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8章
上山打老虎額
最後他長吐一口氣,今日是大年三十,除舊迎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去想也罷,於是笑呵呵地對趙夢婷道:「今日我們多準備一些好菜,好好吃頓年夜飯,以前不高興的事統統都忘掉。」
趙夢婷心情複雜地點點頭。
到了傍晚,外頭有人敲門,卻是鄧健來了,鄧健早就聽說徐謙沒走,直接提了一包不值錢的禮物前來打秋風。
進門是客,徐謙請他進來,鄧健笑呵呵地道:「王公公給府里的人都放了幾日假,這才得空過來,徐兄弟的書讀得怎麼樣?哈哈,你是紅袖添香,自是自在無比,只可惜我一個單身漢,過年都沒地方去,可憐可嘆。」
徐謙笑道:「你為什麼不回鄉中去?家裡莫非沒有父母嗎?」
鄧健的臉陰沉下來,嘴角抽搐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道:「許多事,你不懂,咦,我聞到了燒雞的香味,啊哈哈,正好肚裡餓了。」
三人坐到了席上,連趙夢婷也淺嘗幾杯水酒,臉色紅彤彤的,徐謙近來酒量見長,幾杯酒下肚,話頭也多了,鄧健最是沒有酒品的,吃了酒就說胡話,先是擠着眼淚哭,大叫道:「徐兄弟,不瞞你說,我慘哪。」
他這一聲叫慘,勾起許多人的心事,連趙夢婷似乎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禁眼眶微紅。
徐謙瞪着他:「你有我慘?」
鄧健道:「你怎麼個慘法?」
徐謙醉醺醺地道:「你若是一覺醒來,發現許多事都已物是人非,你說慘不慘?」
鄧健搖頭,打了個酒嗝:「這哪裡算慘,你至少還有個爹,我也有爹娘,只是可惜,我娘是後娘,自小就用針扎我,我的弟弟錦衣玉食,我卻是吃殘羹剩菜,後來實在吃不消逃出家裡,撞到了我師父,才勉強苟活下來。」
徐謙想不到他竟有這樣離奇的經歷,一時正義感爆發,拍案而起道:「這殺千刀的後娘。」
鄧健抱頭大哭,道:「本來我也能做少爺的,這就是命,結果現在有家難回,人人都回家過年,我卻要到你這酸秀才臭小子家裡打秋風。」
徐謙愣了,敢情這姓鄧的是酒後吐真言?他直接拉下臉來:「敢罵我,給我滾!」
「我不滾。」鄧健搖頭道:「從此以後我就把這裡當家了,你便是我的兄弟,夢婷就是我的姐妹,徐叔父就是我爹,你們一家人雖然壞,可是比我親爹和後娘卻是好了不知多少。」
說了一陣胡話,大家冷靜下來,然後三人木木地瞪着對方,感覺到一陣蕭索和許多的無奈,徐謙突然道:「新的一年就要到了,若是這個時候許願,來年必能靈驗,趙小姐,若是你,你會許什麼願望。」
趙夢婷眼眶微紅地道:「我想回家。」
徐謙嘆了口氣道:「這不是願望?你要有出息,就比如我,我的志願就很遠大,我要考秀才,我還要登科,要做官老爺,所有人都要看我眼色行事,我不高興,所有人都要心驚膽戰,我若是開心,人人都要為之歡欣鼓舞。」
鄧健惡狠狠地一拍桌案,道:「我也要遠大的志願。」
徐謙道:「你說。」
鄧健道:「能不能等你將來做了官請我做護院的頭目?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一個門子都是七品,我這護院的院長至少也該有五品了吧。」
徐謙就差一口吐沫吐在鄧健的身上:「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鄧健一陣唏噓,道:「我也想有出息,誰不想有出息呢,我那異母兄弟自小就有書讀,我卻什麼都沒有,不能讀書上進,又只是跟着師父學了武藝,不給人看家護院做什麼?」他又忍不住捶胸跌足,滔滔大哭道:「我那可憐的師父啊,你為什麼死得這麼早,你要是遲些死,將來看我在宰相學士家裡做護院首領,該有多欣慰!」
