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1章
上山打老虎額
王教諭看徐謙不信,淡淡一笑道:「怎麼,你不信?」
信了就是傻子。
徐謙正色道:「大人,學生乃是忠良之後,讀的是聖賢書,著書作文,乃是末學後進代聖人立言,筆重千鈞,豈可投機取巧?」
反正這老傢伙是忽悠,徐謙琢磨姓王的是不是想坑他的銀子,索性用冠冕堂皇的話來堵住這老傢伙的嘴。
王教諭輕笑道:「你這廝,若是這些話對別人說,或許還有人不知內情被你矇騙過去。可是到了老夫跟前也敢耍這小心機?罷罷罷,實話和你說了吧,縣試放榜之後,老夫前去府學錄入今年新錄童生的名冊,一不小心卻是打聽到了一個消息,這消息極其機密,若非這府學學正大人與老夫有同鄉之誼,只怕也不會向老夫泄露。」
徐謙臉上帶笑,不過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表面上帶着恭敬,心裡仍舊不以為然。
王教諭又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消息嗎?現在老夫與蘇縣令同氣連枝,與你也算是拴在一起的螞蚱,那就索性告訴你吧,知府大人病了。」
「病了……」這一下子,徐謙再也不敢等閒視之了,這消息若是在平常倒也沒什麼稀奇,人都會有病,知府也是人,倒也不算什麼新聞。
可是府試在即,知府卻是病了,對徐謙來說卻是天大的消息,現在官府已經放出了消息,這就說明府試定然還要繼續下去。既然府試還要繼續,誰來主考?
王教諭深沉地看了徐謙一眼,道:「知府大人躺在病榻上尋醫問藥,只怕沒有一個月功夫是休想康復的了,只是眼下恩科在即,知府大人若是病倒,卻實在不是時候,因此知府大人隱瞞病情不向外人透露,只說身體稍有不適,卻是不希望到時恩科上出了岔子。你是聰明人,想必知道老夫的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徐謙不禁問:「既然知府大人病了,那府試由哪位大人主持?」
這才是徐謙最關心的問題,知府老爺就是死了也不關他什麼事,人家做了這麼多年老爺,該享的福都享了,可是徐謙不一樣,徐謙還沒做老爺呢,他唯一關心的也只有自己的科舉大業了。
王教諭道:「到時自然是從屬官中挑選。」
徐謙道:「本府的屬官能擔當此事的不多,推官、經歷、知事、照磨、檢校人等品級太低,只怕不能擔當大任。至於通判大人雖然也是府中主官之一,可畢竟隸屬提刑官,提刑官來主考,未免有些不妥。想來想去,也只有本府的同知大人身份既清貴,又是佐二官,有知府不能視事而暫代其職的規矩,想必這次主考的,便是同知大人了吧。」
王教諭卻是捏着頜下的鬍鬚,高深莫測地笑了:「假若這一次病的不是知府大人而是蘇縣令,那蘇縣令會讓縣丞主持縣試嗎?」
這一句反問,猶如當頭棒喝,一下子讓徐謙茅塞頓開,忙道:「自然不能,主官與佐官一向相互猜忌,是了,這次若是知府大人選擇同知大人代為主考,豈不是讓這同知趁虛而入,藉此樹立權威?我要是知府,也絕不會讓同知有這機會,寧願讓通判主考也絕不可能放權給同知。」
對於大明朝,考試永遠都是頭等大事,也是官員們藉此邀功的手段,若是能從中點中幾個人才,那更是能成為士林佳話。再加上考試一向涉及廣泛,需要各衙配合,誰來主持此事,都難免要發號司令,能坐上杭州知府的,哪個是傻子?當然不會白白便宜了佐官。
王教諭頜首:「孺子可教也,不過在這杭州府卻還有一個主考的人選,便是府學學正滄大人,滄大人乃本府提學官,身份清貴,且又與知府大人沒有利害關係,現在雖然知府大人並沒有放權的意思,可是以老夫預料,只怕這任命也只是遲早的事。」
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裡抽出一篇文章,語氣平淡地道:「這一份乃是本府學正滄大人的親筆文章,你拿去看看罷,若是能品味出一二來,此次府試必定能大放異彩。」
徐謙不由眼前一亮,忙將這文章接過,小心翼翼地收好,旋即又朝王教諭行禮,道:「大人恩德,學生銘記在心。」
王教諭卻是嘲弄似的看他,道:「你方才不是說要代聖人立言?」
徐謙語氣沉重地道:「學生說過嗎?大人只怕聽錯了,學生何德何能,豈敢代聖人立言?能代大人立言,才是學生的夙願。」
