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5章

上山打老虎額

  這兩篇詩作都帶着偏激,前者是嚮往功名之路,慷慨激昂,將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榮耀刻畫得淋漓盡致。

  可後者恰恰相反,詞中帶着一種厭倦官場,厭倦功名的頹唐,這在汪大人眼裡未免帶了幾分幽怨之氣。

  汪大人此時恰是風華正茂,大有可為,怎麼受得了別人如此厭世?因此在布政使司,他突然喚來了屬官,道:「這上山打老虎是何人?」

  屬官們聽到上憲盤問,卻只能搖頭道:「府內有種種猜測,只是坊間俚語千頭萬緒,一時不能明察。」

  汪大人冷笑道:「此等狂生矯揉造作,蠱惑人心,殊為可恨。他的詩詞,本官看過,什麼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太祖皇帝驅逐北元,立萬世基業是笑談?于少保拱衛京師,扶大廈將傾也是笑談?孝皇帝殫精竭力,致力中興也成了笑談嗎?此子所言大逆不道。」

  一番話把屬官們嚇得膽戰心驚,如今這年代,風氣早已開放,再驚世駭俗的讀書人都有,也不見朝廷去過問,只是不知那上山打老虎卻是不知如何,居然觸怒到了上憲,惹來上憲如此嚴厲的呵罵。

  若是這事真要較了真,右宣布政使大人要收拾一個狂生,只要肯下功夫,罪名倒也足夠。

  好在汪大人只是適可而止,做了姿態之後,便道:「此子若敢再犯,絕不干休,到時定要徹查到底。」

  汪大人在官場上混,方寸還是拿捏得爐火純青,表面上是要大動干戈,結果卻是既往不咎,發泄一下心裡的怒火也就是了,難道真要徹查拿人?到時候未免會有些麻煩。

  做官……本來就是和稀泥,能糊塗的儘量糊塗,千萬不要較真,只要不涉及到自己政績,什麼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

  只是……

  這位汪大人萬萬沒有想到,他馬上就遇到了麻煩。

  南京那邊的幾位老大人聽聞此事,竟是狠狠地訓斥了這位汪大人一通。

  南京刑部左侍郎、南京都察院巡按使,以及幾個老大人一道聯名書了一篇文章,對汪名傳大罵一通。

  所罵的內容很簡單,無非就是說他要效仿酷吏,治下出了才子,本該是一件好事,可是竟不問是非地呵罵,竟還有嚴懲的意思。

  這幾位老大人對上山打老虎的詩詞也極盡追捧,將其譽為耳目一新之佳作,至於那才子楊清所作詩詞與之相比,實在是螢火與日月爭輝。

  好端端的詩詞之爭居然涉及到了南京六部和浙江布政司,實在讓人一時看不透。

  雙方的立場都很尖銳,甚至有劍拔弩張的氣勢。

  須知那南京的官員個個都是清貴無比,品級上比之浙江的官員,大多數都要高一個甚至幾個檔次,可是論起實權,南京的官員未必及得上地方官員。

  而雙方的矛盾也就在這裡,地方的主政官員,有許多都是前途似錦,雖說現下品級不高,可是未來一旦入朝,前程不可限量,自然體會不到上山打老虎那《臨江仙》的意境。

  可是南京官員不同,南京的大多數官員原本都曾經歷過輝煌,可是在殘酷的鬥爭之中黯然地被發配至了南京,表面上似乎品級未變,可是待遇卻是千差萬別,落地鳳凰不如雞,人世的世態炎涼、酸甜苦辣,那從高處跌落下來的絕望早已令他們改變了心境,因此看到上山打老虎的詩詞才頓時生出知己之感。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共鳴,雖只是一首詩詞,卻是囊括了他們一生的榮耀,也囊括了他們一生的苦痛。

  現在一個右宣布政使居然傳出話來狠狠敲打這詩詞作者,這些南京六部的老油條居然也不閒着,反正他們已經仕途無望,可是品級還在,面子還是有的,也不擔心說錯了什麼或又做錯了什麼,直接殺氣騰騰地來興師問罪。

