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7章
上山打老虎額
又聽徐謙道:「是了,何謂奢而不固,這是不得已反而救時之弊也,若是我來破題,應當……應當……」徐謙似乎在踟躕,最後將自己的破題念出來:「夫奢儉俱失中,而不損則較固為大焉。子云寧固,尚固乎。」
謝遷慢慢品味了這破題,先是微微點頭,隨即又皺眉,暗暗搖頭,覺得甚是不滿意。
外頭的徐謙想必對這破題很是滿意,忍不住稱讚自己道:「不錯,不錯,如此破題,也算是令人耳目一新,我徐謙讀書十載,經史典籍已經融會貫通,便是這八股經義,如今也已經爐火純青,不得了,不得了,難怪屢屢中試,這不是運數使然,實則是才華驚艷,絕冠杭州。」
聽到這番話,謝遷差點沒一口老血吐在書案上,頓時勃然大怒,可是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明知這小子是在激怒自己,自己絕不能上他的當,要淡定,要淡定。
這時又聽徐謙道:「我這破題只怕會試也足夠名列一甲了,將來封侯拜相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可惜,可惜……」
謝遷壓着怒火,聽徐謙可惜什麼。
徐謙道:「可惜我如此才華,卻要和一群書呆子為伍,真是可笑……我年紀輕輕就已經如此厲害,將來說不定要立下無數的豐功偉績……」
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一毫不差地落入謝遷的耳里。
謝遷終於忍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吩咐一聲:「來人,把那姓徐的書生叫來。」
外頭候着的小廝聽罷,連忙去請徐謙。
徐謙很快就到了,他臉色紅潤,想必在謝府待遇不低,日子過得挺愜意,臉上掛着滿足的笑容,看到謝遷,行禮道:「晚生見過謝學士,謝學士請晚生來,又有什麼吩咐?」
謝遷板着臉道:「你方才的破題,不倫不類,在院試之中或許還能讓人覺得耳目一新,可一旦遇到鄉試、會試,那裡才華驚艷者如過江之鯽,你這破題非但不會讓考官生出新奇,反而會覺得你過於取巧。」
徐謙驚訝地道:「怎麼,謝學士覺得不好嗎?」
「非但不好,簡直就是亂七八糟,既是以奢則不孫為題,豈可用什么子雲寧固,尚固乎來破,這樣破題,就已經落了下乘。」
徐謙道:「謝學士既然覺得這樣破題不好,莫非已經胸有成竹?」
謝遷冷笑道:「老夫自然能破,你聽好了,若是老夫破題,則會如此。」謝遷沉吟片刻,道出破題:「即失中者而權其輕重,聖人所不得已也。」
徐謙聽罷,頓時驚訝地道:「如此破題,真是妙極。」
謝遷現出幾分久違的得色,他性子本就爭強好勝,雖然現在好不容易養了一些心性,可是現在看徐謙驚為天人,不免還是得意,道:「這是自然,你這井底之蛙以為粗通幾分經義就可以過關斬將。考個秀才可以,可真正涉獵到了鄉試、會試,就算不落榜,那也不過是三甲末名而已。」
徐謙恭恭敬敬地道:「謝學士這番話字字珠璣,發人肺腑,晚生拜服。」
謝遷揮揮手:「你下去吧,謹記戒驕戒躁。」
待徐謙走了,謝遷忍不住撫額嘆道:「這小子……老夫竟又上了他的當,他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虧得老夫還忍不住去教導他。不成,不成,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他沉吟片刻,道:「謝俊。」
那謝家管事已經在外頭候着了,連忙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謝遷道:「杭州是不能待了,立即收拾東西回餘姚老家去。」
這管事謝俊連忙應了,下去吩咐僕役,收拾行囊、備好車馬。
待一切都準備妥當,謝俊正要回去請老爺動身,不巧卻是遇到了徐謙,謝俊不得不硬着頭皮朝徐謙笑了笑,道:「徐公子怎麼不去讀書了?」
徐謙呵呵一笑道:「早聞餘姚是個好地方,你家老爺歸心似箭,似乎有回鄉的意思,餘姚是才子之鄉,學生慕名已久,這一次也想隨你家老爺去餘姚見見世面,謝管事……謝管事你跑做什麼,喂,我還沒說完呢。」
謝俊確實是掉頭就跑,急匆匆地趕到書房,哭喪着臉道:「老爺,那徐謙也在收拾東西準備和老爺一道回餘姚。」
謝遷呆住了,旋即大怒,可是大怒之後卻又不得不長嘆口氣。
餘姚不比杭州,杭州的別院隨這姓徐的怎麼鬧,反正沒什么女眷,可是餘姚不一樣,那裡多的是謝遷的親族,天知道這小子去了那裡會鬧出什麼來。
眼下的問題就在於,南京那邊有許多門生故吏和老同僚們在看着他,杭州這邊,府學生員的督導也已經在即,他謝遷難道要一世英名盡喪在這姓徐的臭小子這裡?