第三十七章
背水一戰
廳里到處都灑着殘羹冷炙,清晨的鞭炮聲把徐謙吵醒,他的唇邊還掛着哈喇子,抬頭一看,便見自己和鄧健躺在桌上睡了一夜,至於趙夢婷,想是回屋睡了。
唯一特別的,就是自己的身上批了一身衣衫,想必是趙夢婷為自己披上的。
這時代的男女之間有大妨,雖然他和趙夢婷是主奴的關係,可是趙夢婷雖然恪守奴婢的職責,卻從未將自己當奴婢看待,所以扶徐謙去房中睡覺的舉動那是想都別想。
鄧健也醒了,左右張望了一下,和徐謙對視道:「我們是不是吃醉了?」
徐謙點頭。
鄧健帶着幾分後怕,道:「我昨夜沒有說什麼糊塗話吧?」
徐謙又點頭。
鄧健嚇了一跳,道:「我和你說了什麼?說了什麼?天哪,你快說。」
徐謙道:「說了很多。」
「啊……」鄧健滿臉驚愕,自責懊惱地道:「說了什麼?」
徐謙道:「什麼都說了。」
鄧健駭然道:「我和王寡婦曾經有一腿的事也和你說了?」
徐謙很認真地搖頭又點頭,道:「本來沒說,不過你現在說了。」
鄧健頓時滿臉悲憤,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道:「我真是嘴賤。」說罷又是憤憤不平地道:「為什麼你身上披着衣衫,我身上卻沒有人披衣衫?凍死我了。」
徐謙鄙視他道:「你以為你是風靡萬千少女的美少男?夜裡有姑娘披衣衫是我的權利,你至多也就勾搭個無知寡婦罷了。」
趙夢婷聽到鄧健在外頭憤憤不平,俏臉不禁一紅,咳嗽一聲出來,對鄧健道:「你身段這麼結實,想必也凍不着,徐公子不一樣,徐公子眼看就要縣試,最近又要廢寢忘食的讀書,不能有絲毫馬虎的。」
鄧健道:「我還將你當姐妹看,你竟這般的厚此薄彼,現在不但身子冷,心都涼了,你快去熬碗瘦肉粥來,讓我暖和暖和身體。」
徐謙晃了晃有些混沌的腦袋,使自己清醒一些,起身道:「我去看看書,有飯吃了叫我。」
這個年過得未免有些寒酸,看着別家個個探親訪友、高朋滿座,徐家卻是冷冷清清、淒悽慘慘,除了一個後娘養的傢伙每日按時來混吃混喝,徐謙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蘇縣令那邊似乎也沒有什麼動靜,維持了一個多月的親密關係似乎也一下子變得疏遠起來。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知,人情的冷暖讓徐謙更多了幾分感觸,他每日都在陰暗地腹誹,千萬別讓我徐謙發跡,一旦生發,倒要看看這些人的嘴臉。
新年的喧鬧既然與他無關,他倒是更加用心,專心一志地照舊讀書,現在他每日都要寫出兩篇八股,在用詞上已經有了許多的進步,不過徐謙志氣不只是局限於一個秀才,因此總覺得不甚滿意。
蘇縣令的筆記,他已經消化得差不多,轉眼到了二月,縣衙已經放了榜文,今年的縣試之期已經擇定,時間在二月初八,距離縣試只有五六天的時間。
這時候整個錢塘縣的讀書人都開始摩拳擦掌,那些早已有了功名的希望看看今年縣裡有什麼出彩的人物,而那些尚沒有功名的則是決心衝擊一把。
尤其是那些士紳人家,對縣試尤為看重,這些人家人丁不少,每隔幾年就有要進學的後輩,雖說考上了縣試不過是個童生,連秀才都不算,可是這對許多人來說,卻是一次檢驗成果的機會,士紳人家們能夠在縣裡立足,靠的就是功名,有的人家甚至有三四個秀才,還有的甚至家裡出過舉人和進士,杭州這邊最著名的士紳便是餘姚謝家,這是杭州府乃至整個江浙公認的豪族,人家之所以有如此聲勢,還不就是出了個狀元公和內閣大學士?
