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3章

上山打老虎額

  如此一想,鄧健似乎心理平衡了,只是仍帶着幾分幽怨,道:「我餓了……」

  好不容易將這鄧健服侍得無話可說,徐謙也是有些倦了,考試本就是操心勞力的事,打了個盹兒,徐謙便出了門。

  按道理,府試結束之後,一般都要去拜訪一些自己的師長,而徐謙的師長便是縣學王教諭,王教諭是自己的座師,如今也在府學,徐謙雖然狂妄,不過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一路到了府學,遞上了名刺,便有差人請他進去。

  這沿途也有許多童生進出,大多都是各縣童生前來拜訪的,大家看見徐謙,表情各自不同,好在徐謙早已習慣這種成名的感覺,神情自若地到了王教諭下榻的地方。

  王教諭正在說教幾個捷足先登的童生,隨口說了幾句要好好用功之類便將人打發了。等徐謙進來,王教諭端起茶盞,怒道:「誰讓你出風頭的?還第一個遞交試卷,你可知道,學正大人最不喜的便是舉止輕浮之人?」

  徐謙道:「流言四起,只能出此下策。」

  王教諭嘆了口氣,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說句實在話,他確實錯判了形勢,沒有想到縣試的事到現在還有人糾纏。徐謙表現出狂士姿態,其實就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不過要做狂士,就得有狂的資本,若是資本不足,反而貽笑大方。王教諭吸口氣道:「那『讀書好』的長句,當真是你所作?」

  雖然盜版可恥,可是眼下徐謙想否認也不成了,徐謙面不紅心不揣,理直氣壯地道:「這是自然。」

  王教諭奇怪地看了徐謙一眼,道:「實話和你說了吧,你要做狂士,卻也沒什麼不好。府試這一關想必是過了,可是學正大人如何排定名次,老夫一時也難以揣摩得出,還是等消息吧。這一趟你來,老夫正好有件事要和你說。」

  徐謙道:「還請大人指點。」

  王教諭道:「你的文章,老夫也看了,靈性有餘,基礎也是極好,可還是缺了一些火候,府試之後便是院試,若是這一次你有幸在府試中大出風頭,到時院試又當如何?我這裡有一張引薦的書信,你拿着它去尋這杭州城的吳先生,吳先生乃是杭州名士,現下正在四處收納門徒,你若是拜入他的名下,定能受益匪淺。」

  徐謙忙道:「多謝大人。」

  這對徐謙來說是件好事,他基礎深厚,又吸收消化了蘇縣令的讀書筆記,按理說功底還是不差,可是若有名師指點,只怕這才子之名也算是實至名歸了。

  考試的事,畢竟投機取巧的機會不多,能矇混一次,不見得能矇混第二次,提升自己的實力才是正道。

  王教諭吁了口氣,道:「你不必言謝,老夫眼下也只是自保而已,現在流言四起,老夫也深受其害,唯有你將來能一飛沖天,世人才會說老夫是慧眼識距,而不是說老夫與你暗中勾結,徇私舞弊。」

  徐謙心裡忍不住想:「難道我們不是暗中勾結?」其實他看王教諭愁眉苦臉的樣子,心裡不免有些爽快,也隱隱又明白了一些道理,這種事就像捂蓋子,結果蓋子越捂越多,便是想脫身也難了。

  從府學裡出來,徐謙回到客棧換了一身衣衫,鄧健道:「你又要出門?」

  徐謙點頭道:「我要去拜師,這種事宜早不宜遲。」

  鄧健呵呵一笑道:「那我隨你去吧,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像你這種平日不知會得罪多少人的走在大街上不被人敲悶棍那才怪了,有我在,保你平平安安。」

  徐謙也不阻止,兄弟二人大搖大擺地出門,這一路徐謙暗暗告誡他:「跟着我走路,一定要有氣勢,現在我是狂士,不囂張跋扈是不成的,你該邁王八步,手要叉着走路才是。」

  鄧健道:「這樣走路,會不會讓人誤以為是瘋子?你為何不這樣走?」

  徐謙風淡雲清地道:「狂士和狂士跟班是不同的。」

  二人一路唇槍舌劍,循着王教諭給的地址尋到了那吳先生的住址,門口有個門房在,徐謙上前,遞了名刺上去,道:「晚生徐謙拜見吳先生,還請通傳一聲。」

  

  第四十八章

才子

  

