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2章
上山打老虎額
又有人不忿道:「你看看他臨末時做的那詩,連打油詩都不如,真真可笑,就憑他也配教訓我等。」
「是極,那東西詩不像詩,詞不像詞,只有山野樵夫才會掛在嘴邊。」
有人大大地抨擊,須知童生大多數都只是背熟了四書五經的,有才學的畢竟是少數,大家想到方才徐謙臨走時念的詩詞,便覺得檔次低下,此時恰好藉機抨擊。
可是也有人仔細咀嚼徐謙留下的那一段話,心裡卻不由震驚,這首非詩非詞的長句雖然通俗、淺顯,任何平民百姓、婦女兒童都能一聽就懂的話,可是其中那看破世間醜惡,蘊含的人生和宗教哲理,卻是刻骨三分,這樣的長句往往比之詩詞更加難寫,真若傳出去,未必不是流傳天下的佳作。
更有精通此道之人心裡不禁震撼,若這長句是那徐謙即興所作,便更加了不得了,曹子建七步作詩,未必也有他這般厲害。
於是這聚會頓時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那些沒有讀通詩詞中蘊含道理的仿佛像抓住了徐謙小辮子一樣,不斷借着這長句抨擊徐謙。也有人往深里一想,咀嚼出了什麼,便悄然離去。
幾個時辰的功夫,徐謙就出名了。
他不但因為涉嫌縣試作弊而出名,更為了正午時那一番張狂的言辭而名聲大噪,再加上這附近又聚集了許多讀書人,大家相互之間口口相傳,一下子把徐謙推到了風口浪尖。
而處在這風頭最盛位置的徐謙卻是心平氣和起來,至此之後,他的客房門可羅雀,莫說有人拜訪,便是有人匆匆走過,那也巴不得捏着鼻子過去。
徐謙倒是自在下來,走到這一步,他也沒有辦法,反正已經成了非議的人物,反正已經不可能走尋常路,既然得罪了士紳,傳出了諸多惡意的流言,那麼就索性劍走偏鋒。
他關起門來,每日拿着題來練手,只等府試。
只是外間的輿論已是愈演愈烈,尤其是那一句長句,懂的人緘口不言,不懂得人卻是到處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徐謙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結果一夜之間,這首長句頓時聞名杭州,有人嘲諷,有人深思。
……
東萊樓。
這兒緊靠西子湖畔,又比鄰府學,因此房價格外高昂,能出入這裡的,多是杭州城內的顯赫人家。
樓內的陳設極盡精緻,時不時有絲竹之聲傳來,委婉動聽。
「子健兄,那徐謙的長句,你可曾有耳聞嗎?」
一個三旬上下的公子身倚着縷空花窗,放眼眺望窗外的西子湖水,漫不經心地問。
這子健,便是張家張公子張書綸,張書綸坐在房裡的椅上,品着香茗,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股子灑脫,張書綸慢悠悠地道:「這徐謙還是有幾分才情的,此人詭計多端,原以為可以借着人言抨擊他,誰知他竟是玩了這麼一出,他做出高士之風,不就是想自清嗎?又做出一副無意功名之態,也不過是邀名而已。不過此人故意拋出那長句卻最是棘手,這長句意寓深遠,許多人品味不出,只覺得低俗,因此四處鼓譟,反倒是成全了徐謙的名聲,只怕這杭州城裡的相公們聽到這句長句,只怕要對姓徐的刮目相看了。」
公子呵呵一笑,滿是紈絝之態,道:「子健前幾日還信誓旦旦要令這姓徐的身敗名裂,今日卻又愁眉苦臉,未免失態。其實不必怕,等到府試一結束,自然叫這姓徐的吃不了兜着走。」
張書綸微微一笑,道:「失態談不上,只是可恨而已。是了,令尊的病情不知如何了?」
這公子道:「倒是好了些,卻還需時日調養,家父怕因為病情而耽誤了國家選士,因此連出入的大夫人選都慎之又慎,哎……不說這個,那臻兒姑娘怎的還沒來?我去催問。」
第四十六章
年少輕狂
三月十八,此時正是杭州士子名士們踏青的時節,位於報恩寺不遠的府學大門卻又是人滿為患。
徐謙早就習慣了這種氣氛,話說無論前生今世,無論什麼事都總有熱鬧,看到那比縣試更多的人流,徐謙這一次卻是表情淡然。
他提着考藍,徑直過去,每一步都走得不徐不慢,臉上帶着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的風采。
如今……他已經是名人了,比杭州窯子裡的花魁還要著名,既然是名人,就要注意,必須保持住那年少輕狂的形象。
沿途所過,人人都為他讓開道路。
只是……議論聲不絕於耳。
「這便是那個徐謙了,哼,真是可笑,竟也敢嘲笑天下的讀書人。」
「據說他那首詩詞更是貽笑大方,昨夜劉公子幾個吃酒,說起這事還差點沒笑岔氣呢。」
「小小年紀就這麼張狂,嘿……到時倒要看看他府試如何收場。」
