃師爺看了手提着禮物的徐謙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徐公子莫非是要拜謁蘇縣令?」

  徐謙頜首點頭道:「正是。」

  黃師爺道:「蘇縣令正在會見治下的各家鄉紳,只怕不便見你,現在是年關,也不必勞動你再跑了,你回去吧,年後就是縣試,有這精力,還是用在讀書上的好。」

  徐謙心裡驟然緊張了一下,蘇縣令會見鄉紳,這又是哪一出?而且蘇縣令對自己避而不見,莫非中途又出了什麼變故?若真是如此,那可真真是天災人禍了。

  縣試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不到,若是中途出了什麼差錯,徐謙哭都沒地哭去。

  徐謙向黃師爺道:「師爺,蘇縣令……」

  黃師爺冷着臉道:「方才的這些話都是蘇縣令的吩咐,你好好用功進學,和你多說也是無益,快走吧。」

  徐謙見黃師爺的冷然,一時摸不清到底哪個關節出了什麼問題,只得道:「既然如此,那學生告辭,這些禮物還請黃師爺轉交。」

  黃師爺卻是伸手搖了搖,道:「不必,蘇縣令兩袖清風,你還是帶回去。」

  說罷又道:「若是學問不濟,求神告佛又有什麼用?你好自為之罷。」

  一番話雲裡霧裡,讓徐謙摸不着頭腦,他心裡想,縣令設宴款待士紳,這士紳之中莫非還有張家?張家又許諾了蘇縣令什麼好處?

  還有黃師爺的態度也透着一股子詭異,徐謙也不便再留,只得打道回府。

  一到過年,錢塘縣便顯得冷靜,便是徐家也是如此,徐家的宗族都在鄉下,老爺子走了,徐謙平時讀書忘乎所以,倒也不覺得,現在發現偌大的房子裡只有自己和趙夢婷,頓時湧上了一股子孤獨感。

  趙夢婷也是如此,她是第一次離家在外,親眷遠在江寧,徐謙看得出她的眼睛都有些紅腫,徐謙只得心裡嘆息,當日只是想報復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姐,誰知竟把人家害成這樣子。

  可是轉念一想,咦,我徐謙居然也會有良心不安的時候?真真是怪哉,看來是讀書讀得多了,連心性都發生了改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看來我徐謙將來不做個至誠君子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