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6章
上山打老虎額
「這個人,想不到竟是鬧出了這麼大的聲勢……」謝遷不禁苦笑,事實上,他還是低估了那首詩詞,這種詩詞感動不了別人,可是對那些官場失意之人卻有巨大的吸引力。
謝遷此時不得不用謹慎的態度來考慮這件事了,那個傢伙的詩詞確實不錯,可以說打動了謝遷的心,謝遷對這個傢伙也頗有幾分欣賞,現在又有這麼多人為之求情,若是再『敲打』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他慢吞吞地喝了口茶,心裡有了計較,正要喚管事來吩咐,卻不曾想那管事卻是已經到了。
「老爺……」
謝家管事將方才的事統統說了一遍,哭喪着臉道:「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做事欠了周詳,可是現在那姓徐的不肯走,他現在是生員了,假若……」
謝遷不禁好笑,道:「此人倒是滑頭,原以為他是高士,原來卻是個揪扯不清的傢伙,你去把他請來,他賴着不走,必有所求,老夫倒想看看,他打什麼算盤。」
「是,是……」
謝管事連忙去了柴房,又見徐謙,對這徐謙,謝管事實在火大,卻又發作不得,耐着性子道:「我家老爺有請,徐公子請吧。」
徐謙老僧坐定,道:「你家老爺可是謝學士?」
謝管事道:「正是。」
徐謙撇撇嘴道:「早就聽說劉健善斷、李東陽善謀、謝遷善辯,想來你家老爺口舌犀利得很,我不敢去。」
徐謙倒是很光棍,姓謝的請他去肯定是要和他辯論的,這種成了精的傢伙,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實戰經驗,自己跑去跟他鬥嘴,這是自己找不自在。
謝管事傻眼,只得道:「我家老爺只是要見見你,並沒有和你逞口舌之快的意思。」
徐謙道:「是嗎?那你家老爺請我去做什麼?」
謝管事道:「我家老爺見你這末學後進,自然是免不了要勉勵你幾句。」
徐謙這才站起來,笑呵呵地道:「這可是你說的,好吧,既然是勉勵,那我就去。」
平日來謝家拜訪的人,哪一個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偏偏讓謝管事遇到徐謙這種另類的讀書人,實在讓他有點吃不消,他實在是怕了這小子,因此領着徐謙一路到了後院花廳,都沒有對徐謙說過一句話,領着徐謙進去,徐謙倒也不遑多讓,進了花廳,便看到了謝遷。
這是徐謙所見的第一個名人,此人不但在這個時代如雷貫耳,便是在後世,那也是知名人物。
可是坐在徐謙面前的卻是個相貌普通、年過花甲之年,全身上下並無一絲架子的老者。
這個老者給徐謙的感覺並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什麼內散於外的氣勢,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唯有那一對略帶渾濁的眸子閃耀着一股子讓人難以捉摸的幽深。
徐謙打量謝遷的同時,謝遷也在打量徐謙。
打量良久,謝遷笑了,這種笑容很和藹,可是徐謙卻感覺在這和藹之中隱藏着一股子銳氣。
沒有錯,就是銳氣,那種曾經指點江山,舉手投足都與天下眾生息息相關的氣質,仿佛他的一顰一笑都理應受萬人矚目,都絕不會簡單的感覺。
「想不到……」謝遷語速很慢,淡淡地道:「你竟這樣年輕。」
徐謙道:「有志不在年高。」
謝遷微微皺眉,道:「小小年紀,為何這般狂傲?天下之大,有志者如過江之鯽,卻未見你這般狂傲的。」
徐謙心裡苦笑,我也想夾着尾巴做人,可是夾着尾巴也是被人欺,那還不如做一個狂生。
「謝學士莫非是指摘學生?」
謝遷又皺眉,慢悠悠地道:「你畢竟是後學末進,老夫指摘幾句又何錯之有?」
徐謙搖頭道:「若是謝學士要指摘,學生就難免要爭辯幾句……」
聽到這個……
謝遷的眼眸中,明顯的閃掠過了一絲精光。
「這個小子,居然還想在老夫面前爭辯,真是班門弄斧。」
誰知徐謙道:「可是學生若是爭辯,難免謝學士就要反唇相譏,可是學生來的時候,管事卻是告訴學生,謝學士是來勉勵後進的,絕不會與學生做無謂的口舌之爭的。學生聽了這話,才興匆匆地趕來與謝學士相見,便是希望謝學士能勉勵幾句,好令學生忘卻被關小黑屋的苦楚。」
「……」謝遷一時愕然,眼眸隨即向管事看去。
管事心裡叫苦,方才不過是糊弄而已,無非就是敷衍其事,誰知人家竟是拿這個來做文章,他不得不滿臉苦笑地朝謝遷點了個頭。
謝遷則對管事報之以嚴厲的目光。
第五十四章
請神容易送神難
謝遷不禁莞爾笑了,眼前這小子,口裡說不爭辯,其實卻是口舌厲害得很,倒是差點讓謝遷陰溝翻船。