  檀香繚繞,燭光搖曳。

  一盞清茶,一卷書冊。

  盤膝坐在小塌上的是個溫厚的老者,老者穿着洗得漿白的圓領儒衫,臉色從容,很有泰山崩而色不變的氣度。

  那似有若無的微笑始終掛在老者的臉上,正如屋子裡那一幅醒目的字幅,讓人一眼難忘。

  案牘上擺着一方長尺,老者眼睛一張一闔,露出幾分閒散。

  下頭的幾個少年正在埋頭書寫,少年盡都是衣飾華貴,其中一個更是杭州出名的才子神童。

  「老爺……」

  一聲與屋堂內不符的聲響傳了來。

  老者看了來人一眼,正是府里的門房,他漫不經心地道:「是故友來訪?」

  門房捏着名刺,道:「不,是一個叫徐謙的,前來拜謁老爺。」

  徐謙二字早已名貫杭州,老者雖然不露聲色,可是那幾個少年卻都放下了手中的筆,驚訝地抬起眸來。

  「徐謙……是那個近來名聲大噪的徐謙?」老者皺眉。

  「似乎是的,看他樣子確實是讀書人的打扮,只是年紀不大,只有十二三歲。」門房老實答道。

  老者捋須微笑,道:「此子是狂士,卻也來拜謁老夫?」

  「吳先生。」這時候,座下一弟子道:「據說此人在縣試中有作弊之嫌,且是賤役出身。」

  另一個弟子道:「這樣的人竟也來拜謁先生,他不怕污了先生的門庭?」

  「前些日子,聽說知府家的公子也對此人頗有微詞,似乎有意讓他出醜。」

  吳先生的臉色風淡雲清,可是在聽到知府家的公子時,瞳孔不經意地縮了一下,慢悠悠地道:「賤役出身,還涉嫌作弊,這樣的人,老夫不見。去告訴那小子,讓他快快走了吧。」

  門房領命要走。

  卻有一個年輕俊美的公子道:「此人的《讀書好》倒是餘韻悠長,讓人聽了一次至今難忘。能做出這樣詞句的人,小小縣考何須作弊?坊間流,只怕當不得真,先生見見他,又有何妨?」

  這少年公子雖然年輕,卻是吳先生的得意門生,便是在整個杭州也是大大有名,不但家世極好,且在上年的府試、院試之中都名列一甲,最善詩詞,他做的詩便是杭州的幾個學官都讚不絕口。

  少年成名,便是才子,即為神童,將來遲早要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吳先生對他一向青睞。

  只是吳先生的臉色卻是冷峻起來,幾乎帶着幾分冷笑道:「此言差矣,佟之,你太不諳世事了,這樣的狂生無非就是博人眼球而已。切莫被他矇騙,吾對他也略有些耳聞,此子出身微薄倒也罷了,尚不自省,偏要學那狂生姿態。錢塘張家與諸多士紳人家都對此人深痛惡絕,這樣的人,還是少惹為妙,吳過……」

  門房道:「小人在。」

  吳先生目光一寒,冷冷道:「打發走罷,告訴他,老夫未曾聽說過徐謙二字,更不知他是何人,賤役之子不登大雅之堂,讓他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去!」

  「是。」

  門房連名刺都沒有遞上,便飛快地去了。

  他回到大門的時候,徐謙和鄧健還在外頭等候,既然主人發了話,這門房也就不再客氣,冷笑一聲,將名刺丟給徐謙,道:「我家老爺說,賤役之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讓你從哪裡來就從哪裡回去,快走,快走,我家老爺何等清貴,休要辱了我家老爺門庭。」

  鄧健勃然大怒,道:「狗奴才也敢大言不慚。你可知我是誰的人?」

  見門房不作理會,鄧健捋起袖子道:「今日不收拾了你……」

  徐謙皺眉,他雖然意識到對方可能不理睬,但是不曾想居然如此不客氣,心裡雖怒,卻看鄧健要生事,連忙勸止道:「走吧,這等狗眼看人低的貨色,理他做什麼。」

  鄧健對那門房呵罵幾句,幾乎是被徐謙拉着走。

  這一路,徐謙什麼都沒有說,輕輕抿嘴,不發一詞。

  鄧健悻悻然地道:「怎麼?徐兄弟生氣了?」

  徐謙突然冷笑,笑容中帶着森森寒意,道:「我生氣做什麼?那些看我不起的人,我遲早要讓他們後悔。」

  鄧健連忙拍住他的肩,道:「你還能吹牛,我就放心多了,只是現在拜不得師,又該如何?」

  方才的事突然讓徐謙明白過來,自己得罪的人絕不只是張家這麼簡單,而是整個士紳階層,這些人掌握了話語權,可以顛倒黑白,可以指鹿為馬,那姓吳的什麼名士,靠的不就是名聲混飯吃?怎麼敢得罪士紳,如此想來,姓吳的對自己聲色俱厲,就不足為奇了。

  「這些人真是可笑可惡,遲早有一日,我要讓他們知曉我的厲害。」徐謙心裡暗罵了一句,卻又不禁坦然了。

  其實在迫不得已之下走上這一條功名之路,以他的出身早該預料到這種情況。

  他呵呵一笑道:「世人輕我、辱我、瞧我不起,我當如何?」

  這一句不是自問還是反問,鄧健道:「自然再不和他們打交道。」

  徐謙卻是笑了,道:「錯了,別人越是看輕你,你就越要奮發向上,這便是為何人人熱衷功名,有了功名才能扶搖直上青天,才能瞬間翻轉你的命運,罷,和你說這個沒什麼意思,走,我帶你去喝酒。」