良久……謝遷渭然長嘆,道:「去,把那姓徐的小子請來說話吧。」
第五十六章
拜師
對徐謙這個人,謝遷不得不慎重對待了。他沉吟良久,一邊等候徐謙,一面打着算盤。
這個人有才情是不錯,又是忠良之後,若是好好雕琢,倒是能成一些氣候。
只是此人年紀輕輕,表面上是張狂,以謝遷的見地,卻是覺得在這張狂背後似乎隱藏着什麼,可是隨即想了想,又不禁哂然一笑,一個弱冠少年能有什麼太深的心機?莫非是自己老眼昏花不成?
正在他思量的時候,徐謙又來了。
徐謙笑吟吟地給謝遷行禮,口裡道:「晚生見過學士。」
「坐。」謝遷現在的臉色很嚴肅,換做是誰被一顆牛皮糖粘着,多半也笑不起來。
徐謙坐下,道:「謝學士不是要去餘姚嗎?怎的還不動身?倒是讓學生好等。」
謝遷不禁吹着花白鬍子瞪眼,道:「老夫什麼時候說過去餘姚?叫你來,是要問明你一件事。」
徐謙很遺憾地嘆息道:「可惜,可惜,晚生還想和謝學士去餘姚見見世面。不知謝學士想問什麼?」
謝遷嘆息道:「老夫致仕已有二十年,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苟延殘喘,行將就木……」
徐謙忙道:「老學士長壽百歲,何必唏噓?」
謝遷瞪了他一眼,正色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本來嘛,抓了你進府,確實是老夫有錯在先,可是你再三糾纏,卻是何故?」
徐謙看了謝遷一眼,心裡想:「何故?當然是把這口氣爭回來,徐家父子只有占人便宜的份,什麼時候平白無故讓人欺負了?」徐謙正色道:「只是覺得謝家院落寬敞,酒食又好,所以想長住幾日而已,謝學士力邀晚生進府,學生豈可空手而回?總要多住幾日才好。況且晚生在這裡受學士指點,受益匪淺,怎肯輕易離去。」
這句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徐謙是來受謝遷指點的。何謂指點?老師可以指點學生,長輩可以指點晚輩,師長、師長,謝遷若是連這話都聽不明白,這內閣大學士算是白混十幾年。
謝遷皺眉,道:「老夫已是花甲之年,雖能指點你一二,對你有一些益處,可是畢竟已經年老體衰,今日不知明日事,你打這個主意,難道有什麼居心?」
謝遷已經沒有耐心和徐謙打太極拳了,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
徐謙正色道:「謝學士既然問起,那晚生就直言了。晚生求謝學士指點,其一是為了學業,其二嘛,則是為了功名。晚生雖是忠良之後,可畢竟是賤役出身,一向不為士林所容,有了謝學士這層關係,多少在士林還有立足之地。況且謝學士不日就要起復,重新入閣……」
謝遷不禁動容,撫案道:「你說什麼?你說老夫還會重新起復?」
徐謙道:「正是。」
謝遷微微眯眼,不可思議地打量徐謙,道:「你是如何知曉?」
徐謙胸有成竹地道:「不敢隱瞞謝學士,眼下新君登基,當今天下固然聖明,可是晚生卻認為,京師之中定會有一場巨大震動,上個月的時候,皇上因為大禮之事惹來百官不滿,以首輔楊廷和為首請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已經虛心接受了百官們的意見。」
謝遷凝視徐謙,慢悠悠地道:「不錯,皇上既然已經虛心接受了百官的意見不再提大禮之事,你卻又為何說京師有一場震動?」
徐謙搖頭,道:「其實這大禮表面上是父子倫常,其實若是往深里去想,只怕沒有這麼簡單。陛下登基之後很有一番新氣象,誅殺了先帝時的許多近臣,由此可見,當今皇上必然是有為之君,正要手掌乾坤,要做出一番大業。」
謝遷冷笑道:「你說來說去竟是這些虛詞?皇上聖明,宇內皆知,不必你鸚鵡學舌。」
