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19章
上山打老虎額
老生搖頭晃腦地道:「真真是胡言亂語,學生是讀書人,豈會矇騙你?確實是二十有七。」
書吏只朝他冷冷一笑,低頭卻是記:「該生年歲三十有五。」
老生那一雙狡黠的眼睛快速地掃了一眼,隨後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等那書吏發了號牌,他便腳步輕快地去了。
輪到徐謙,照舊是和那老生一樣,等問到年歲時,徐謙一臉真誠地道:「學生年方九歲。」
「呀……九歲長這麼大?哦,是了,你是徐班頭的公子?咳咳……」書吏朝徐謙似笑非笑,提着筆卻是寫道:「該生年方七歲。」
徐謙本來十二歲,虛報了九歲,結果又因為有人情在,人家直接又削減了兩歲。
可千萬別小看這年齡,比如那臉皮有八尺厚的老生,明明看上去至少四旬以上,他卻敢獅子大開口報個二十有七。
其實這裡頭有個潛規則,縣學的年齡都需要自己呈報的,而呈報之後,若是中了縣試,往後的許多考試都是採用這個年齡來做標準,比如嘉靖元年你報的是十歲考中童生,那麼五年後你若是中舉,那麼便是十五歲的舉人。
而年齡低也有諸多的好處,比如徐謙這一次若是能連破三關中了秀才,只怕這錢塘縣最年輕的秀才就非他莫屬了,將來若是中了進士,年齡大的人就算成績比你好,可因為年紀老邁,吏部多半也會覺得沒什麼作為,大多數都是隨意打發。而若是年齡小則成了所有人矚目的對象,將來少不得有許多大佬們暗中提攜,便是等到你老了,皇帝看你老邁,心中不忍,想請你致仕還鄉,可是一看你的資歷,他娘的,徐某某官雖然乍看竟有七旬上下,原來不過五旬,看來是他勤於國事太過操勞,這樣的人怎麼能還鄉,自然還要重用。
接過了號牌,徐謙心裡很是舒心,這是很大的優勢,只要這一次中了秀才,整個江浙像自己年紀的童生也不多。
他拿着號牌前去考棚,迎面看到蘇縣令正帶着縣裡縣丞、主簿還有縣學的教諭、訓導迎面負手而來,許多考生向他作揖行禮,他只是淡淡點頭,勉勵幾句,徐謙也跟着上前,作揖道:「大人,學生有禮。」
蘇縣令的眼眸卻是微微眯起,冷着臉道:「好好考罷,投機取巧卻是無用的。」
徐謙心裡憋屈,還沒等他回話,蘇縣令已帶着一干人到別處巡視去了。
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掃了個乾淨,徐謙摸了摸鼻子,心裡揣摩了一下蘇縣令的用意,隨即搖搖頭,眼下除了好好考試,似乎也沒什麼辦法了。
第三十九章
下筆如有神
徐謙看着號牌尋到自己的考棚,這考棚比豬圈還狹小,木質結構,許多地方外面的一層漆已經剝落,人坐在裡頭連伸懶腰都顯得侷促。
說來也可笑,世上的錦繡前程似乎總要歷經無數磨難,科舉也是如此,徐謙倒也不怕吃這點苦,進了考棚,蝸在自己的這一方小天地里,心裡也沒什麼感觸了,連忙從考藍里取出筆墨紙硯,專心致志地磨墨。
考試這東西且不說你文章做的如何,前提條件必須是你的字要寫得好,如此才能賞心悅目,讓人更有興趣閱覽你的文章。而在這個時代,寫字絕不能忽視墨水的作用,若是磨出來的墨水飽滿,則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徐謙不但繼承了那書呆子的行書,還有自己前世的記憶,在博物館時,經常要臨摹抄錄一些法帖,以備宣傳之用,所以徐謙的字還算拿得出手,而磨墨之道也算他這種出身貧賤之人的一個優勢,那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們,想必也磨不出徐謙這般細膩飽滿的墨汁來。