  先是布政使,接着是南京六部的大人物,短兵交接之後,頓時引發了別人更多的興趣,熱鬧非常。

  甚至聽說在提刑司衙門裡,幾個堂官為了爭出高下,竟差點在公堂上打了起來。

  而處在這風暴之中的徐謙在宿醉後起來,卻是發現自己身陷小黑屋裡,先是一驚,隨即回憶起了自己的荒唐事,也只能苦笑以對。

  好在他是絕頂聰明之人,知道這是謝家的府邸,雖然言語有些衝撞,可是謝家畢竟還要顧忌名聲,自己是童生,若是府試不出意外,那便是府學生員,已經不是那種隨意可以拉去偏僻角落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的人了。

  因此他很快便鎮定下來,將這姓謝的罵了一千幾百遍,卻是死鴨子嘴硬,絕不肯輕易屈服求饒,期間有幾次來了個管事,徐謙也是冷漠以對。

  「你是徐謙?我家老爺說了,你年紀輕輕,竟是這般狂妄,這一次給你點苦頭,讓你知曉一些厲害。」

  徐謙道:「我是童生,你家老爺是何人,竟敢動用私刑?莫說是致仕的學士,便是你家老爺依舊在朝,也未免太大膽了。」

  這管事對徐謙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好端端的遇到這麼個狂徒,口氣真是不小。

  其實徐謙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不管怎麼說,謝家也是私自關押,他畢竟是有功名的人,現在是童生,甚至很快便是生員,到時倒要看看,這謝家怎麼下得了台。

  一晃過了三天。

  三天之後,正是府學放榜的日子。

  徐謙依舊在柴房裡,不過此時,整個府學門口卻已是人聲鼎沸了,當有差役將榜文張貼出來,無數人激動地看向文榜,一張不起眼的紅紙竟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榜文中的每一個名字都意味着一個人的人生改變,有尋到自己的名字的便忍不住欣喜若狂,顧不得什麼讀書人的斯文體面,忍不住大聲歡呼:「中了,中了……哈哈……」

  也有人捶胸跌足,滿是悲戚,大叫不公者有之,痛心疾首者也有之,更多的則是那些心灰意冷之人,考了一次又一次,永遠都沒有盡頭,可是這紅榜似乎天生與自己無緣。

  此時有人發出驚呼,道:「那姓徐的狂生,這一次竟又是府試第一,連中小二元,此人真夠運氣,難道這一次連學正大人也買通了?」

  有了人提醒,大家這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榜首的位置上,徐謙的名字赫然在列,格外的刺眼,讓人又嫉又恨。

  

  第五十二章

不畏強暴徐生員

  

  數百考生,考中的也不過寥寥數十人,可是榜首位置卻是大出所有人的預料之外,竟是那個據說買通了縣令,在縣考作弊的徐謙。

  原本大家就曾聽說過許多議論,這徐謙不過是賤役之子,也只是剛剛才有考試的機會,這樣的人能識幾個字就已不錯,莫非還是神童,天生就會治經典?

  現在這狂生一路過關斬將,竟又是一次高居榜首。

  那些勉強考中的人倒也罷了,反正能入榜,至於誰是第一和他們無關。

  可是對於那些名落孫山又或者屈居二三的人來說,卻仿佛像是被針扎了一樣。

  文人相輕,姓徐的不是早有傳聞不學無術嗎?憑什麼高居榜首?

  再聯想到諸多的傳言,於是便有人突然在人群之中道:「不公,不公,這徐謙不學無術,何以名列之一?一個賤役之子罷了……這裡頭定有貓膩,此次主考本是知府大人,臨時卻是換了本府學正,這其間定有什麼貓膩。」

  「不錯,定有貓膩。」

  惱羞成怒的考生們有不少激起了憤怒,若是輸給那些小神童、小才子倒也罷了,居然輸給了據說是不學無術的賤役之子,這一巴掌打在他們的臉上,火辣辣的痛。

  只是在府學裡頭,雖然外頭有人大叫不公,卻是無人理會,這種事年年都有,只是今年更熱鬧一些罷了,滄學正不以為意,這種事,他見得多了。

  這一次府試之所以點中徐謙,滄學正也有過考量,一方面是徐謙的文章作得不差,以童生的水平來說,對句很是老道,再者行書令人賞心悅目,破題極為出彩,令人耳目一新。滄學正想必也沒有想到過這徐謙是個爭議人物,若是這一次知府大人主考,就要考慮一下影響了,畢竟知府要考慮的遠遠不只是文章的本身,而學正作為一府的清貴官員,這些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誰知道外頭的讀書人還不肯散去,大叫不公的聲音越來越大,滄學正才發現有些不太對勁了。