說出這話的時候,徐謙都不禁鄙視自己,這還沒做官呢,臉皮就已經比做官的臉皮要厚個三尺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心裡又不禁感嘆:「果然是一入仕途深似海,從此節操似路人。」
王教諭打起精神,正兒八經地道:「老夫該做的也做了,蘇縣令和老夫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你好好用功,不要荒廢了蘇縣令和老夫的美意,否則老夫斷不肯和你干休。除此之外,這個消息乃是本府機密,你切不可向人泄漏。」
徐謙連忙應了,心裡既是滿心歡喜,又是萬分複雜。他當然知道,這個機密意味着什麼,每一個主考官都有自己的喜好,有的主考官喜歡文章穩重,有的喜歡靈癮,甚至也有喜歡呆板的,除此之外,對於各種行書,他們也有各自的看法,說穿了,文章好不好永遠都沒有評判的標準,若是水平都差不多,往往主考官會更傾向於那些更對自己脾胃的文章。
這就是徐謙眼下的優勢,當其他人還在琢磨知府大人喜好和胃口的時候,徐謙卻知道此次主考和閱卷之人乃是本府學正,更重要的是,王教諭還送了一篇學正大人的親筆文章,許多東西都可以從這文章中體會出來,自己只要好好琢磨一二,必定能在府試的答卷中博得學正的好感。只要水平在眾童生中處於中上的水平,就極有可能名列前茅。
徐謙從縣學裡出來,興匆匆地回到家中,他興致極好,沿途上買了一壺酒回去,吃過了酒,睡了一覺,便開始琢磨那學正的文章起來。
趙夢婷對徐謙的各種情緒變化早已習慣,反正這傢伙今日滿口桃花塢里桃花庵,明日便又做他的老爺夢,趙夢婷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老邁腐朽,已經跟不上徐公子的思維了,只是有些時候,趙夢婷會無意間透過門帘看到在房裡用功的徐謙,時而懊惱,時而興奮,時而認真的模樣,竟不由自主地被徐謙有趣的表情所吸引,當回過頭來,竟一時間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哈哈……原來這學正竟也是靈隱派,真真想不到……」
「從他字裡行間的意思,似乎是對蔡京的書法頗為推崇,下筆媚態十足,這老東西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將來肯定是要做貪官的。」
「倒是他的對句,走的是正宗理學,破題有靈隱派的風采,可是承題卻承襲卻莊正了一些,這個人,倒是有趣,莫非是精神分裂嗎?這老傢伙倒是悶騷的緊。」
徐謙躲在自己房裡,自娛自樂,一點沒有發現在房門外有一個俏麗的身影一直專注地看着他。
第四十四章
給你們開眼界
三月初九,徐謙便背着書箱子趕往報恩寺。
再過幾日就要開考,徐家距離府學來回也需一個時辰時間,所以索性和大多考生一樣在府學附近的客棧住下。
報恩寺附近的客棧如今已是人滿為患,那些精明的掌柜也絞盡腦汁地取了許多吉利的名字,什麼高升樓、登科院,諸如此類。
徐謙下榻的客棧便是登科院,任何時代,學生的錢都是最好騙的,徐謙也不免要挨這一刀,他所住的『一甲』上房,住一夜就需要八十多個大錢,這要是換在其他地方,只怕連半價都嫌多了。
登科院是報恩寺和府學附近較為上等的客棧,占地不小,有房間數十上百。而如今,這裡已經住滿了考生,臨近考試時,有人日夜閉門讀書,有人則顯得灑脫許多,正好趁着這機會四處結交友人。
徐謙住在上房,很快便被一些看上去家境並不太好的讀書人火辣辣地盯上,別人都道讀書人臉皮薄,其實徐謙卻知道,四處尋閨閣小姐眉目傳情的是讀書人,給人寫吹噓拍馬文章的也是讀書人,逛了窯子系起褲腰帶四處吹噓自己風流往事的也多半都是讀書人。
臉皮薄?臉皮薄的讀書人在這嘉靖朝早已無影無蹤了。
那些家境不好的童生對徐謙眼紅而熱,便要上來攀交情,其中一個叫張生的,興匆匆地跑來問徐謙年歲。
徐謙在官學裡的記檔是七歲,於是答道:「學生年方七歲。」
張生又問他:「籍貫哪裡?」
徐謙道:「錢塘人士。」
張生驚訝地道:「我比你痴長八歲,已經十之有五了,你是錢塘人士,我卻是仁和縣人,二縣比鄰,不分彼此,你我說不得還是同鄉。」
忽悠……
徐謙心裡冷笑,這張生明顯是個二十多歲的大齡青年,還十之有五,真不要臉。徐謙似乎忘了,他說道自己年方七歲時也很是理直氣壯。
「張生既然為長,說不得我要稱呼為兄了。」