反正還未出題,徐謙也不急,他一邊儘量使自己放鬆,一邊慢吞吞地磨墨,正在這時,對面的甲午號考棚里卻是也有人來了,那考棚和徐謙只相隔一丈,一舉一動都看得清。
「這麼臭?」
考試的顯然是個公子哥,一尋到自己的考棚,便忍不住捏鼻子,大發議論。
而這人,竟是徐謙的熟人,張家的小少爺張書升。
張書升被枷號了三日,時間過了這麼久,如今又是生龍活虎,他進了考棚,又咒罵了幾句,待坐下之後便看到了對面的徐謙。
徐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繼續低頭磨墨,似乎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這位張家小公子現在還沒有取得童生資格,今年繼續來考,那是理所應當的事,士紳人家嘛,一次不成可以兩次三次,反正也沒什麼壓力。
只是徐謙明顯感覺到張書升看向自己的目光火辣辣的,當然這不是男女苟且的那種火辣辣激情,而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那種。
張書升朝他冷笑,隨即呵呵一笑道:「一個賤役,竟也能來考試嗎?這錢塘縣真是越來越烏煙瘴氣了。」
徐謙根本不理會他,照舊磨墨。
等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傳出鐘鼓之聲,這是正式開考了,緊接着有差役打着銅鑼路過,大喝一聲,道:「爾等聽題,八股題為:老吾以老、於掌……」
緊接着又有提着題目的牌子的差役路過……只是這時候,徐謙頓時愕然。
隨即便是一陣狂喜。
他突然意識到,蘇縣令似乎幫了他的大忙。
這個題目乃是蘇縣令曾經考校他的,此後蘇縣令賜他讀書筆記,徐謙日夜琢磨,也曾寫過類似的文章前去蘇縣令那裡求教,而蘇縣令也幫他修改了一二。
可以說,若是其他的題目,以現在徐謙的本事或許水平能力爭上遊。可要是以這個為題,徐謙有十拿九穩的把握,甚至不需要思量,腦海里就已有了破題、承題之法。
「好啊,蘇縣令這幾日對我如此冷淡,總是擺着臭臉,連見都不見,原來是要避嫌。」徐謙立即有一種頓悟的感覺,想不到他每日坑人,今日卻被別人給耍了,蘇縣令這樣的人就算是喜好或是厭惡某個人又怎麼會擺在臉上,比如在自己的『引導』之下,蘇縣令對士紳們已有了極壞的印象,可是人家就算要坑某些士紳,難道還會說某某某,我要整你嗎?越是要整人,就越是要表現出一股子慈和公正,讓人如沐春風,仿佛有恩澤雨露。
同樣的道理,蘇縣令就算想幫扶徐謙一把,也一定是不動聲色,難道要讓全縣的人都知道二人關係匪淺?
想通了這個關節,徐謙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裡忍不住歡呼大叫一聲:「蘇縣令威武,蘇縣令英明。」
心裡雖是狂喜,但徐謙的臉上卻是裝作不動聲色,朝對面的幾個考棚掃視一眼,便看到許多人很是愁眉苦臉的樣子,而那張書升也不例外,眉頭皺得就像蚯蚓一樣。
徐謙心裡大是暢快,本來縣試的題目都不太難,很少出現截題,可是今年的縣試卻是出了這麼個題目,足以讓人生出絕望之心。
徐謙磨好了墨,隨即在試卷上寫道:「實言王天下之理,惟審所以及人者而已。」
這是破題,而這個破題,自己曾和蘇縣令討教過,很有新意,也恰到好處,本來這個題目的難度在兩個地方,其一是題目截斷,使得對四書五經不夠熟稔之人不免難以尋到出處,其二便是老吾以老……於掌這段話其實是一句空話,空話的意思就是說了等於沒說。
而徐謙的破題之法,就是以空對空,你一番大道理,我也一番大道理,不過這番大道理自然不能離開程朱集注對這番話的理解,徐謙的破題的大致意思就是:老實說,以德服天下的道理,之需考察在老幼問題上是如何推己及人的就可以了。
妙,妙不可言!
