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4章

上山打老虎額

  醉醺醺的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彎腰去撿起一塊碎石子,隨即在白牆下寫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乃是本朝楊慎所作,只可惜在徐謙的記憶之中,楊慎做出這詞時是在嘉靖三年因為觸怒天子,遭受廷杖流放在外時一時心中蒼涼有感而發,在萬念俱焚之下看破了這功名,感悟出了人生的苦樂,才在百感交集之中作出這詞。

  只是現在不過是嘉靖初年,楊慎這時還春風得意,因此此詞還未出世。

  徐謙心裡對那吳先生滿懷憤恨,又見這什麼才子心中不爽,在酒水的催化之下頓時想起這首詞來。

  「哈哈……你們不是吹噓此間的主人嗎?不是嚮往功名嗎?我索性給你們澆一盆冷水,倒要看看,你這才子羞與不羞。」

  手中的碎石在詩詞結尾之後,也只剩下了粉末,徐謙拍拍手,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搖搖晃晃,正待離開。

  他口裡還不禁咕噥:「也該回去了,鄧建那廝多半還等着我付酒錢,哦……是了,本公子還未寫題跋呢。」

  他幾乎踉蹌着彎腰又去撿起一塊碎石,在詩詞下要動筆,一時卻是遲疑了。

  題跋寫誰呢?

  書上自己的大名?

  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可是書上楊慎的大名……

  不妥,不妥,徐謙又是搖頭。

  隨即他突然眼前一亮,哈哈大笑,隨即寫道:「上山打老虎書。」

  他轉身要走,這時候卻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攔住他,為首的一個分明是個管事裝扮,抱着手對徐謙呵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家老爺府上撒野。」

  徐謙忍不住道:「你家主人是誰?」

  這管事滿是驕傲地道:「我家主人乃是內閣大學士謝公,乃是我大明宰輔。」

  徐謙冷笑道:「謝遷?我聽說過他,他是從前的內閣學士,倒也稱得上一個公字,不過你們忒也大膽,太祖曾下詔,但言自稱宰輔者,誅殺全族,學士就是學士,何來的宰輔?」

  管事的惡狠狠地道:「你壞我謝家門庭,竟還敢胡說八道,來,來人,把這狂徒拿下了,先關起來。」

  幾個小廝聽罷,一個個如狼似虎的衝上去將徐謙架住,要將徐謙拖走。

  「誰……誰敢拿我,我乃錢塘……錢塘……」

  徐謙這時候,已是醉醺醺的漸漸失去了意識……

  「楊管事,這些字怎麼辦?」

  管事冷哼一聲,鐵青着臉道:「眼下天色暗淡,明日叫人來刷洗吧。」

  看客們見了熱鬧,見謝府的人已經架着徐謙去了,頓時又圍攏了上去,依舊議論紛紛:「那個小子倒是狂妄,真不知是什麼來路,楊公子能在這裡提詩,那是人家學貫古今;謝學士不與他計較,那也是因為謝學士有愛才之心,可一個無名小卒也敢在人家門牆上塗寫,真是胡鬧。」

  「這樣的狂生,杭州城裡多不勝數,總會有幾個可笑之人,也算不得什麼,謝府的人多半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長點教訓。」

  「那個人……我倒是依稀見過,有些像那近來狂妄透頂的童生徐謙。」

  「當真是他?」

  「這個卻是不知,剛才那人醉醺醺的,我也看不甚清。」

  頓時有人冷笑連連,道:「若是此子,倒就不奇怪了,據說此子不學無術,卻每每口出狂言,人品極壞,這樣的人能中縣試,真是笑話。」

  「罷罷罷,且不說這個,先看看他在牆上寫了什麼。」

  眾人紛紛圍攏上去,滿帶着不屑之色地去看那牆壁上的詩詞,接着就有人大笑:「滾滾長江東逝水,哈哈……這一句真是平淡。」

  緊接着有人眉頭微微一皺,道:「浪花淘盡英雄……這……倒是有些意思了。」

  看客之中不乏一些粗通詩詞之人,一個個帶着不屑的姿態去看,甚至時不時有人發出一兩句嘲諷,可是緊接着,許多人就笑不出來了。

  這首詩詞意境高遠,竟是比那楊清的詩詞更多了幾分韻味,多了幾分情感,讀之令人不禁心中悵然。

  若是看了楊清的詩會讓人生出滿懷的功名之心,可是再看這署名『上山打老虎』的詩詞卻讓人灰心冷意,令人有着萬念俱焚之感,仿佛世間的功名利祿最終都如鏡花水月般變得不真切起來。

  此後,沒有人再發一言,便是方才幾個嘲諷得最凶的人也如痴如醉,品味着這詩詞,似乎在感悟什麼。

  良久之後,突然有人拍額,飛快便走,眾人鄙夷地看了一眼那匆匆而去的人,仿佛是覺得此人走得如此匆忙,竟有唐突了這詩詞的意思。

  誰知那走的人很快去而復返,卻是大汗淋漓地回來,手中拿了筆墨,拿了白紙來,隨即趴在地上,對着牆上的詩詞抄錄起來。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根本不是要走,而是去拿筆墨來抄錄詩詞了。