縣試雖小,卻是通向府試、院試的第一步,意義非凡,一些有名有姓的士紳人家已經做足了準備,也同時在打量今年的對手,開始進行布局了。
不過這些都和徐謙無關,蘇縣令那邊一下子失了消息,倒是讓他定下了心,每日只是用功苦讀,做好最後的衝刺準備。只是父親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倒是讓徐謙有些擔心,只是這時候,他又不便多問。
初八這一天,徐謙早早地換上了一身新衣,趙夢婷則是給徐謙的考藍子裡裝上一些考試的用品,筆墨硯台這都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還需要帶足食物,這一考都不知要多久,雖說縣試不算正式考試,更像是一次全縣的大摸底,可是也必須慎之又慎。
東西備齊之後,外頭有人敲門,徐謙將門打開,卻看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出現,這人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徐謙的肩,道:「小謙兒居然長這麼大了。」
徐謙忙道:「見過叔父。」
這人也是老徐家的人,是老家的里長,叫徐申,在徐家是有名的富戶,此時徐申上下打量徐謙,道:「你爹有事,只怕趕不回來,所以特意托我來送你去應考,小子,想不到你竟成了讀書人,哎,這世道真是亂七八糟。」
徐謙對徐申的印象頓時有些不太好了,這個傢伙口沒遮攔,一看就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這樣的人也就是靠着有幾分浮財才做了個裡長,在鄉里或許有幾分威信,放到了縣城就什麼都不是了。
尤其是那一句你竟成了讀書人,這世道真是亂七八糟,一句話就把徐謙踩了個亂七八糟。
徐謙不由問:「我爹呢?」
徐申道:「這一次徐家上下都動了氣,有不少人家砸了飯碗,老太公那邊差點沒氣暈過去,徐班頭……啊不,你爹現在焦頭爛額,正在想盡辦法給大家一個交代,罷了,這些事你不要多管,你爹這麼做,為的不就是你能考個功名做個老爺?這一趟你好好地考,咱們徐家八輩子也沒出過一個秀才,現在這希望全部放在你身上了。」
他又板起臉來,道:「實話和你說,這一趟你要是考中了倒也罷了,至少能給老太公一個盼頭,可要是考不中,整個徐家又為此斷了不少生計,只怕到時侯老太公吃不消,非要氣丟了魂兒不可,到時候你爹……」
他的話說到這裡,這一次居然學聰明了,沒有再說下去,又拍了拍徐謙的肩道:「不想這個了,總之盡力就是,那些人糊塗,不知道改籍的好處,可是我卻知曉,東西帶齊了嗎?我們去考場吧。」
徐謙心裡清楚,徐家換籍對許多的徐家人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可是這位徐申徐叔父不一樣,他是富戶,一直因為身份低賤所以被人瞧不起,現在換了籍,卻等於是提高了他的身價,況且他家裡有錢,子侄也能跟着讀書,這就多了一個上升的渠道,也難怪徐申對他如此熱絡。
本來進考場是需要里長作保的,不過也可以去衙門裡申請一張條子,現在徐申既然來了,徐謙也就不打算去申請戶籍條子了,直接和這叔父徐申一道直奔考場。
徐申幫徐謙提着考籃,一面興致勃勃地說起鄉里的事,徐謙心裡卻隱隱擔心,砸人飯碗如殺人父母,父親在鄉里只怕要受不少罪了。
他嘆了口氣,隨即又想,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麼用,老爺子寧願砸了同族的飯碗也要自己考出個功名,自己這一次定要奮力一搏,這不但是給老爺子看,更是給徐家闔族看,讓他們知道,徐昌的兒子將來的前程似錦,只有這樣才能把那些不滿的情緒壓下去。
第三十八章
應考
一路到了縣學,此時這裡的人群已是越來越密集,有絡繹不絕的考生,也有送考的親眷,自然還有各鄉的保長、甲長。手持水火棍的差役守住了縣學門戶,一個個驗明正身,檢查戶籍,那些保長、甲長隨時在旁待命,為考生提供身份證明。
倒是縣試並不算正規,自然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所以也沒有人搜查考生,若是真正到了院試、鄉試那便不同了,而縣試畢竟只是一次檢驗,倒也沒有做出這種有辱斯文的事。