他畢竟是歷經了宦海、見識過輝煌、也曾歷經過坎坷之人,倒也不至於為此動怒,反而一笑置之,只是這個時候,謝遷卻是知道,自己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少年狂生。
「是嗎?既如此,老夫就給你幾句勉勵吧,那首《臨江仙》,可是你作的?」
徐謙搖頭道:「不瞞大人,這並非是學生所作。」
謝遷頜首點頭,心裡想:「這就是了,一個弱冠少年怎麼能作出如此情真意切、韻味悠長的詩詞來,想必是從哪裡摘抄來的。」
謝遷不禁來了興趣,心裡對作詞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忍不住問:「那老夫倒是想問一問,這是何人所作?」
徐謙微微一笑,道:「那詞下不是有題跋嗎?分明作詞之人乃是上山打老虎。」
謝遷又是愕然。
隨即不禁覺得好笑,上山打老虎,不就是你這傢伙的別號嗎?你不承認是自己作的,卻咬死了是上山打老虎的大作,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可是旋即,謝遷又不禁想:「莫非是他年輕輕輕,怕名聲過盛,所以才祭出這上山打老虎來,以免被盛名所累?這個傢伙外面張狂,倒也懂得分寸。」
其實他哪裡想到,徐謙的臉皮雖厚,可是摘抄別人詩詞未免會有心理負擔,所以語焉不詳,把這摘抄詩詞的罪責全部推脫到上山打老虎的身上,就算是壞,那也是上山打老虎壞,就算不要臉,那也是上山打老虎不要臉,徐某人是讀書人,忠良之後,這種壞人壞事怎麼能沾邊?
至於別人怎麼聯想,是說他謙虛懂得收斂,又或者是說他要避嫌之類,那就不是徐謙所考慮的了。
謝遷莞爾道:「這首詞頗有意境,只是你年紀輕輕,詩詞卻如此沮喪,未免令老夫覺得奇怪,以你的年紀是如何參悟這其中的道理?」
謝遷的一番話帶着幾分咄咄逼人。按理說,徐謙這個年紀,是不可能能領悟到人間滄桑、宦海沉浮的,如此詩詞,若非是經歷過繁華與蕭索,若非參透了人間至理,絕不可能會發出如此感慨。
謝遷這麼問,倒不是他不相信徐謙的才華,而是不相信徐謙的年紀,弱冠的少年做出這樣的詞,實在不可思議。
徐謙微微一笑道:「學生是忠良之後。」
如今這七個字,仿佛成了徐謙的招牌,走到哪裡都不免要掛在嘴邊。
謝遷滿是疑竇,這徐謙怎麼答非所問,忠良之後和所作的詩詞能有什麼關係?
徐謙繼續道:「先祖乃是天順年間的徐聞道徐相公……」
謝遷頓時意動,整個杭州城,沒有人不知道于少保的,于謙是杭州人,更是杭州百年來風頭最盛的人物,而那位同為杭州人的徐聞道徐相公,雖然聲名及不上于少保,可也素來為杭州人敬重,不知多少讀書人在入仕之前以這二人為標榜和楷模,竟不承想,徐謙竟和那徐聞道有關係。
謝遷早已致仕,對外界的事並不太關心,此時徐謙自報出了家門,讓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傢伙可能更難纏了。
只聽徐謙感嘆道:「當時上山打老虎看到牆壁上提着激人奮進的詩詞,一時便想起了于少保和先祖聞道公,心中一時感慨,才做出這首詞來。」
謝遷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眼前這個小子沒有這樣的經歷,可是他這首詞不過是懷念先祖,想到先祖的遭遇,心中產生了厭世之心,所以才揮毫潑墨,作出這樣滄桑的詩詞也就不足為奇了。
謝遷道:「令祖清直之名,老夫亦有耳聞,想不到你竟是他的子弟,徐家後繼有人,老夫亦有了安慰。」
謝遷和徐聞道雖然不認得,可是對徐聞道不但是同鄉,而且還真是敬重,弘治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謝遷就曾上書請求為于謙、徐聞道平反,有了謝遷為首的一批人極力促成,弘治皇帝的平反詔書才得以順利發出。
謝遷現在陡然見到這徐聞道的血脈,心中竟是不禁感嘆萬千,忍不住道:「只是你既有才名,卻為何總是生出厭世之心?令祖雖是經歷坎坷,可是當今皇上剛剛登基,已現出明君之象,登基不過一年,便下詔廢除了先帝時的弊政,誅殺了佞臣錢寧、江彬等人,使朝政為之一新。天下清平指日可待,你當奮發而起,求取功名,早日登入廟堂,如此,才能告慰令祖之靈,不使祖宗蒙羞。」
謝遷見徐謙還站着,一邊勸勉,一面道:「請坐吧,既是世侄,就不必客氣。」
謝遷此舉卻是有兩個打算。一方面,徐謙亮出了招牌,而徐聞道確實是謝遷敬重的人物,現在遇到他的子孫,自然不能怠慢。另一方面,徐謙不但府試第一,如今忝為府學生員,還是忠良之後,謝家已經將他關押了幾天,若是真要鬧出去,別人會怎麼看?
