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8章
上山打老虎額
鄧健也是擔心,道:「倒是王公公或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是鎮守太監,若是下了條子去知府衙門,那知府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厲害,至少還不敢這般撕破臉皮。可是王公公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剛剛被抓進了謝府,就從京里傳來了消息,說是當今皇上奮發圖強,欲革除先帝弊政,現在宮裡有意撤出鎮守太監,一旦如此,王公公就不得不奉旨回宮了。」
「王公公要回宮?」徐謙忍不住有些愕然,雖然前些時日在邸報里曾隱約透露出一些風聲,只是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這還真有些禍不單行的意味,知府若是在那邊動了手,趁機革了自己功名,而王公公對自己也多有幾分照顧,那些士紳恨透了自己也不敢輕舉妄動,便是因為猜不透自己和王公公之間的關係,可若是這個時候王公公走了,只怕……
鄧健道:「其實上次盜字幅的事就和宮裡裁撤鎮守太監有關,杭州有兩位公公,一個是劉公公,劉公公主掌織造局,乃是杭州提督織造太監。而王公公為提督鎮守太監,分管市舶關卡。王公公早就聽到了風聲,卻又不願回宮,所以一直在活動,希望留下來,將這劉公公調回宮裡去,而王公公來接任提督織造太監一職。劉公公自然不是省油的燈,所以才買通了盜字,便是想藉機打擊王公公,聽說王公公四處活動,這件事眼看就要成了,誰知道宮裡的旨意隨即就要到了,打了王公公一個措手不及,就算現在繼續走門路,時間也來不及了,現在王公公眼看大勢已去,已經開始做好回宮的準備了。」
徐謙忍不住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本來王公公想趕走劉公公,自己繼續留在杭州,偏偏這劉公公不是省油的燈,況且宮裡的決斷來得太快,以至於王公公一時尋不到辦法?」
鄧健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徐謙眯着眼,沉吟良久,道:「鄧兄弟,你說大丈夫活在世上,能任人宰割嗎?」
鄧健道:「這要看人,若是阿貓阿狗要宰割我,我一耳刮子下去,非要打死這沒眼色的東西不可。可要是官老爺或是王公公要宰割我……」鄧健苦笑道:「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沒出息!」徐謙心裡腹誹,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這一路走來過關斬將,絕不能到了現在才坐以待斃,既然有人要置我於死地,那我就只好背水一戰。他們以為我是個隨意可以拿捏的寒門書生,我今日就要告訴他們,他們想錯了,想錯了就要付出代價!」
徐謙吸了口氣,道:「你得幫我一個忙,現在立即去見蘇縣令和王公公,見了王公公就和他說,讓他一定設法營救,至於蘇縣令,你只告訴他,請他擇機而動。」
鄧健問:「王公公不是自身難保了嗎?怎麼還會願意營救你?」
徐謙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鄧健忍不住道:「那你留在這裡……」
徐謙伸了個懶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宛如出塵的君子,抿嘴笑道:「我不會留在這裡,我倒要上演一幕好戲。」
鄧健不敢怠慢,連忙帶着徐謙的使命飛快地去了。
徐謙倒是不急,先是讓小二準備了熱水沐浴一番,隨即用過了午飯,才慢悠悠地出了門。
第五十八章
杭州小才子
西子湖畔,便是杭州織造局。原本杭州織造只是負責為宮中採買絲綢貢品,不過如今的職責卻是包羅萬象,舉凡彝鼎古玩、秘籍珍本、山珍海味乃至名優特產都在他們採買之列。
江南三大織造局,杭州製造的位置極大,負責的太監在杭州地位顯赫,幾乎控制了杭州十七家大商行的生計。
織造的主要職責在於採買,對於皇商,採取高價收買,即十兩銀子的貢品,提督織造太監拿出二十兩,多餘的十兩自然是提督織造太監與大商賈納入私囊,而對於小商賈則是採取強取豪奪的政策。
再加上織造局的貨物不受沿途水路關卡的檢查,不用繳納沿途任何關卡的稅費,這織造局提督太監比鎮守太監權柄更大。
西子湖畔的一處碼頭近鄰織造局,卻是無比熱鬧,織造太監在這裡設了貢市,若是誰家有什麼寶貝珍奇都可在這裡交易,大多數都由織造局採買。