張生呵呵一笑,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仁和縣的士林趣事,一直熬到飯點才閉上了口,巴巴地看着徐謙不吭聲了。
都到了這個份上,徐謙也只有傻眼的份,好在他現在有的是銀子,倒也不怕,正午的時候請張生吃了一頓飯,張生頓時對徐謙更加熱絡。
酒足飯飽後,張生對徐謙道:「下午在這客棧里有個聚會,大家都是讀書人,湊在一起相互討教,子容不妨去湊湊熱鬧。」
徐謙根本不想和這張生打太多的交道,可是聽到有聚會,心裡便不禁琢磨:「去看看也好,正好看看這杭州府到底有什麼風流人物,有沒有什麼競爭對手。」於是做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道:「那麼我就卻之不恭了。」
所謂的聚會無非就是大家湊在一起談天說地罷了,參與者倒是不少,除了本客棧的二十餘人,從其他地方也來了三四十人,大家湊在一起,卻也不是什麼人都有說話的機會,一般說話的都是些各縣的小名人,又或者是各士紳家的公子哥。
徐謙不太惹人注意,和張生在一處角落裡坐着旁聽。
閒談沒過多久,突然一個公子哥道:「諸位可曾聽說過,錢塘縣縣試出了弊案,該縣縣令與教諭合謀點選了一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名列縣試第一。此事流傳甚廣,據說現在不但錢塘縣在傳,便是仁和、餘姚等縣也紛紛有此傳言。」
「有這等事?國家選材最忌的便是因公廢私,那錢塘的蘇縣令和教諭難道不怕王法?」
「這你卻是不知,這叫投桃報李,據說作弊之人此前向縣衙捐納了紋銀二百兩修繕縣學,自然討了縣令的歡心。再者說,縣試本來就把關不嚴,上憲又極少關注,自然讓這些人鑽了空子。」
徐謙在旁聽着,忍不住大驚失色,突然之間瘋傳出這種消息,這分明是有人要坑自己啊。作弊這種事無論是不是有證據,只要謠言一旦擴散得太大,對於徐謙的聲譽影響可是不小,本來縣試放榜的時候大叫不公者大有人在,可是這一次鬧得實在有些過份,若是沒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打死徐謙都不信。
只是背後推波助瀾的人是誰呢?徐謙稍微一想,頓時便想起了張家,張家這一次吃了大虧,此時自己又中了縣試第一,眼看功名就要到手,他們怎麼能坐得住?他們畢竟是士紳,人脈不淺,只要放出消息,立即就能引起轟動。
那邊的議論還在繼續:「既然是舞弊,為何不立即上告?」
「這,你又是不知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內情,只是苦於沒有實證,無憑無據如何上告?況且那錢塘縣令畢竟是一縣父母,真要上告,難免會有人官官相護,反倒害了狀告之人。」
許多人紛紛點頭,都說極是。
有人冷笑道:「縣試之後還有府試呢,此人能收買錢塘縣令得個縣試第一,可是一旦府試灰頭土臉,這證據豈不是來了?實話和你們說了,許多士紳人家已經看不下去,等到府試的成績出來,便立即上告,請知府大人裁處。」
徐謙臉色平靜,心裡卻是預感到了危機,謠言的威力,他當然清楚,如此看來,那張家甚至是某些沒有得到縣試第一的士紳人家是打算將自己往死里整了。
眾人破口大罵一通,漸漸又有人將話題轉到了這一次的考試上,有人不禁道:「聽說市面上出現了知府大人的文章,更有人高價求購知府大人的筆跡,知府大人中進士的一篇文章如今已經賣到了四兩銀子,至於親筆的筆跡,那更是價值不菲。」
在座的人聽到這裡,有人露出自信之色,這些人只怕是已經購買到了文章的。還有一些人臉色蒼白,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想必他們暫時還沒有求購,誰知這價格卻是水漲船高。
知府大人若是主考,大家若是能得到他的文章或者筆跡,都能從中揣摩出一些喜好出來。所謂揣摩上意,其實並非是官員的專利,這些還未做官的讀書人其實早就將這一套玩的爐火純青。
於是便有人道:「抄錄的文章倒還好說,哎……可這筆跡卻是十兩銀子也求不到,鄙人近來也在知府衙門裡尋書吏打聽,卻一直沒有音訊。」
「可嘆,可嘆,前日倒是有人向我兜售親筆字跡,當日還只要三兩銀子,我一時糊塗,竟是嫌貴。」有人捶胸跌足。
