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0章
上山打老虎額
考試照舊進行,蘇縣令一直一言不發,臉色很是凝重,而王教諭偶爾低聲與徐謙說幾句話,徐謙也只是聽着,只是突然上演了這麼一出,讓坐在一旁的考生們滿不是滋味,其中有不少考生都是士紳人家子弟,平時都是眾星捧月,可是此時在旁坐着冷板凳,備受冷落。
尤其是那張書升,心裡更是嫉恨不已,時不時地用着陰毒的眼眸去看徐謙,心裡不忿地想:「不就是有個好祖宗嗎?有什麼了不起,我張家也是出過進士的。」
只可惜他也知道,他家雖然出了進士,可是和徐家的進士全然不同,杭州的進士如過江之鯽,可是能陪着于少保一起蒙冤株連的又有幾個?或許張家的進士能給張家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可是徐家的這位進士相公,帶來的卻是無數的聲望。
第四十一章
縣試第一
好不容易挨到鐘鼓聲響起,這場考試總算散了,考生們一涌而出,徐謙也提着考藍隨着人流出去,出了縣學,便看到許多車馬和轎子在門口接人,那些青衣小帽的小廝,一個個翹首盼着自家的少爺出來。
這些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而尋常人家就沒這排場了,大多灰溜溜地四散走開,那徐申蹲在門口,眼珠子在人潮中尋找徐謙的身影,等到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徐謙,連忙招手道:「好侄兒,來。」
進考場的時候還只是一個侄兒,現在前頭加了一個好字,讓徐謙很不自在。
徐申接過了徐謙的考藍,一面笑呵呵地道:「方才你們在考試的時候,幾個進出的差役遞了話,說是你在裡頭很受本縣教諭的青睞?如此說來,這童生試應當蠻有期望。」
徐申試探地問徐謙。
徐謙心裡不以為然,童生試都過不了,那他絕不會去指望着讀書來發跡的,眼下唯一還不上不下的就是名次的問題。
隨即徐謙又想到這些教諭看中自己的流言,心裡不禁對那蘇縣令又多了一分佩服,別看蘇縣令是讀書人出身的,在這件事就像成了精一樣,明明是他有包庇之心,卻是讓那些欣賞的話由教諭說出來,到時候就算自己一鳴驚人,大家也只會以為是自己文章做得太好,得到了教諭的看重。就算有人知道自己和蘇縣令關係好,那又如何?蘇縣令可沒有說過徐謙一句好話。
「這都是流言,不可輕信,在沒有放榜之前,什麼都是空的。」徐謙這時候不敢托大,到時候放出榜來要是出了差錯,以後還怎麼去見人?
二人回到家裡,徐謙讓趙夢婷去準備酒菜,用過了晚飯,當夜徐申在徐謙家裡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便要回鄉里去。
臨行時,徐申打量了這侄兒一眼,囑咐道:「你爹在鄉中苦苦支撐,把太公都氣病了,眼下族裡那邊已經鬧成了一鍋粥,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好好讀書才是緊要,族裡那邊有叔父在,總還能勉強支撐。叔父和那些沒見識的人不一樣,咱們徐家從事了這麼多年的賤業,雖然生活都還算安穩,可是這樣下去卻不是辦法,現在這個局面也好。好啦,你不用送,回去讀書吧。若是這次有幸中了縣試,接下來還有府試和院試,想要功名,哪裡有這麼容易,大明朝的功名都是實打實的,因此你要格外用心。」
徐謙一一記下,道:「叔父走好。」
送走徐申,接下來的幾日就是耐心等候縣學那邊張榜出來。
徐謙心情煩躁,哪裡還看得下書,每日便是閒坐家裡發呆,趙夢婷勸他出去走走,徐謙本來確實有這心思,可是隨即一想,現在出去,若是遇到熟人又當怎麼說?