  鄧健頓時興奮,想不到因禍得福,忙道:「徐兄弟今日這麼大方,好了,我不說這個,我們吃酒去。」

  二人隨意尋了家酒肆,點了幾個小菜,隨即便開始吃酒,這一次徐謙心中鬱悶,也不矜持,一杯杯酒水下肚也有些頭昏腦脹了。

  鄧健的酒品一向很差,每次吃醉了便開始發瘋,到了後來,便是如一灘爛泥一般一動不動,只是醉眼看着徐謙,呵呵地笑:「鄧大爺我縱橫杭州十九年,誰敢惹我?徐兄弟,往後再要有人敢惹你,你便報我的名號。」

  徐謙哂笑:「報了你的名號也沒用,別人也不認識。」

  鄧健怒道:「誰說的?你報我的名號,欽賜鎮守太監王公公府上……」

  徐謙目瞪口呆,又是幡然醒悟,心裡不禁想:「是了,連鄧健都知道拉虎皮來為自己張目,自己若是有一個虎皮,那些不要臉的名士又會是什麼樣子?原來這個世界比的未必是誰厲害,誰的地位高,而是看你有沒有虎皮,哎……我混了這麼多年,深受老爺子毀人不倦,竟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他心裡有了明悟,對鄧健道:「你到這裡呆着,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鄧健滿是幽怨地看着徐謙,道:「你……你是不要我了嗎……」

  不要臉的東西!

  徐謙心裡叫罵,頭暈腦脹地起身,踉蹌地走出去。

  日落黃昏,杭州城的街道帶着幾分蕭索,這裡不是西子湖畔,沒有數不盡的畫舫,也沒有沿岸無數悶騷的遊人和客商,更沒有一擲千金的少爺紈絝,這裡與物慾橫流的杭州城,仿佛隔絕切割成了兩半。

  人們永遠記住的只是夜夜笙歌的西子湖和秦淮河,又有誰知道,其實大多數時候,住在這裡的大多數人,其實照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是兩個世界,徐謙在這個沉悶的世界裡卻有一種通向夜夜笙歌世界的躁動,他必須向着燈紅酒綠的熱鬧處狂奔,正如他的志向一樣,絕不甘默默無聞,定要有聲有色。

  過了一條街道,徐謙也不知身處何處,只是看到偌大的宅院,巍峨的門牆,門牆處,許多人擠在一起圍看什麼,發出驚人的感嘆。

  「這便是楊清楊才子的詩詞,你看,只是一時興起,寫在謝學士的門牆,人家也不肯刷去,可見這位楊才子的才名。」

  「你懂個什麼,楊才子一時即興之作,恰好寫在謝家門牆,謝家非但不以為意,反倒讓人保護,這豈不是我杭州的一段佳話?」

  「聽說楊清是我杭州少年第一才子,又是名士吳先生的得意門生,這一次又牽涉到了謝家,只怕要名聲大噪了。」

  聽到了吳先生……

  徐謙本已躁動的心,頓時化為了一腔怒火,他推擠開人群,要一探究竟。

  

  第四十九章

上山打老虎

  

  徐謙擠入人群,便看到有人在刷了白灰的牆上書寫的一首小詩。

  詩詞對仗工整,所書的自是這宅院主人的生平,其中最後一句更加意味深長,寄託了寫詩之人對功名的嚮往。

  徐謙如今對詩詞的造詣已是不低,至少欣賞水平絕不在尋常人之下。

  一看之下,頓時也覺得這詩詞不錯,耳邊更是聽到圍觀之人的嘖嘖稱奇聲。

  「楊公子大才啊,據說是他路過謝公府邸時的即興之作。」

  「此詩比前幾日醉雲樓的詩賽魁首更大氣一些。」

  「果然不愧是吳先生的高徒,也難怪謝公讓人小心保護這詩詞,謝公雖寓居杭州,造詣不問世事,卻是愛才之人。」

  徐謙心裡冷笑,什麼吳先生,不過也是欺世盜名之輩,至於什麼楊才子,不過是讀書人之間互相吹捧而已,一個所謂的才子在某個士紳的院牆上寫詩,而士紳則表示出愛才之心,一個是宣揚自己的才氣,一個是表示自己的愛才之心,兩隻臭蟲在一起,臭味相投。

  尤其是詩詞之中對此間主人的肉麻吹捧,更是讓徐謙覺得噁心,什麼大廈將傾公淒涼,更是將這宅院的主人比作了出淤泥不染的君子,滿朝廷都黑暗,就這宅院的主人在朝中木秀於林。

  徐謙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