徐謙心裡忍不住想:「那就給你來點乾料。」他正色道:「可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皇上固然想有一番作為,無奈何朝政為內閣把持,首輔楊廷和威望極高,受百官擁戴,此次皇上拋出大禮議,其實就是試探內閣的態度。」
謝遷的眼眸頓時變得深沉起來,略帶幾分不可思議地看着徐謙。若是說出這番話的是廟堂里的老油條,或許他不覺得有什麼稀奇,可是這話卻是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徐謙繼續道:「可是內閣很快就將皇上的試探否決,言辭激烈,絕不肯退後半步。謝學士以為,這是為何?」
謝遷慢悠悠地捋須道:「老夫是閒雲野鶴,這等廟堂之事,與老夫何干?」
徐謙心裡想笑,閒雲野鶴?自己不是也自稱想做閒雲野鶴嗎?這東西都是虛的,越是熱衷名利地人,話就說得越好聽。他自問自答道:「這是因為內閣已經看出了皇上的居心,知道皇上是借着大禮儀來鞏固皇權。自先帝之後,天下政務已經齊聚內閣之手,現在皇上竟想奪回大權,內閣定然不肯妥協,所以這才發動百官堅決回絕皇上,不但如此,還狠狠地訓斥了皇上一頓,甚至還有人膽大包天,要求當今皇上將自己的生父稱呼為自己的叔叔。」
謝遷觸動了心事,嘆了口氣,道:「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想說什麼?」
徐謙道:「皇上這次試探固然失敗,可是眼下君非實君,皇上乃大有所為之人,豈可坐視這樣的事發生?楊廷和雖是三朝老臣,可是當今皇上並非是先帝,這一次試探之後,皇上定會想盡辦法剪除楊廷和,楊廷和若是垮台,他在朝廷的黨羽只怕要悉數落馬,而楊廷和在朝中素來威望甚高,單憑皇上一人,又如何能維持的住局面?因此必須要有一個百官之中公認的老臣入閣,主持大局。以晚生之見,謝學士已歷經四朝,資歷無人可及,百官擁戴,楊廷和的內閣一跨,詔命即日便會抵達杭州,請謝學士立即入京,主持大局。」
徐謙之話說到這裡,謝遷頓然色變。
其實這些事,他早有預料,幾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已讓他看到了京師那一場場鬧劇背後的內幕,他也深知,一場軒然大波正在醞釀,從皇上提出大禮開始,宮裡就已經和內閣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這絕不是什麼所謂父子天倫的爭鋒,在這暗波洶湧的背後分明是一場爭權奪利的戲碼。
他本以為,天下聰明人雖多,可是又有幾人能看透這其中內情?可是現在,一個弱冠少年侃侃而談,居然直接揭露了出來。
謝遷倒吸口涼氣,打量徐謙,道:「你是如何猜測出的?」
徐謙道:「家父曾在縣衙里做事,偶爾也會帶些邸報來,晚生無所事事,總會看看邸報,看看朝中動向。」
「只看邸報,你就能猜出這麼多東西?」謝遷像是看怪物一樣看着徐謙。
徐謙道:「這不是猜,而是分析,邸報之中雖然總是歌舞昇平,可是認真去看,總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晚生以為,至多三年,謝學士就能入閣主持大局,晚生不才,請謝學士不棄,收入門牆。」
他說到這裡,心裡覺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從椅上站起來跪下,朝謝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第五十七章
別惹我