「是了,他和那錢塘的蘇縣令關係匪淺,這才被點了錢塘縣試榜首,若是這一次府試出了岔子,到時有人聯名狀告,只怕他這童生都保不住。」
「這個人就是個草包,你看他作的詩詞,和目不識丁的無知百姓作出來的順口溜都沒有什麼分別,據說他是賤吏出身,新近才取得了考試的資格,賤吏出身的人能識字就已經不錯,難道真能有什麼才學?他父親在錢塘縣縣衙做事,據說很會巴結蘇縣令,後來又帶頭捐納了修繕縣學的錢糧,這才和蘇縣令搭上的關係……」
各種流言,一陣風似的鑽入徐謙的耳里,徐謙臉色平靜,不以為意,好在大家對他的心情複雜,所以擋在他前面的人都會紛紛給他讓出路來,倒是不必像縣試一樣連斯文都顧不上。
驗明正身之後便進了府學,縣學府學不少考生顧不得議論徐謙,一個個如喪考妣。
原來是大家發現在這府學裡並沒有看到知府大人的身影,反倒是杭州府學學正滄大人帶着一干佐官巡查,一般情況,若是知府到場,定會豎起一塊知杭州府事的牌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塊作書:『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長牌,以示尊貴。
可是現在,那本該是知府大人的牌子卻是不見,反而舉起的卻是『督杭州學政正』的路牌,這就意味着,這一次主考的並非是知府大人,而是杭州學正。
應考的學子為了府試都做足了準備,多多少少都琢磨了知府大人的喜好,打聽出了知府大人的諸多興趣,可是現在,卻發現主考換人,自己所做的準備都成了空幻,甚至還有人花費了不少銀錢去購買知府大人從前所作的文章甚至是親筆字跡,可是現在看來,只怕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
進了考場,自然不得喧譁,所以大家雖然心裡沮喪又懊惱,但還是一個個哭喪着臉,乖乖地按着自己的考牌去尋自己的考棚。
唯一一個表情淡然的也只有徐謙了,徐謙旁若無人地尋到自己的考棚屈身進去,這府學的考場比縣學的好一些,至少坐得舒服一些。
過不了多久,便開考了,試題很快出來,這一次的題目比縣試時容易得多,並不是截題的方式,一般情況,小考都不會出現難題,也只有蘇縣令另有所圖,所以才突然弄一個截題出來。
「爾等靜聽,八股題為: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這題出自《中庸》,文章早就被人寫爛了,因此對徐謙來說,也不算太難,甚至對於多數考生來說,還不至於到令人知難而退的地步。
徐謙眯着眼,打了腹稿,隨即奮筆疾書。
連續幾場考試下來,徐謙因為信心十足,倒也很快答完了題,他眼見時候尚早,此時並沒有人交卷,心裡便想:「縣試的時候我投鼠忌器,不敢做這齣頭鳥,眼下卻是不同,既然要狂,那就狂到底。」
心裡打定了主意,便提着卷子從考棚里出來,徑直往考官的彩棚那邊走去。
這一路,不知經過多少人的考棚,那些還在犯難的讀書人見徐謙從考棚中出來,一個個驚愕,一時心思複雜。
「姓徐的莫不是答不了題,故而破罐子破摔?」
「這人莫非還真有一些真材實料,否則又會如此自信?」
「此人狂妄到極點,當真是目中無人了,他第一個交卷,莫非是要向人示威?」
徐謙大剌剌地走到彩棚前,那學正滄大人被一干人擁簇,本來有些昏昏欲睡,這主考的事還真是乏味,一坐就不知是多久,滄大人是進士出身,最是清貴,雖然有幾分修身養性的功夫,可這老胳膊老腿也吃不消這個。此時見有人提前來交卷,雖然覺得提前交卷未免有些輕浮,卻還是精神一振。
坐在滄學正身邊的,除了縣學的屬官,還有各縣的教諭,便是錢塘縣的王教諭也在裡頭,王教諭見徐謙第一個交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多半是怪他太出風頭。
徐謙卻不去理會王教諭的暗中警告,大剌剌的走到滄學正的跟前,作揖行禮,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滄學正臉色遲疑了一下,隨即道:「你是徐謙?」
「學生正是。」
滄學正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徐謙來,這一次用的是審視和驚訝的眼神,竟是一副不可等閒視之的態度。
良久,滄學正道:「讀書好的那長句,是你從哪裡聽來的?」
徐謙道:「不敢隱瞞大人,這是學生一時觸景生情,臨時感慨,污言不堪入耳,讓大人見笑。」
滄學正面色古怪,又重新打量起徐謙,他和那些只粗通四書五經的童生不一樣,畢竟是進士出身的學官,對詩詞之道尤為精通,那句長句看上去似乎通俗易懂,也沒什麼華麗辭藻,卻是字字老道,句句蘊含深刻的道理,這樣的長句卻是一個少年所作,還是即興發揮,他心裡不信。