縣試是徐謙跨入科舉的第一步,這一步尤為重要,其實何止是他,整個錢塘縣的士紳人家還有各鄉的讀書人,哪個不是翹首以盼,人人都在思量誰家的少年有希望入選,又有人在猜測,今年的縣試又是誰家的子弟能高居榜首。
錢塘畢竟是科舉大縣,能在縣試中脫穎而出的,中個秀才不成問題,便是中個舉人也大有希望,一個縣學第一對於這個讀書人多如狗、士紳滿地走的錢塘,足以引人無限遐想。
徐謙失眠了,一大清早的時候,他黑着眼圈跑去尋趙夢婷,患得患失地道:「夢婷,我突然想到了,我在承題時用錯了一個詞句,承題時我寫的是而天下之人,皆有老老少少之情也,這個老老少少用得不好,應當用老老幼幼更契合題意,這下完了,就算有人暗中提攜,可是文章中出了這麼大的錯誤,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到時只怕非要將我擠下來不可。」
趙夢婷於是安慰他。
可是吃過了午飯,徐謙的自信心又膨脹起來,道:「錢塘縣上年的縣試第一的文章我也看了,未必有我做的好,我的文章走的是靈隱派的破題、承題之法,重在新奇,有一兩處詞句上的不當之處,也不足為奇,我這些時日用心苦讀,豈是那些酒囊飯袋可比?」
趙夢婷目瞪口呆。
夜裡的時候,徐謙又是長嘆連連,喟嘆道:「爹把所有期望寄托在我身上,我這一次若是名落孫山,真不知他會什麼樣子?」
這種言論時而自信膨脹,時而又是自謙自卑,攪得趙夢婷不得安生,深更半夜,趙夢婷睡夢正沉,卻被幾聲磕碰聲驚醒,透過紙窗,便看到庭院外竟打起了燈籠,她披衣趿鞋出去,就看到徐謙一個人佇立在庭院中發呆,悵然若失。
趙夢婷上去勸他:「公子年紀還小,就算馬有失蹄,也有的是機會再考,現在又未放榜,何苦如此?」
徐謙愣愣地看了趙夢婷一眼。
那目光,閃動着驚心動魄的欲望。
徐謙冷笑,看向趙夢婷道:「你說,我爹連自己的族人都坑害,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這個功名,我每日用功苦讀,為的又是什麼?為的就是再不被人看輕?別人能一朝發跡,我為何不能?我也是血肉之軀,為什麼不是別人向我磕頭,而是我給別人彎腰?這一次一定要考上,不能驚天動地,也絕不默默無聞。」
趙夢婷吁了口氣,其實徐謙的感受,她了解最深,她是商賈之女,商賈地位低賤,和徐謙的地位也沒什麼兩樣,正是如此,才格外希望去改變,讀書讀書,求的不就是功名嗎?有人一邊讀書,還自詡自己早已看開,一副閒雲野鶴的氣派,那是虛偽。
徐謙嘆了口氣,溫柔地道:「怎麼,方才的話嚇到你了嗎?」
趙夢婷搖頭道:「公子這才是真性情,比那些滿口無欲無求的偽君子要強得多。」
「是嗎?」徐謙一下子又高興起來,道:「那好,睡覺去。」
一夜無話,趙夢婷清早起來,便聽到外頭有了消息,說是縣學那邊已經放榜了。
聽到這消息,趙夢婷興匆匆地跑去徐謙房裡,卻發現徐謙不在,又去廳里尋找,便看到徐謙穩穩噹噹地坐在那裡。
「公子……公子……放榜了,放榜了,快,快去看。」
趙夢婷滿是激動,酥胸起伏,香汗淋漓,一時情急,竟是提着裙裾來報信。
誰知這時候徐謙卻是不動如山。
他穩穩噹噹地坐着,不動聲色地喝茶。那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神態竟仿佛是看穿了世上的功名利祿,一切欲望在他清澈的眼眸里都成了浮雲。
他微微一笑,笑得淡定從容,一字一句地道:「急什麼,已經放榜了?」
趙夢婷道:「是啊,已經放了。外頭已經有了議論了,公子為何還不去看?」
徐謙莞爾一笑,這笑聲之中仿佛對功名嗤之以鼻,頗有幾分像視功名如糞土的名士,慢悠悠地道:「哦,放了就放了吧,不要急急燥燥,功名而已,算得了什麼?若是我現在去,未免讓人以為我熱衷功名,我是忠良之後,豈可讓人小看?你忙你的去吧,我要修身養性了。」