從謝家出來,暖洋洋的陽光灑在徐謙的身上,徐謙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忍不住喃喃道:「外面的世界真好。」
這一趟謝家不虛此行,雖是飛來橫禍,卻也是因禍得福,徐謙抓住的,就是謝遷這種清流顧忌名聲的心理,無論再尊貴的人都有他的弱點,就如張家這樣的大門大戶也怕義莊,謝遷這樣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也會擔心身前身後名。
謝遷已經答應收徐謙進入門牆,不過只是記名弟子,每月月中寫十篇八股文去尋他討教。
有了個師父指點,尤其是這等歷經四朝,曾經做過狀元、內閣大學士的師父,徐謙連想想都覺得做夢一樣。
管他是不是夢,在這謝府呆了七八天,徐謙也覺得膩歪了,連忙到了客棧去尋鄧健,鄧健原本退了房,不過看到徐謙高居榜首,又重新入住進去,專侯徐謙回來,乍見到徐謙,鄧健忍不住給了徐謙一個熊抱,哈哈大笑道:「小子,你高中了知不知道?」
徐謙心情緊張,道:「名列第幾?」
雖然他早就隱隱猜測,這一次府試成績排名不低,否則那謝家不會突然對自己態度轉換得這麼快。
鄧健道:「你還不知道?你已經高中府試第一了。」
「真的?」縱然心裡有些準備,徐謙還是忍不住雀躍。
府試第一,尤其是杭州府的府試第一,這是何等的艱難。
鄧健臉色隨即又哭喪起來,道:「不過有個壞消息,你可要聽好,實話和你說,張家的那個大公子還有知府的公子一起為首,跑到了知府衙門裡狀告你考試作弊,他們聯合了七十多個讀書人在知府衙門外陳清,請求知府大人重新府試,還說要革除你的功名。」
「殺千刀的!」喜悅的興頭還沒有過去,徐謙忍不住破口大罵,他本來一直想裝斯文人,畢竟他如今也算是有功名的體面人了,可聽到這消息,他終究還是露出了自己的本性。
如果只是一群讀書人陳清倒也罷了,大明朝的考試哪一次不是考中者欣喜若狂,考不中的大叫不公的?可問題在於,知府的公子也出了面,這裡頭就不太簡單了。
換句話說,如果知府大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就絕不可能讓這兒子出來胡鬧,而知府公子能冠冕堂皇的出來,誰又知道這一次是不是知府大人的授意。
裁判從一開始就已經屁股坐歪了,這些人的陳情無非就是造出聲勢而已。
徐謙不禁琢磨,知府大人現在鬧這麼一出,想必是病已經好了,可是為何想要推翻此前的府試,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認真一想,心裡便瞭然了。首先,一個寒門況且還是聲名狼藉的子弟點中了府試第一,對他這知府並沒有好處,府試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將地方官與士紳們聯繫在一起的紐帶,這個時候推翻此次考試的結果,必然會受到杭州各縣士紳的支持。其次,這一次府試並非知府主導,知府推翻這一次成績並沒有什麼壓力,只要說懷疑此次考試之中有舞弊行為,不但對他的聲譽不會有什麼損失,反而會增添一條慧眼識距、識破舞弊的褒獎。
況且知府大人前些日子在病中,現在既然已經康復,那就勢必要給下撩們一個下馬威,以宣示自己這主官的權威。
徐謙不由冷笑,道:「這知府是要將我置於死地了。」
鄧健不無擔憂地道:「杭州知府主持一府政務,這一次突然鬧這麼一出,只怕連蘇縣令都要自身難保。」
徐謙不禁愕然,忍不住想:「是了,自己是縣試第一,現在知府大人推翻府試第一,說府試作弊,豈不是也在暗示縣試作弊?這一次針對的不單是學正,只怕連蘇縣令都要跟着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