  許多人紛紛效仿,也都匆匆去了。

  杭州畢竟是文風鼎盛之地,大多數人對於才子對於朗朗上口的詩詞都有一種附庸風雅的追捧,如今看了一首耳目一新的詩詞,自然有人希望抄錄下來仔細回味。

  天色已經黯淡,可是漸漸的,圍在這裡的人居然越來越多,甚至驚動了不少士人坐車乘轎而來,許多人開始津津樂道地將『上山打老虎』的詩詞和那楊才子的詩詞來做比對,也有人只是靜靜品味兩首詩詞的意境,更有人在猜測這個上山打老虎的到底何人,有人不禁冷笑道:「上山打老虎,這樣的別號實在有些低俗,如此好詞,可惜,可惜……」

  有人冷笑地反駁:「大俗即是大雅,兄台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先前說話之人頓時訕訕地道:「啊……是我失言,失言……」

  

  第五十章

都付笑談中

  

  縱是到了夜裡,謝府外頭照舊有小廝提着燈籠給相公和公子們照着牆壁,讓人來湊這趣味。

  人便是如此,但凡是所謂的『讀書人』,若是聽到哪裡有什麼好詩好詞,縱然是他們沒有去品味的心思,可是假若不去,難免就要被人取笑,時下最熱門的話題便是謝府門口的詩詞,既涉及到了吃醉酒的狂生,還涉及到了謝家的厚此薄彼,更不必說,還有一個楊清這樣的才子也牽涉其中。

  內閣學士、才子、狂生,在這個時代,上述任何一個都是所有人關注的對象,詩詞或許可以不看,可是熱鬧卻一定要瞧好了,否則難免要貽笑大方。

  如此一傳十、十傳百,聚集在這裡的人越來越多,竟讓這幽靜的別院頓時熱鬧起來。

  「這上山打老虎的詩倒是頗有意味,只是略顯無病呻吟了一些。依我看,還是楊清的詩詞更好。」有人忍不住發出感慨。

  其實詩詞好壞,全憑各人感悟,有人一心求取功名,正當風華正茂之時,乍見這『頹唐』的詩詞,自然不免會有幾分覺得不適,反而覺得楊清的詩詞更切合他們眼下的心境。

  也有人覺得不服,道:「無論是用詞還是意境,明明是這上山打老虎比楊相公技高一籌。詩詞,詩詞,本就是無病呻吟,拿這個來比對高下,未免有失偏頗。」

  有了爭議,就有人認真。事實上,認真的人還真不少,不少人為此爭得面紅耳赤,朋友反目成仇,仇敵或許同仇敵愾。

  這一夜之間,上山打老虎算是火了,大夥特火。

  不慎其擾的自是謝家,原本謝家的人清早就要將這上山打老虎的詩詞洗刷掉,可是小廝還未動手,就被一些書生攔住,就差要捋起袖子動手了。到了這份上,謝家倒是謹慎了不少,連忙向上請示。

  謝家人丁興旺,可是真正做主也不過是兩個大相公和一個小相公,其中聲譽最隆的便是曾任內閣大學士,曾以善辯而聞名天下的謝遷,先帝在時,謝遷致仕,隨即便在杭州寓居,極少拋頭露面。其次便是謝遷的弟弟謝迪,也是杭州一帶知名的鴻儒,一舉中第,尚在朝中為官。至於那小相公,乃是謝遷之子謝丕,在弘治末年科舉名列第三,如今也已外放為官。

  謝家在杭州自有超然地位,一門之中三個進士,父為狀元郎,子為探花郎,也是一時美談。

  昨夜的動靜,謝府自然清楚,寓居後宅的謝遷卻沒有過問什麼,直到大清早仍有許多看客陸續前來,這老態龍鍾已到七旬的謝遷才終於忍耐不住在喝完一碗清茶小憩的功夫喚來府中主事,詢問道:「外間紛紛擾擾,卻是何故?」

  管事的道:「有個叫楊清的才子在院牆提了詩,小少爺愛其才,所以吩咐小人不得抹去,因此招徠來了不少看客。後來又來了個狂生,也提了一首詩詞,似乎有諷刺楊相公的意思,所以惹來了爭議。」

  「是嗎?」謝遷的表現很是鎮定,語氣平淡地道:「杭州雖是繁華,卻總是不太清靜,看來,還是回鄉里的好。」

  管事的笑道:「老爺清心寡欲,在哪裡都是一樣,不過回鄉小住,倒也怡情。」

  謝遷點點頭,揮揮手,示意管事退避。

  這管事似乎想起什麼,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就是那狂生出言不遜,小人見他胡言亂語,暫時叫人將他關押在了柴房。」