說罷,徐謙又是哈哈一笑,口裡低聲吟道:「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可笑,可笑,那些人每日追求功名利祿,茶飯不思,要死要活……哈哈……」
趙夢婷目瞪口呆,心裡暗暗鄙視:「原道是個真性情,原來也是個偽君子。」
等過了小半時辰,外頭傳出了鄧健的聲音,鄧健幾乎是撕聲揭底的大吼:「徐兄弟,徐兄弟,你高中了,你高中了,縣試第一,錢塘縣試第一……」
第四十二章
遇貴人
縣試放榜,引得整個錢塘縣格外的關注,士紳們一直在期待着結果揭曉,可是當榜文放出時,頓時引起了一片譁然。
名列第一的,居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
自古讀書人都出自寒門,在大明朝,寒門子弟考中進士的足足占了整個進士榜的六成,因此一個寒門子弟突然冒出頭來,似乎也不算什麼。可這裡是蘇杭,蘇杭地區和其他的地方不一樣,這裡一直都是學霸們的臥虎之地。
什麼是學霸?其實就是士紳世家,這些人祖祖輩輩不事生產,專心研究八股,族中子弟從幼時起,便嚴厲訓導,並且由那些有功名的長輩為他們開題解惑,在嚴格的教導之下,這些世家子弟們往往都是蘇杭地區科舉的主力軍。
比如眼下杭州最為著名的謝家,就是杭州最大的學霸集團,族裡不但出了個謝遷考中狀元,以內閣大學士的身份致仕,謝遷的弟弟亦是高中進士,這還不算,便是謝遷的兒子,又是高中。
一門三進士,這是何等顯赫?
因此無論是杭州府的府試還是錢塘縣的縣試,名列第一的多是世家子弟,畢竟人家資源多,人脈廣,有數代的底蘊,非同凡響。
可是今日,卻是破例了。
滿縣譁然,以至於許多人站了出來,大叫不公。
更有一些士紳人家放出了流言,說這徐謙與蘇縣令之間關係匪淺,蘇縣令與這徐謙定是有什麼私情,正因如此,所以才將徐謙列為第一。
不過這個流言很快不攻自破,當時考場裡的情況許多人都看見了,蘇縣令對徐謙屢屢呵斥,倒是本縣教諭為徐謙的文章折服,甚至直接說出了此生可為第一的言論。
就算是徐謙有人關照,那關照之人也該是王教諭,可問題又出來了,縣試的成績排定只有蘇縣令才有決定權,就算王教諭與徐謙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一個教諭想要推舉徐謙為第一,也未必能過得了蘇縣令這一關。
於是各種心懷叵測的猜測不攻自破,蘇縣令處事公正,這是全縣人所皆知的事,無憑無據之下竟敢污衊父母官,真要鬧出什麼動靜來,那也不是好玩的。
不過仍有許多士紳人家心裡認定了徐謙作弊,若不是作弊,一個賤役出身的傢伙怎麼可能如此博學,竟是把世家子弟們都比下去?這些人心裡這樣想,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之所以沒有動靜,並非是願意善罷甘休,而是在等待時機,縣試之後就是府試,這徐謙能在縣試中大放異彩,未必能在府試中奪魁,一旦府試的成績不理想,他們便可以從中做文章,藉機滋事。
縣試第一也讓徐謙鬆了一口氣,他才不管外頭傳什麼言論,心思定了下來,想到府試即將開始,也就收了心,專心讀書。
偶爾也會有人到訪,如今鹹魚翻身,雖然受到士紳的抨擊,可畢竟身份已經不同,現在好歹是縣學童生的身份,也算是擠入了讀書人的行列。
只是對這些前來拜訪的寒門子弟,徐謙臉上堆笑,風淡雲清,少不得和他們說說風月,甚至說說時政,可是心裡卻是恨得牙痒痒。
一群泥腿子,穿着打補丁不知漿洗過多少次的衣服,頭上的綸巾像抹布一樣,提着價值三五個銅錢的醃肉就敢上門,上了門就大吃大喝,還得費心款待,徐家雖說現在也算有了家底,可是人人都學那姓鄧的,難道真當徐家是積善人家?