徐申看到這如山如海一般的人潮,不禁咋舌,他雖也是甲長,不過徐家隸屬賤籍,徐家子弟是沒有資格考試的,所以這是他第一次送人來考試,熱乎勁一過去便覺得頭暈眼花。
倒是徐謙鎮定自若,現在距離開考還有一個多時辰時間,倒也不必急於衝進考場,他眯着眼打量諸多前來應考的考生,發現自己的年歲還算是小的,甚至有不少年紀已過了四旬,竟也一副窮酸模樣提着考藍來試運氣。
徐謙不知是該笑還是該覺得悲哀,其實他清楚,這些人早就沒了功名之心,只是想過個縣試,至少獲得童生資格,如此一來,一輩子的苦讀至少也不算浪費。
這就是科舉的魅力所在,任何人在取得功名之前都是一無所有,每個人都在這條道路上都耗費了無數的心血,無數個日夜裡孤燈為伴,為的只是這一場豪賭,勝則改變一生,自此之後高高在上,懦弱者可以頤指氣使,低賤者可以高不可攀,貧窮者可以一朝發跡,而一旦失敗,則是萬劫不復,一生凝結的心血盡皆付諸流水。
徐謙也是應考大軍中的一員,心裡感觸良多,不過此時他的心情卻只有一個:「他娘的,這麼多人。」
人實在太多,至少在蘇縣令的筆記里就曾經記載他在縣裡考試時的場景,當時與他同期考試的人員不過三十人而已,可是在這裡,單徐謙目力所及的考生就足足超過了兩百。
這就是徐謙悲催的地方,這裡是錢塘,不是洛陽某縣,這裡的人口不但是那裡的數倍,而且讀書人在這個人口基礎上還要高達數倍不止。
這樣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徐謙眼見人越來越多,考試只有一次,可別出了差錯,於是最後一點淡定之心也沒了,連忙搶過了考藍,對徐申道:「擠進去。」
徐申倒也懂得人情世故,連忙道:「你跟着我罷。」
徐謙畢竟是徐家第一個讀書人,也是第一個考生,徐申這個做叔父的若是不肯盡心,雖說在老徐家徐昌父子已經被人萬夫所指,可是不免還是有人戳他的脊梁骨,所以這時候也格外的賣力,如一頭蠻牛一般去為徐謙開路。
徐謙則是在他的掩護之下,盡力向縣學門口衝刺,此時什麼矜持什麼扯淡的禮儀都他娘的見鬼。
好不容易衝到了縣學門口,邊上四處都是有人咒罵聲,徐謙也懶得理會,本來門口的差役最嫌那些往前衝撞推擠之人,面對這種人他們也不客氣,水火棍直接刺出來,可是一個差役認出了徐謙,知道徐謙與縣令是經常走動的,也知道徐謙乃是前班頭徐昌的兒子,竟是向他招手道:「這兒,這兒,到這兒來。」
明目張胆的走後門一般都會招致許多人鄙夷,不過徐謙卻是暗爽無比,連忙奮力上前,對這差役作揖道:「啊,是劉叔叔,侄兒有禮。」
姓劉的差役呵呵笑道:「這裡不是客套的地方,戶籍帶來了嗎?保人呢?」
徐謙將戶籍遞過去,徐申也鑽了出來,道:「我……我是保人。」
姓劉的差役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徐謙的戶籍,對徐謙道:「你先進去,其他的事,我和你的保人來辦就是。」
徐謙連忙點頭,飛也似的跑了進去。
「果然是蛇鼠一窩,他不是賤役嗎?賤役也能來考試?」
「且不說他的出身,他既然走正途,讀聖人書,卻是投機取巧,走這旁門左道,真真是斯文掃地。」
一旁人雜七雜八的高聲痛罵,惹得劉姓差役火起,見那幾個罵人的讀書人都一副窮酸樣,便大喝一聲:「不得喧譁,縣尊已有明令,喧譁者直接打走,不予應考。」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安份下來。
徐謙進了縣學,卻還只是第一關,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座牌坊和儀門,儀門的盡頭也排了不太長的隊伍,有書吏專門在長條的文案之後,記錄每個考生的姓名、籍貫和年歲。
徐謙前面的一位是個四旬的老傢伙,整個人弓着腰,提着破舊的考藍,顯得很不自信,他東張西望,回頭看了徐謙一眼,吹着鬍子瞪眼,徐謙也不知他是不是妒忌自己年輕。
想來年輕其實也是資本,徐謙心裡不禁陶醉。
眼看一個個考生過去,排在徐謙前頭的老生上前,那人問他姓名,他一一答了,又問他年歲,他搖頭晃腦地道:「學生二十有七。」
二十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