徐謙走在這貢市上,一路搖着扇子。其實這貢市並不熱鬧,當年設貢市的時候倒也能糊弄到幾個人,可是現如今,上當的商賈百姓卻是不多了,不過仍有一些人抱着幻想,以為家裡有什麼寶貝會被造作局高價買了去,這些的外鄉人居多,不知道行情,更不知道造作局一向吃人不吐骨頭。
閒逛了一圈,熱鬧就來了。
卻見前方不遠處,一個寧海口音的人被幾個造作局的差人圍住。
「幾位官爺,我這幅畫真是祖傳下來,絕不是竊來……」
「嚇!祖傳下來?你這樣的小門小戶也能祖傳安相公的手跡,這定是你偷來的,還敢抵賴?」
這寧海縣的小生意人嚇了一跳,他本來是想將一幅畫賣出去,以為這裡是貢市,是皇家採買的地方,價錢總會比其他地方高些,誰知道卻是被人污為盜賊。
「官爺明鑑,小人是良人,豈會做偷竊的營生?這幅畫確是家父的收藏,只是手頭一時周轉不開,所以才……所以……」
幾個差人已經顧不了許多,有人要上去搶畫,這小生意人哪裡肯,拼命護住,另一個差人勃然大怒,便要抽出佩刀來。
邊上倒有不少人圍觀,其中既有商賈,也有一些讀書人,畢竟這裡是貢市,買賣的東西多是珍奇玩物,若是造作局不收納,或者在造作局採買之前倒也可以搜羅出一些珍奇古玩來。
當着差人的面,誰也不敢議論,這種事在貢市很是常見,這小商賈又無背景又是外鄉人,竟也敢在貢市里做買賣,也活該他倒霉。因此有人露出幾分輕蔑之色,也有人帶着幾分於心不忍。
小買賣人忍不住哀嚎,道:「官爺想要,隨便幾兩銀子拿去就是,何必……」
「大膽,這是皇上要的,你當大爺我要你的東西?這是贓物,你還想要銀子?快快放開,否則拿了你去造作局……」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大喝一聲:「放開那幅畫!」
一聲大喝,宛如晴天霹靂,卻是在這貢市里很是鮮見,便看到一個少年排眾而出,眉宇之中帶着凜然正氣,猶如仙童下凡。
幾個差人頓時看過去,卻看到只是個少年,先是一愣,隨即呵呵大笑。
便是圍觀的人,既有人覺得來人不諳人情世故,也有人暗暗為來人擔憂。
來人正是徐謙,徐謙叉着手,正氣凜然地道:「光天化日竟敢強取豪奪,你們仗着誰的勢,竟是這般膽大包天?」
「小子,你是誰?」一個領頭的差人上下打量徐謙。
徐謙道:「我姓徐,乃是忠良之後,先祖徐聞道徐相公!」
「哈哈……」這些差人哪裡認得什麼徐相公,見這小子報出自己的祖宗,頓時忍不住想笑,這人是瘋了嗎?看他報出自己的祖宗,想必也沒什麼背景,若是有背景,多半要自報自己的爹是誰。
幾個差人頓時囂張起來,那先前說話的人道:「瞎了你的狗眼,造作局在辦差,你也敢阻攔!我等奉的是劉公公之命,為宮裡採買貢物,你這廝,想作死嗎?」
徐謙冷笑道:「我不認得劉公公,一個死太監而已,卻是指使你們這些爪牙為非作歹!」
這句話頓時讓幾個差官色變,大家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森然冷笑,道:「此人竟敢誹謗劉公公,膽大包天,來,將他拿下。」
「且慢!」徐謙用手一攔。
差官的身形一頓,還以為這小子又有什麼背景,想要扮豬吃老虎,這時候要自報家門。雖說是提督造作太監的爪牙,可是若是遇到什麼了不得的大戶人家,多少還得有些顧忌。
誰知徐謙卻是道:「能否讓我題詩一首,再拿了我去!」
差官們愕然……
隨即一個差官大怒:「小子,竟敢消遣大爺,來,把這竊賊和這小子一併拿走。」
幾個魁梧的官差圍上來,直接將徐謙提起,徐謙只得口裡念詩道:「爾等閹貨、暴吏,苦我杭州久矣,今日題詩一首,讓你們臭名遠揚: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作詩之人——上山打老虎。」
幾個差官聽了這詩,雖然也不甚懂,可是卻聽出了裡頭的又是鬼、又是小蟲和瘟神,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這是辱罵劉公公和他們的,於是勃然大怒,又聽這徐謙自稱自己是什麼上山打老虎,這滿腔的怒火又不禁化作了冷笑。
上山打老虎是什麼東西,他們不知道,可是有一點卻是知道,這個酸書生真是讀書讀傻了,到了這個時候竟還報出這個來。
差官們提着那小商販和徐謙徑直往造作局去,留下的這些看客卻都是駭然。
其中有幾個讀書人更是驚奇,莫非那小子真是上山打老虎?名動南京、杭州的那首臨江仙也是他所作?這個小子這麼年輕,這……這……
於是許多人又想起徐謙即興所作的詩,這首詩其實較為通俗,對仗倒是工整,可是諷刺之意溢於言表,無非就是諷刺劉公公和手底下的爪牙欺凌百姓罷了,不過一個少年能即興作詩,且作的詩造詣也是頗高,這人除了那作出臨江仙的才子上山打老虎還會有誰?