  外頭鬧得厲害,可是這時候,一個滿臉鬍子拉碴,很是憔悴的人擠入人群。

  鄧健太疲憊了,上次酒樓里吃酒,徐謙突然不見了蹤影,留下他一人醉醺醺的醒來,沒尋到徐謙,結果不得不含恨付了帳,回到客棧也是尋不到他,結果又不得不付了客棧的帳,後來四處打聽知道謝家那邊新近捉了一個狂生去,才知道徐謙出事了。

  在杭州,任何涉及到了謝家,就沒這麼簡單了,鄧健不敢大意,連忙去尋王公公,將此事一一稟告,這種事唯有王公公出面,那姓徐的小子才能少吃點苦頭。

  誰知聽到了謝家二字,王公公出奇的謹慎,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句:「知道了。」

  知道了的意思,鄧健當然懂,知道就是知道,你還想怎麼樣?鄧健心裡把徐謙這傢伙痛罵了幾十上百遍,本來也想撒手不管,可是終究還是下不了這個狠心,於是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謝家,誰知謝家這邊,人家連門子都不讓他進,他使了幾兩銀子,結果那些門子收了銀子說去通報一聲,結果銀子入手,卻是告訴他管事很忙,不見!

  鄧健這一下子真是欲哭無淚了,一路被人坑,結果連徐謙的消息都打探不到,瞧謝家的意思是不肯干休了。

  一大清早,他便來看榜,他心情萬分緊張、激動,若是徐謙這一次名落孫山,一個小小童生,誰會理會?還不是謝家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可是府試生員就不一樣了,他心裡不斷地念:「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通天老祖,保佑這小子中個生員罷,不管怎麼說,我和他也是半路兄弟……」

  他不敢希翼徐謙能高居榜首,所以先從榜尾看去,越看越是心涼,等到榜首位置看到徐謙大名的時候,他頓時呆住了。

  榜首……是榜首……這一下子,大發了!

  他忍不住大聲驚呼:「好,好,哈哈……這榜首是我兄弟,喂喂,老兄,那個徐謙,你認不認得,哈哈……他前幾天還和我同吃同睡的,我和他是兄弟,哈哈……」

  本來這些看榜的讀書人對徐謙又嫉又妒,此時突然冒出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傢伙跑來主動認親,於是不少人惡狠狠地朝他瞪過來,甚至有不少人悄悄地將鄧健圍攏,頗有幾分發泄心中不忿的意思。

  鄧健是什麼人,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人的居心,心裡一寒,忍不住生出疑問:「我說錯什麼了嗎?為何他們這般不善?這讀書人的心思真比寡婦的心思還難猜。」

  他眼睛一瞪,朝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惡狠狠地看過去,叉着手道:「看什麼看?我是王公公的人,瞎了你們的狗眼,想打架是不是……」口裡雖是有萬分威勢,心裡卻是暗暗乍舌:「看來姓徐的小子名聲太臭,我是豬啊我,怎麼就到處嚷嚷和他同吃同睡。」

  一番恫嚇之後,鄧健連忙從人群中溜了出去。

  卻說另一頭,這消息傳到了謝家,謝家子弟不少,也有一個族中子弟今年府試,所以謝家這邊大清早就有人去抄錄了紅榜來,謝家管事也湊了個趣,瞥了這紅榜一眼,隨即便愣住了。

  他依稀記得,關押在柴房的那個傢伙和自己對談時似乎是自稱徐謙,看此人的樣子倒像是個讀書人,可是眼下,紅榜之中居首的人也叫徐謙,莫非這個徐謙……就是……

  府試榜首,尤其是在這杭州府,將來是必定前程遠大的,至不濟,一路過關斬將,沒有不做舉人老爺的道理。若是運氣好,能打敗蘇州、江西的考霸,將來說不定直接名列會試一甲也是未必。

  府試案首,尤其是在這個時候,足以牽動所有人的人心,可是偏偏,這個人居然被自己押在了柴房,這……

  謝家雖然家大業大,可是他畢竟只是個管事,現在想來,竟有點心虛了,難怪那個狂妄的傢伙不肯低頭,反而一副不肯干休的樣子,原來是早有依仗。

  這管事呆了片刻,隨即便匆匆往柴房去,心想此人看來是個麻煩,得趕快趕走,自家老爺是清貴之人,絕不能因為影響了聲譽,到時候惹來了什麼笑話,謝家還有臉嗎?