「清木兄這就不對了,府試雖然是小比,可是對你我卻都是非同小可,豈可如此大意?連三兩銀子都捨不得,又該去哪裡求功名?」
眾人一番議論,而此時的徐謙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一群混賬,你們不是想黑我嗎?不是想讓我徐謙萬劫不復嗎?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們開開眼界。」
徐謙想定,隨即霍然而起,放聲大笑。
眾人順着笑聲看過來,見徐謙面生,有人拉着臉道:「何故發笑?」
徐謙正色道:「笑可笑之人而已!」
第四十五章
囂張到極點
好端端的一個聚會,居然衝出來個砸場子的,看眼前少年年紀不大,可是氣勢卻是很足。
在座的童生們頓時坐不住了,有打頭的人搖着扇子冷笑,道:「可笑之人?誰可笑,兄台這話是什麼意思?」
帶着徐謙來這裡的張生頓時冷汗直流,他只是想和徐謙搞好關係混口飯吃而已,哪知道這傢伙這麼不識趣,張生幾乎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生怕被人記起自己和徐謙有什麼關係。
徐謙朗聲道:「諸位盡都是讀書人,說的是聖人道理,筆下立的是聖人之言,卻是左一個功名、右一個揣摩知府之意,豈不可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書人不談仁義,卻是每日虛度光陰,只想着如何功名在身,豈不可笑?府試在即,爾等不思量用心揣摩經書,卻是投機取巧,專事揣摩上意,這難道還不可笑?我原以為你們都是雅人,才來這裡聽一聽諸位高見,不承想,爾等口中所言盡都是這等俗不可耐之事,真是貽笑大方。國家開科舉,欲訪賢達治天下,不承想蘇杭文鼎之地盡都是這等貪圖名利而不擇手段之人,我不但覺得可笑,更覺得可嘆,可嘆國朝養士百二十年,竟無人知道禮義廉恥四字。」
所有人都呆住了。
整個會堂落針可聞,鴉雀無聲。
大家或驚愕,或不知所措,或憤怒地看着徐謙,很顯然,許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根本就不曾想到,居然有人敢在這兒把所有人都痛罵一遍。
此時已不再是幾十年前,隨着思想開放,讀書人早就沒了滿口仁義的興致,有些世俗的話在公眾場合說出也不算什麼傷大雅的事,結果惹來這麼一個『食古不化』的傢伙,居然跑來踩場子。
「你……你……」有人勃然大怒,想要反駁,可是一時又不知怎麼開口,讀書人嘛,你跟我講無恥,我也跟你講無恥,可是突然有人跳出來跟你講聖賢,跟你說大道理,難道還能用大道理去破他?破倒是能破,可問題在於方才大家所談論的,確實市儈了一些。
「哼,你們這些人竟然也能過童試進縣學,實在令人失望,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告辭!」
徐謙這一刻孔聖人、孟聖人附體,說話鏗鏘有力,竟有幾分上古君子之風。
他旋身要走,先前說話的人冷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徐謙微微一笑,瀟灑地道:「鄙人姓徐,單名一個謙字。」說罷又是長嘆道:「世人都曉讀書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讀書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讀書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讀書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話音落下,人已飄然而去,只留下一大幫子人目瞪口呆。
「他就是徐謙?」
「不是這個徐謙,還有哪個徐謙?此人真是張狂。」
「他憑什麼嘲笑我等?我等不過是取巧,他卻是勾結官府、科舉舞弊,這等人最是可恨。」
一群人惱羞成怒,都不禁紛紛大罵。
可是也有一些人默然無語,心裡在想:「此人便是徐謙?都說這徐謙是考試作弊的小人,可是今日看他的樣子雖是張狂了一些,卻也未必像個為了功名不擇手段之人,莫非是流言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