「此人若不是個騙子,那就是神童了。」滄學正心裡給出了這個評價。
不過在這地方,他也不願過多糾纏此事,只是平淡地道:「拿捲來罷。」
徐謙將卷子呈上。
其他的卷子,往往考官是不看的,只看八股文。滄學正直接拿了徐謙的文章略略掃了一眼,隨即漫不經心地道:「字好。」
很簡短的評價,可是讓一個學官對一個童生做出這樣的評價卻也算是破天荒。
須知這位學正最愛蔡體字,筆法以媚態見雄,此時見徐謙的字體不但工整,而且有幾分蔡體字的健矯捷,自然不免脫口誇讚一句。
隨即滄學正繼續看徐謙的破題,破題採用的是靈隱派風格,曰:「德進於天下,統言之而知人皆可以行道矣。」
滄學正不禁露出微笑,道:「另闢蹊蹺,倒是有趣。」
又是一聲誇讚。
接着便是承題,徐謙的文章破題時劍走偏鋒,可是到了承題、起講、入手時,卻又風格一變,隱隱之中,很是穩健。滄學正看得連連點頭,一直興致勃勃地看到收題,才抬起頭來,卻只是朝徐謙擺擺手,道:「你到那邊去坐。」
徐謙一時不知這滄學正到底什麼心意,不過似乎還不算太壞,也就安了心,乖乖到外間去等候了。
滄學正卻是眯着眼,對一旁不動聲色的王教諭道:「此子是錢塘縣學的吧?」
王教諭微笑答道:「正是。」
滄學正道:「少年才子不免輕狂,此言不虛。」
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滄學正便闔上眼,再不肯吐露半字了。這倒是苦了王教諭,免不了搜腸刮肚地揣摩「上意」。
第四十七章
名士
府試過後,徐謙沒有太多逗留,其他人呼朋喚友也和他無關,走上這條苦逼的狂生路,徐謙也只能形影單只,提着考藍徑直回到客棧。
讓客棧的小二去準備熱水,又叫他們送飯到房裡去,徐謙正要上樓,那小二道:「徐公子,方才有個姓鄧的公子來尋你,說是徐公子的朋友,小人叫他在後院候着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拜訪,對徐謙來說意義重大,那種被人孤立的滋味可不好受,可是聽到來人姓鄧,徐謙頓時想起鄧健那傢伙來,心裡惡寒:「這傢伙不會是混飯混到這裡來了吧?」
雖是這樣想,徐謙卻知道鄧健來這裡並非完全是因為如此,心裡還是不由地生出一絲暖意,就算全天下人唾棄他,至少還有無時不刻關愛自己的老爺子,還有鄧健這個談不上有多少節操的損友,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知足常樂吧。
徐謙道:「請他直接到我房裡。」說罷,便上了樓。
過不多時,鄧健便來了,一見徐謙,忍不住一驚一乍地道:「你沒有事吧,我在那邊聽了許多流言,有人說你出言不遜被人圍毆致殘。趙小姐都嚇了一跳,托我來看看你。是誰打了你?」鄧健捲起袖子,惡狠狠地繼續道:「敢欺負我鄧某人的弟兄,莫非不知我鄧某人的凶名嗎?」
徐謙像看傻瓜一樣地看他,心裡說這年頭的流言蜚語真是強大,長吁一口氣道:「讀書人怎麼會打架,雖是有人看我不順眼,可我是不會有事的。」他小小地吹了一下牛皮:「這個世上敢動手打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不過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書生,徐謙的老臉不禁紅了一下,只得移開話題,道:「家裡如何?」
鄧健道:「趙小姐那邊還好,不過說是你們族裡傳來了消息,你爹在族裡里外不是人,還有族人要尋他拼命來着。」
徐謙搖頭嘆氣,改籍的事絕不是一朝一夕能水到渠成,不過他倒也不擔心老爺子的安全,畢竟是同族,動手是不可能的,那些族人無非就是出言恫嚇,非要鬧一下不可。
鄧健又笑道:「我這一趟向王公公告假,說來陪你府試,王公公讓我捎來一段話,說是好好考,其他的事不必理會。」
徐謙點點頭,心裡不禁琢磨起王公公的話來,說起來,自己能有這麼一番際遇,倒還真多虧了這位王公公。
鄧健又道:「所以我決定了,這幾日都和你住在這裡,等着放榜出來。」
徐謙道:「這便好極了,反正這客房也大,咱們就在這裡湊合幾宿。」
鄧健很是扭捏地道:「這……不是太好吧,我還沒和男人睡過。」
徐謙瞪他一眼:「那你另外去開間房,房錢自付。」
鄧健連忙搓手,笑道:「哈哈,徐兄弟說笑,和寡婦睡,我鄧某人尚且不怕,還會怕男人?是了,我是睡床里還是床外?」
徐謙臉色平靜地道:「當然是打地鋪,你腦子裡到底都想些什麼?」
鄧健頓時大怒:「我雖是後娘養的,可也不曾睡過地鋪,你欺人太甚!」
徐謙咳嗽一聲,道:「後娘會用針扎你,我卻只是叫你睡地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