只是眼下名聲要緊,過門是客,徐謙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這段時間他一直很低調,每日便是有友人來訪,也只是每日做出一副閒雲野鶴的姿態,大念那什麼桃花塢里桃花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斬斷了紅塵要出家了。
徐謙其實心裡也痛苦,讀書人真不是人當的,不但要利慾薰心,要跟人爭跟人搶,要踩着別人的肩膀一步步上位,可是偏偏還要擺出一副淡泊名利的面孔,徐謙忍不住想罵:「貴圈真亂。」
到了三月初一,縣學那邊終於有了動靜,各地的童生們清早紛紛抵達這裡,在明經堂里,王教諭摸着他唇下的一小縷鬍鬚,先是宣布了府試的時間,因為新君登基,朝廷有意在秋天加個恩科,提學官要籌備鄉試,所以必須儘快結束府試和院試。
如此一來,所有的時間全部提前,原本擬定在兩個月之後的府試直接縮減到了一個多月,過不了半個月,就要開考。院試的時間安排倒還從容一些,相隔有兩個月的時間,但比往年卻還是過於緊湊。
恩科對於那些秀才們有利,可是對於這些剛剛過了童生試的童生們來說卻是噩耗。
徐謙躲在人堆里,倒是不吱聲質問,這是恩科,碰到這種事,誰也沒辦法,跟教諭倒苦水有什麼用?
這王教諭被惹煩了,匆匆說了幾句:「爾等既已進學,望用心苦讀,修身養性,切不可浮躁,更不可滋生事端。」隨即便打發童生們出去。
徐謙也隨着人流要走,出了縣學,卻被一個差役偷偷叫住,低聲道:「王教諭請你到內堂說話。」
王教諭現在是自己的座師,所以徐謙也不能怠慢,連忙點頭,飛快進去。
這王教諭在內堂里喝着茶,心情似乎還算不錯,完全沒有方才被童生們埋汰的苦惱,見了徐謙來,立即露出笑容。
徐謙作揖,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王教諭呵呵笑道:「不要多禮,你的文章老夫親自看過,很好,你這樣年輕,竟有這樣才學,難得,難得。」
徐謙心裡說:「教諭果然是慧眼識距。」口裡卻不敢狂妄,謙虛道:「學生不敢當。」
王教諭又笑道:「這一次府試,你有多大把握?」
徐謙想了想道:「名列案首或許不敢保證,不過考個生員卻也不難。」
這是實在話,府試的競爭壓力更大,而且縣試的優勢也已經化為烏有,憑自己的真實本事,徐謙不怕過不了府試,可要做到名列前茅,卻未免信心不足。
王教諭卻是皺起眉,道:「若不能名列第一,至不濟也要前三,否則錢塘縣上下的面子如何掛得住?況且老夫還聽說錢塘縣裡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就等着看你的笑話,若是你不能奮發而起,只怕流言四起啊。」
王教諭的這番話倒是發自肺腑,眼下許多人都說徐謙作弊,要是這一次徐謙在府試考砸了,這不就正好給了別人口實?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有什麼議論,王教諭現在已經被蘇縣令拉下了水,既然是徐謙作弊,那蘇縣令脫不了關係,他王教諭在考場上大大稱頌徐謙,難道又走得了關係?
流言……王教諭不怕,可是就怕徐謙的水平不穩定,到時候縣試和府試的水平相差太大,給自己惹來麻煩。
這一次,他果斷地押在了徐謙的身上,也確實得到了許多好處,比如前幾日蘇縣令就大大地誇獎了縣學為這一次縣試的籌備立下了許多功勞,而且有為王教諭請功的意思。
縣裡的教諭明面上歸府學管,可這只是名義而已,很多時候,教諭做得好不好,都繞不開縣令,若是縣令到省里或府里告你一狀,你哭都沒地哭去。
借着徐謙拉上了蘇縣令的關係,這是好處。可要是徐謙這傢伙讓他陰溝裡翻船,這就是隱患。
王教諭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徐謙,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再幫他一把。
思慮良久,王教諭突然道:「其實,你要在府試中大放異彩,倒也不難……」
第四十三章
一入仕途深似海
徐謙看着王教諭,就像看一個傻子一樣。
他不蠢。
一個教諭不過是八九品,就算是縣試也做不得主,竟敢在府試上給徐謙打包票,他要不是傻子,那徐謙就是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