固然是無人動搖得了謝遷這超然地位,可是一旦為人非議,這謝家長久以來經營的形象也就瞬間崩塌了。
徐謙一點也不客氣,大剌剌坐下,回答道:「功名、功名,但凡是讀過書的,哪個不眼紅耳熱,學生不才,倒也有進取之心,只是無奈雖然能仗着幾分聰明,勉強能過關斬將,可畢竟我父親是賤役出身,一直為人所輕。」
謝遷道:「你父親是賤役,而你能過關斬將,也是了不得了。」
徐謙道:「話雖如此,只是一直閉門造車,並無名師指點,或許考個秀才尚有餘力,可是要一步登天,卻是難之又難。」
謝遷卻是震驚了,徐謙口裡所說,他能一路過關斬將,全是他閉門造車,一個閉門造車的人就能輕而易舉的連中兩個小三元,那要是有名師指點又會進步到什麼地步?
「此子莫非是神童不成?」帶着這種疑惑,謝遷心裡發出感嘆。
徐謙又道:「況且因為出身,學生一直為當地士紳所不容,屢屢有人欺凌上門,這功名之心固然還有,可是見慣了這許多的醜惡,卻還是平淡了許多。」
謝遷吁了口氣,忍不住道:「那你又有什麼打算?」
徐謙嘆了口氣,道:「本來學生也不想做個無賴,可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學生不耍無賴是不成了。你們謝家把我抓進了府里,我雖是出身貧賤,卻也不是任人凌辱的,既然如此,那我決心從此以後就賴在謝家,你們拿了學生進來容易,想趕走學生卻有些難度,總而言之,我決定在這裡紮根,不走了!」
謝遷第三次愕然……
這個傢伙……有點無賴。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件事確實是謝家無禮在先,現在人家就算耍無賴,你又能如何?
謝遷臉色驟冷,道:「你要如何?」
徐謙朗聲道:「這句話本來是學生問謝家管事的,問你們謝家要如何,結果謝家居然動用武力,說捉人就捉人,現在謝學士卻是來問學生,學生只能告訴謝學士:學生什麼都不要,反正是不打算走了,謝學士要如何,就如何吧。」
謝遷苦笑……想不到陰差陽錯竟是接了個燙手山芋來,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第五十五章
你跑不掉的
徐謙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說不走就不走,很快就把謝府當作是自己的家了。
反正是謝府的人把他抓進來的,他謝家又不是天王老子,難道還把徐謙當作一條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只是徐謙的待遇總算提升了許多檔次,正兒八經的才子,還是忠良之後,縣試、府試的案首,謝家就是再大膽,總也要顧忌一些顏面,難道還能繼續將他關進小黑屋?
徐謙現在的臥房是一處謝家款待貴客的閣樓,不只是如此,他還可以在府中隨意走動,這裡畢竟是謝遷寓居的別院,女眷們都還在餘姚老家,所以徐謙在這內府後院裡走動暢通無阻,誰也不能奈何他。
碰到這樣的人,便是精明如謝遷也只能捏着鼻子認栽,不管怎麼說,謝家畢竟有錯在先,真要翻了臉,徐謙這種光腳的小子保不準會鬧出什麼來,謝家的臉面要緊。
謝遷一如既往,照舊偶爾會去訪友,其餘的時間則是在書房裡看書。
而徐謙除了在書房看書,有時會拿着一本書到這府里的各處長廊、院落去朗讀。
書房這邊最是清靜,正是看書的好地方,謝遷每日清早先到花廳里喝茶,用過早飯之後便會到書房裡去看些經史典籍,而每每這時候,便能聽到徐謙的讀書聲,讀書聲是窗外傳進來的,中氣十足,想不聽真切一些都不成。
更重要的是,徐謙有時還會自己做題,先是在四書之中尋找一個題目,隨即便開始自己嘗試破題、承題,每次這個時候,謝遷便忍不住老臉抽搐。
這種感覺就像是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可偏偏就是要憋着,不但不能說,還得裝作風淡雲清,做出自在無為的姿態。
謝遷善辯,善辯之人往往爭強好勝,雖已致仕了這麼多年,平時閉門不出、修身養性,可是徐謙在外頭一攪和,頓時讓謝遷的心亂了。
這已是第三日的清早,徐謙照舊到了書房外的小花圃里,坐在石凳上,手裡拿着一本「論語」。口裡像從前一樣朗聲道:「今日又該破什麼題?是了,今日就以奢則不孫為題,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這是出自《論語·述而》篇,今日就破這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