「上山打老虎被劉公公拿了。」
「我看他樣子,倒像是新近中了府試第一的徐謙。」
「是嗎?此人這般年輕?」
「此人莫不是神童?只是做人未免太魯莽了一些,劉公公是奉旨採買,他這是作死,竟敢橫生枝節,真是膽大包天。」
「據說這人不但得罪了劉公公,還得罪了不少人,據說現在知府衙門那邊還有不少讀書人在鬧事呢,都在陳情請求知府大人革掉他的功名,說是他涉及到了府試作弊。」
「作弊?以他方才能作出那樣的詩詞,還有那首臨江仙,一個小考還需作弊嗎?」
「且不管這個,我等作壁上觀就是,你卻是不知,今年許多士紳人家都名落孫山,反倒這姓徐的異軍突起,不知遭了多少人的嫉恨,知府大人治理地方,自然要多多仰仗當地士紳,所以……」
「走,我們去造作局看熱鬧去。」
「同去,同去。」
第五十九章
濁流知府
把徐謙拿到了提督造作局,徐謙倒是表現得很坦然,他已經算是三進宮,王公公那裡一次,縣衙一次,現在到了這裡,居然生出幾分親切感,不容易啊不容易!我徐某人如今靠的就是考試和打官司混飯吃,從前見了衙門就發怵,現在見了衙門反而感覺像回家一樣。
心裡發出感嘆,另一廂幾個差官已經準備動刑了,造作局爪牙一向橫行不法,誰敢指三道四?哪個敢指指點點?今日碰到一個酸書生,既敢打擾他們的好事,居然還敢作詩罵他們是小蟲、鬼和瘟神,別看這些人沒什麼文化,卻最喜歡用拳頭來對付文化。
幾個人捋起袖子要動手,徐謙卻是好整以暇,道:「狗東西,瞎了你們的眼嗎?我乃忠良之後,先祖徐聞道徐相公是受了孝皇帝旨意彰表的,你們動我一根毫毛,到時候連帶着你們和劉公公一起完蛋。」
徐聞道,他們不知是誰,可是聽到聖旨彰表,又看徐謙說這話底氣十足的樣子,倒是讓這些爪牙頓時愕然了一下,其中一個冷笑道:「好,大爺就聽聽看,你那先祖什麼徐聞道為何受聖旨彰表。」
徐謙搖頭晃腦地道:「先祖與於太保衛戍京師,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之將傾,保住了我大明江山,後又受奸臣所害,遺憾千古,孝皇帝賢明……」
「哈哈……」這些人不禁大笑。
於太保,那已經是近一百年前的事了,這個臭書生居然還拿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來做擋箭牌。
徐謙這個祖宗對官員士子來說還有點殺傷力,可是對太監和爪牙卻是一點威懾都沒有。
徐謙嘆息,又道:「況且我又是府學生員,雖然不算有功名,但好歹也是讀書人,你們動手打我,就是有辱斯文,我的上頭是縣學教諭和府學學正,你們來試試看。」
幾個官差這才多多少少有了點忌諱,囂張的笑容收斂了一些,這是中明時期,讀書人的地位已經提升了一大截,府學生員若是放在整個大明或許不算什麼,可是在這杭州,滿打滿算也不過千來人,這些人雖然沒有被朝廷給予特權,可是地位卻是不低。
差官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你既是府學生員,不好好讀書卻是來搗什麼亂,哼,此事我們會稟告劉公公,聽候劉公公發落,來,把他鎖了。」
徐謙一聽不動手打人,心裡還是鬆了口氣,他最怕的還是人家動手,秀才遇上兵,人家真要打人那就慘了,自己到哪裡說理去?看來這府學生員還是有些用處的。
徐謙的臉色頓時鎮定下來,口裡卻不忘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要關押我就要有罪名。你們這些粗人難道沒聽說過: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我是讀書人,府學生員,忠良之後,你們竟敢說關押就關押,把你們劉公公叫來,我倒要看看,是誰借你們這麼大的膽。」
他一番話更是惹來官差們大笑,心裡都說:這小子真是書呆子,劉公公是什麼人物,便是縣令、知府,人家也未必放在眼裡,你不過是個生員,也敢造次,真以為這書里的東西可以套到現實,人人都要對你講禮?