直接把一句空話轉到了封建社會的至高道德上頭,也就是說,人有沒有德行,就在於他是否尊老愛幼,說白了,破題的主旨就是一個字——孝。
破題不但有新意,而且尤為符合當今世界的最主要價值觀,只這個破題,就足夠通過考試。
徐謙此時已進入忘我境界,也顧不了許多,提着筆融匯自己曾經針對這個題目所作的文章貫通在一起,再結合蘇縣令筆記中的教誨,下筆如龍蛇,沒有花費多少功夫便已洋洋灑灑寫了數百言。
待做完了八股文,徐謙卻沒有露出輕鬆,接下來還有試貼詩、經論、律賦等科目,總共是四場,不過科舉取士最重八股,八股做得好,幾乎就已經可以定下名次。
一連四場,時間很快過去。期間,徐謙從考藍中拿了幾個油餅出來充飢,雖然填飽了肚子,卻解不了渴,於是又請過往的差役拿些清水來,那差役認得徐謙,這點小忙卻也是肯幫的,卻惹來對面的張書升很是不滿。
四場考試,徐謙已經全部做完了題,不過他不敢提前交卷,雖說縣試不是正規考試,可是徐謙不想做出頭鳥,而且蘇縣令想必也不希望他出這個頭,於是他照舊裝作一副沉浸在題海中的模樣,提着筆凝視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開始交卷了,蘇縣令和幾位大人都在一個棚子裡坐着,有人去交卷,便趁機點評一番,若是覺得文章有可取之處的,少不得會暗示一下,只是文章若是做得不好,自然不會給什麼好臉色。
不過雖然提前交卷,卻是不能提前離開考場,以防有人到外頭泄露內情,這也是防止作弊的手段,那些交卷的考生便會坐在蘇縣令一旁,差役會給他們奉上茶茗,耐心等候考試結束。
對面的張書升終於把題目全部做完,似乎這一次的考試難度超出了他的預計,所以他的臉色不是很好,不過看了沒有挪窩的徐謙一眼,心裡冷笑,只當是徐謙解不出題,他拿起自己的文章,便昂首往蘇縣令那邊去了。
徐謙看時候差不多,反正提前交卷的人已經不少,嘴角露出微笑,也跟了出去。
張書升見徐謙跟來,頓時又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冷冷地瞪他一眼,既是帶着一股子富貴公子哥對窮小子的鄙夷,又參雜着對徐謙的憤恨,若不是因為這裡是考場,只怕又要逞口舌之快不可。
第四十章
少壯不努力
老大徒傷悲
張書升提着卷子走到蘇縣令跟前,這時候他學乖了,畢恭畢敬地向蘇縣令行禮,道:「學生拜過老父母。」
蘇縣令面帶微笑,溫和地道:「拿捲來。」
雖然棚子裡坐着不止蘇縣令一個官員,可是真正做主的只有蘇縣令,邊上的縣丞就是個泥塑菩薩,始終面帶微笑卻不發一言,事實上他就是想發言,估摸着也沒人搭理。
至於縣裡的主簿,索性裝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一看便是老油子的舉人出身,反正是沒什麼前程了,稀里糊塗混日子過。
倒是縣學的教諭透着一股子精幹,擺出一副沉着之色,雖然沒有搶去蘇縣令的風頭,比起縣丞和主簿二位大人卻是醒目的多。
蘇縣令拿了張書升的卷子,草草的看了一遍,面無表情的道:「尚可。」
尚可二字最是教人頭痛的,讓人不知好壞,張書升不敢造次,只得乖乖溜到一邊閒坐去了。
緊接着就是徐謙,徐謙上前,鄭重其事的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蘇縣令板着臉看了他一眼,慍怒道:「你出身貧寒,不能與其他學子相比,為何也提前交卷?」
蘇縣令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幾個陪同的佐官們頓時打起了精神,揣摩着蘇縣令的心意。
不等徐謙回答,蘇縣令臉色又緩和下來,道:「拿捲來吧。」
徐謙將卷子遞上,蘇縣令臉色如古井無波,只是略略看了一眼,眼睛微眯起來,卻不去看徐謙,只是語氣平淡的對本縣教諭道:「王大人看看吧。」說罷將試卷交給一邊的書吏,讓書吏將試卷遞送到王教諭手裡。
那稍稍打起了精神的縣丞見沒有自己的事,於是精神又萎靡下去,臉上雖然堆笑,不過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這就是佐官的悲哀,官大一級壓死人,蘇縣令手掌乾坤,而縣中的具體細節自然有師爺、主簿、典吏、教諭、巡檢代勞,他……除了假裝糊塗,又能如何?