  到了柴房,卻看到徐謙風淡雲清地墊着一個廢棄的木板坐,口裡大聲朗誦:「學而時習之……」

  「這臭小子,還真會攪事……」管事心裡暗罵,須知關押在柴房裡,徐謙每日就是大聲背誦四書五經,攪得人都不安生,分派來看管的幾個小廝都吃不消。

  柴房裡有一股陳腐的渾濁氣味,管事也顧不得什麼了,定睛看了徐謙一眼,正色道:「你可以走了。」

  徐謙照舊是風淡雲清,若是這時候天上打出一聲悶雷,只怕就該羽化成仙了,他如老僧坐定,慢悠悠地道:「從哪裡來,到何處去?」

  其實別看他一臉出塵,徐謙的心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激動,他大致已經猜出了放榜的日子,而謝家在這個時候放人,那自己這一次府試定是排名不低。發達了,發達了,生員到手,天下我有,想不到我徐謙也有做考霸的潛力。

  管事真真是無言以對,碰到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傢伙,實在讓人吃不消,他不得不放下姿態,道:「自然是放你出去,你污了我謝家門庭,給你一點教訓也就足夠了。」

  徐謙笑了,淡淡然地道:「非也,非也,謝家門庭何等清貴,既然污了,就該懲戒,況且謝家的柴房也蠻好,有吃有睡,卻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第五十三章

有志不在年高

  

  謝家的管事有些急了。

  放榜出來之後免不了要召集新晉的生員談話,這是府學的規矩,到時候高居榜首的生員徐謙不見蹤影,一旦消息傳出去,這就是杭州府最熱門的話題。

  到了那時,官府難道能坐視不理?肯定是要四處尋人的。這事遲早就捂不住了,謝家就是再囂張,在士林之中享有再大的清譽,只怕也吃不消這拘押生員的罪責。

  生員已經算是半個秀才,已經享受了一定的政治特權,就算是犯罪,也需府學出面先革了他的學籍再行審判。這事情鬧出來,只怕他家老爺非要名聲掃地不可。

  當然,這位謝管事不知道眼前這個姓徐的小子早已聲名狼藉,人家要知道謝家把徐謙關進了小黑屋,多半拍手稱快的人會多一些。

  「廢話少說,我謝家可不是你修身養性的地方,也輪不到你說來就來,說不走就不走,你休要耍賴。」

  徐謙原本是一副淡定從容之態,聽到這管事放出狠話,頓時也怒了,長身而起,冷笑道:「你謝家也不是拿了人,想趕人就趕得了人的。」

  謝管事呆了一下。

  事情似乎有些棘手,眼前這個人真不能用常理來度之,他原本想指使家丁們將他架出去,卻又想到在院牆那邊還有許多看客在圍觀牆壁上的詩詞,若是這徐謙大鬧一下,事情反而更加糟糕。

  徐謙隨即又笑了,重新坐回木板,道:「總而言之,走,我是不走了,我喜歡這地方,謝家人傑地靈,我得多沾些文氣,你們要趕人,卻也沒這麼容易。」

  謝管事真是無語,只得冷笑道:「好吧,我們走着瞧。」

  其實這時候,謝管事已經有些心虛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眼下只能去稟明老爺了。

  他連忙趕去後宅的花廳,平時這個時候,老爺都會在這裡閒坐,而此時,謝遷也確實坐在這裡,只是並沒有閒着,手裡正拿着幾封書信。

  書信都是從南京那邊寄來的,有些是同鄉,有些是同僚,當然,門生故吏更多一些。

  書信的內容都很客氣,再三向謝遷問好,不過很快就進入了主題,說是據聞謝府拿住了一個狂生,此人別號上山打老虎,學富五車,是杭州難得的才子,還望謝學士大人不計小人過,予以善待。

  這些寫書信之人自然是上山打老虎的粉絲了,其實有一些也未必是『粉絲』,只是這個年代,聲望最是重要,你要是沒有驚艷的才學引起別人的注意,那也有許多途徑可走,比如提攜後進又或是慧眼識珠,這種令人津津樂道的事總是能傳之為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