  謝遷眼睛眯起來,道:「出言不遜?」

  「是。」管事道:「小人只說了老爺一句宰輔,他便說什麼太祖有詔,說是言必稱宰輔者誅滅全族,小人怕他再胡言亂語,所以……」

  謝遷臉色古井無波,懶洋洋地道:「此子果然輕狂,再關幾日吧,消消他的銳氣,不知變通的人將來遲早還要吃更大的虧,這是為了他好。」

  如今這世道,已經不再是太祖那個管制森嚴的時代了,就如這宰輔,如今大多數人都這般稱呼,便是天子聽了,多半也只是一笑置之,坊間俚語,誰能禁得了?偏偏有人不識趣,倒是讓謝遷有磨其菱角的意思。

  到了他這年紀,自然也知道誰都年少輕狂過,給這狂生一點教訓,對這狂生未必是壞事。

  謝遷又道:「這裡煩悶,你去備下車轎,老夫要去一趟靈隱寺,與天若禪師品茗。」

  管事不敢怠慢,連忙去了。

  過不了多久,謝遷的轎子便從中門出來,途徑到門牆外頭,聽到許多人嘖嘖稱奇和面紅耳赤的爭吵聲,謝遷照舊眯着眼在轎中打盹。

  或許是二十年前,他會欣賞那些吟詩作對的才子,只是到了現在,他早已對這一切有了厭倦,對他來說,吟詩作對畢竟是小術,不足為奇。天下的才子何其多也,可是有幾個最終能有什麼成就?才子……才子……無非是少年人津津樂道的話題罷了,他實在提不起太多心思去關注。

  轎子平緩過去,卻聽到耳邊有人吟道:「還是上山打老虎作的好,你聽聽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

  聽到前頭,謝遷心裡生出幾分厭倦。

  「都付笑談中……」

  念到這裡時,謝遷心裡似乎有了些許觸動,他忍不住低喚一聲:「停一停。」

  轎子在角落裡停下。

  有人不禁嘆道:「轉回頭,翻覆手,做了三分。前人創業非容易,後代無賢總是空。回首漢陵和楚廟,一般瀟灑月明中。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鬥漫劬勞,落得一場談笑。」

  謝遷的心,似乎被狠狠的撥動了一下。

  若只是一首好詩詞,絕不可能動他的心思。可唯有這一首卻是令他不但有了觸動,更是雙目之中隱隱閃爍出了淚花。

  是非成敗……是非成敗……

  曾幾何時,他鮮衣怒馬,他權傾天下,他有無數的抱負,豪言壯志,壯志豪情。可是……最後如何?最後這是非,這成敗……

  謝遷主持內閣亦有十幾年,曾為弘治中興立下赫赫功勞,此後先帝繼位,在劉瑾為首的奸黨打擊下不得不黯然致仕,他的生平,他的喜怒哀樂,還真像是詞中所言一樣,這才令他感慨良多。

  而詞中所道出來的意境更是令謝遷既是感慨萬千又似乎有了幾分明悟。既然「是非成敗」都如同過眼煙雲,就不必耿耿於懷、斤斤計較;不如寄情山水,托趣漁樵,與秋月春風為伴,自在自得。平生抱負未展,橫遭政治打擊。既然看透了朝廷的腐敗,不願屈從阿附,倒不如終老邊荒而保持自己的節操。因此就該以與知己相逢為樂事,把歷代興亡作為談資笑料以助酒興……

  這一切,既像是敘述謝遷平生的經歷,也像是對謝遷的勸勉,勸勉他要拿得起,更要放得下。

  謝遷沉吟、深思、感懷、追憶,一念之間竟有無數的人無數的事從他腦海中拂過,這些事有喜也有愁,他長嘆一口氣,不禁喃喃自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都付笑談中哪……」

  「來,起轎吧。」

  

  第五十一章

連中小二元

  

  謝家的轎子又緩緩抬起,迅速離開。

  這件事的影響實在不小,杭州人傑地靈,讀書人又是極多,一旦有了爭議的話題,便一發不可收拾。

  先前的時候還只是市井之間相互對嘴,到了次日,士林清議也開始關注起來,有人捧楊清,自然也就有人捧上山打老虎,結果清議紛紛,竟也有點火藥味。

  而真正點燃火藥桶的,乃是治於杭州的浙江行省布政使司的右宣布政使汪名傳汪大人。

  汪大人年不過四旬,宦海生涯卻是不淺,二甲進士出身,先是在翰林院鍍了金,隨即外放為官,十幾年不到就已坐上了一省布政的高位。

  甚至有人傳言,汪大人現在只是尚缺一些資歷,只要再熬兩年,入京掛個侍郎也是遲早的事。

  如此意氣風發的人物,此時正是大有作為之時,汪大人也忍不住外頭紛紛爭議的誘惑,竟也拿了兩篇詩作來對比,結果看了上山打老虎的詩,心中很是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