徐謙看在眼裡,便忍不住告誡自己:「這就是讀書不用功的下場,人家考進士,你偏偏是個舉人或是賜同進士出身,平時不努力,現在後悔也遲了,若是少去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科舉時多抱些佛腳,又何至於被蘇縣令壓成這個樣子?」
縣丞要是知道徐謙拿他做壞榜樣,還不知道怎麼想。
本縣的教諭聽到蘇縣令讓他看卷,頓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他連忙接了卷子,先是大致看了一遍,心裡卻不免開始琢磨了。方才這麼多人交卷,蘇縣令也沒有讓他看卷,為何獨獨這個徐謙,蘇縣令指明讓他來看?
教諭沉吟片刻,隨即便想到方才蘇縣令與徐謙的對答,蘇縣令慍怒的訓斥徐謙,說他出身貧寒竟也提前交卷。表面上,這似乎是蘇縣令發怒,斥責這姓徐的傢伙舉止有虧。可是往深里想,人家提前交卷關你個屁事,方才交卷的考生也有不少出身貧寒的,為何蘇縣令不指責他們,偏偏指責這個徐謙?
想到這裡,教諭頓時明白了,這句話表面上是訓斥,其實卻是以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蘇縣令和這徐謙之間,只怕關係不淺。
想明白了關節,教諭頓時豁然開朗,既然人家關係不淺,為了以示公正,也為了防止別人妄議,所以蘇縣令才讓自己來閱卷,只是自己該如何答呢?
他一邊挖空心思琢磨,一邊細細品讀徐謙的文章。這一看倒是頗有些驚喜,這篇文章對句都還算恰到好處,文章寫得也頗為成熟,以徐謙的年紀竟能如此老道倒也難得。
不過最出彩的地方還不是文字的運用以及承題、收尾的老練,而在於破題的巧妙,這樣破題之法竟是深諳靈隱派破題的玄妙,妙不可言。
教諭心裡想定,隨即搖頭晃腦,連連稱讚地道:「妙,妙極,破題破得好,承題也承得好,老夫掌縣學三年,文章巧妙者,唯有這位徐生為最。」
於是教諭看了蘇縣令一眼,道:「若後來者無出彩者,這篇文章,下官竊以為可以推為第一。」
這番話頓時引起譁然,不只是那些在旁閒坐的考生個個帶着又羨又嫉的目光朝這邊看來,便是那縣丞和主簿以及幾個陪同的縣學教導也都現出詫異之色。
一般情況下,提前閱卷在縣試不算什麼,而閱卷時若是覺得文章好,暗示一下可以通過考試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何排定名次,卻是極少公開拿出來說的,這教諭年紀已是不小,難道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他如此失態,莫不是這徐謙的文章當真妙到了極點?
蘇縣令的臉色看不到喜怒,平淡地道:「只怕不妥,這徐謙畢竟出身貧賤,況且現在交卷者不過寥寥十數人,王教諭慎言。」
徐謙正色道:「大人,學生乃是忠良之後,家祖徐聞道徐公官至兵部給事中,因仗義執言,而受於太保牽連,因此才家道中落,還請大人明察。」
蘇縣令自然是知道徐謙身份的,方才蘇縣令故意呵斥徐謙出身貧賤,其實就有讓徐謙亮明身份的意思。
徐聞道徐相公,或許杭州人知道的不多,可是說到那位祖籍杭州的于謙于少保,卻是人人識得。
教諭大驚失色,道:「原來竟是名門之後,失敬,失敬,難怪你這文章如此精妙,年紀輕輕又知書達理,既是出自忠良之家,這就不奇怪了。」
那縣丞也坐不住了,正色道:「令祖莫非是那個上《忠奸疏》的徐相公?」
主簿也不得不表態:「早聞令祖大名,令祖實乃國朝士林典範,後學末進每每聽聞他的事跡都是唏噓感慨不已。」
主簿官階不高,在徐謙這個便宜祖宗面前,自謙自己為後學末進其實也不算什麼。
不過徐謙卻是不能表現出驕傲,忙道:「學生慚愧。」
蘇縣令仍是板着臉,揮揮袖子道:「祖宗餘蔭而已,徐謙,你到一邊等候吧。」
徐謙乖乖地在下座尋了個位置坐下,那教諭卻是精幹之人,忙笑道:「來,到老夫身邊來坐。」
於是在無數人羨慕的目光中,差役搬來個凳子,徐謙陪坐教諭身邊。
這教諭卻是知道,徐謙有個祖宗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這徐謙似乎和蘇縣令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這時候與徐謙親近一些,既可在士林中得一些名望,又可以博得蘇縣令的好感,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