「小人,果然是小人,孔聖人說的沒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徐某人自認君子,卻不料竟是落在你們這些小人手裡。爾等不過是一群閹宦下頭的爪牙,難道不怕王法嗎?公道自在人心,你們遲早有報應的。」
一個官差頓時火了,碰到個書呆子也算他們倒霉,一開始先是作詩來罵,現在又是小人又是閹宦,簡直就是蹬鼻子上臉,本來大家不想和這書呆子計較,甚至開始還動了關押幾日就放了的心思,現在卻有意要整一整這徐謙,冷笑一聲道:「老實待着吧。」
徐謙被押入一間囚房,造作局是沒有監獄的,不過卻也有私牢,專門收拾一些不聽話的客商,好在這裡比大牢要乾淨,雖然簡陋,卻還不至於臭烘烘,徐謙在床上坐下,鎮定自若地闔目等待。
卻說在知府衙門外頭,七八十個讀書人聚在門口大叫不公,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兩天,知府衙門似乎對此事不聞不問,既沒有讓差役來驅趕,也沒有過堂說話。
其實每次考試結束,大叫不公者大有人在,可是像這一次動靜鬧得這麼大的,卻是少見到了極點。
知府大人姓袁,叫袁忠,據說出身並不太好,比不得那些一甲二甲的進士,不過倒也有一些運氣,在官場廝混了二十多年,從一個小小的主簿一路升遷,竟也成了五品大員。
按理說,他這樣的出身能到這個份上已是難得,不過再想繼續晉升卻是休想了,能爭取一個平調就算不錯。
他在杭州已有數年,不像蘇縣令那樣剛剛入行兩眼一抹黑,與本地士紳的關係摸不到頭緒。
可以說,這位袁知府是個官場上的老油條,雖然出身不夠清貴,卻能長袖善舞,至少在這杭州地界,官聲卻是極好的,這也和他與士紳們良好的關係分不開。
重病了幾日,總算是能下榻了,卻聽到治下出了這麼個事,袁知府卻並不覺得驚奇,每日照舊署理公務,該吃茶的時候吃茶,該辦公的時候辦公。
他不急,卻是有人急。
急的是府學學正,這位滄學正聽到事情鬧得這麼大,竟是一時有些慌了,原本他只以為主考是取士而已,誰知道還有這麼多利益糾葛,滄學正和袁知府不一樣,他是清流官,清流官清貴,但是許多事未必有袁知府看得透徹。
滄學正拜謁,這袁知府倒像是料中了他一定會來一樣,放下手裡的茶,朝那通報的門子微微一笑,道:「滄學正來得這麼快?哎,倒也難為了他,想必受的驚嚇不輕。」
袁知府好整以暇地吃了口茶,抿嘴一笑,道:「請他進來吧。」
過不多時,滄學正進來,這位學正平素多少會端一些架子,畢竟是二甲進士出身,鐵杆的清流官,地位隱隱比這袁知府還高一些,可是如今卻像是鬥敗的公雞,小心翼翼地給袁知府行了禮,道:「下官見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