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29章
上山打老虎額
滄學正欠身坐下,連聲道謝。
袁知府便道:「近來本官病重,拉下了許多政務,這千頭萬緒的事還真是令人頭痛,前些日子,餘姚縣兩村械鬥,死傷了七八個人,哼,這些不知教化的刁民,真是不知好歹。」
滄學正如應聲蟲一樣,道:「是,是。」
袁知府又說起修河提的事,說近來賬目不清,定要嚴懲,卻是絕口不提外頭那些陳情的讀書人。
滄學正冷汗淋漓,心情跌落到了谷底,知府大人若是直奔主題,或許這事還可通融,可是現在看這知府大人的樣子,只怕這件事……
他喉結滾動,艱難地道:「大人,外頭一些讀書人……」
袁知府臉色一變,道:「你說的是那些鬧事的讀書人?哼,讀書人不好好讀書,今日鬧這個,明日鬧那個,現在竟還鬧到了知府衙門說府試不公,實在惹人厭惡。」
滄學正嚇得魂不附體,道:「是……是……」
知府大人越是這樣說,滄學正就越覺得這事不會善了。
果然,袁知府不經意地笑了笑,又道:「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一次事情鬧得這麼大,眾口一詞,說有人府試作弊,我大明朝每年的考試弊案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他們說不公,本府既不會偏信他們一面之詞,可真要有什麼貓膩,也絕不會姑息。」
第六十章
手眼通天
聽了知府大人的一席話,滄學正臉上掛着笑,只是這笑容僵硬又帶着一抹尷尬,心裡早已亂成了一鍋粥,他身為學正,乃是一府生員的師長,那些在冊的生員見了他,哪個不要恭恭敬敬地行禮喚他一聲『滄老師』。只是這堂堂七品清流學正,風光卻是不再,身軀瑟瑟發抖,看向知府大人的目光又敬又畏。
袁知府微微一笑,道:「不過就算有弊案,想來也不是滄學正泄漏,本官聽說,錢塘王教諭和你是同鄉,你是不是說漏了什麼嘴?這王教諭和某些童生關係可是不淺哪,罷了,不說這個,為了給滄學正正名,還滄學正一個清白,本府自要將此事徹查到底,滄學正可否願意與本府一道過問此案?」
滄學正聽說袁知府要過問,臉色煞白,只覺得昏天暗地,差點要暈過去。
他身為主考和一府學正,無論是誰泄漏了題,又或者有沒有弊案,可是一旦過問,這就坐實了他的失職之罪,這罪可大可小,輕則前程喪盡,重則罷官,就算是上頭有人為他周旋,只怕這一輩子也完了。
他和袁知府不一樣,他是清流出身,前程錦繡,想不到今日竟栽在這陰溝里有苦說不出。
深吸一口氣,滄學正對袁知府更加恭敬了,顫抖着嗓子道:「下……下官從命。」
袁知府長身而起,自有一番威嚴,板着臉道:「來人,將外頭領頭喧譁之人帶到正堂,聽候本府查問。召集三班差役,聽候調遣。」
整了衣冠到了正堂,袁知府坐上首案位置,眼眸微微掃視了一眼堂下,便看到幾個讀書人以張書綸為首在三班差役威嚴目光下坦然進來,這些人恭恭敬敬地朝袁知府行禮,口稱:「老大人萬安。」
只一句萬安,讓差役們的氣勢頓時弱了不知多少。
尋常在公堂上,人家都是高呼大老爺或青天父母,人家一句老大人,既表明了大有來頭,至少也是士紳人家,後頭那萬安二字竟還隱隱透着一股和知府大人有些關係的意思。
國朝禮儀千變萬喚,不同的人不同的地點所說出來的話都帶着許多意味,絕不是信口就能胡說,一旦說錯了話,輕則被人呵斥,若是換在這明鏡高懸的公堂之上,只怕還要打一頓板子不可。
袁知府含笑道:「爾等,本府倒是認得,原來都是本府有功名之人,來,坐下說話。」
這已經不像是審案了,倒像是嘮家常。
滄學正冷汗直流,他一直在幻想,幻想這些鬧事的刁民最後無疾而終,可是看看人家的架勢,不但是有備而來,而且似乎還是串通好了的。他猛然醒悟:千錯萬錯都是錯在我的身上,知府大人請我主考,我一時得意忘形,居然在放榜之前都沒有知會一聲就貿貿然放出榜去,想必是因為這個名目,這知府藉故來敲打我。惜乎,惜乎,我二甲及第,莫非要栽在這麼一個小小疏漏上?
他偷偷地去看袁知府,卻見袁知府臉色一板,再不見方才的慈和,大喝一聲:「堂下何人。」
張書綸欠身:「末學張書綸。」
另一個道:「後進王康。」
「門下趙通。」
最後那個自稱門下的,想必是幾年前的府試生員,那時候是袁知府主考,這袁知府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此人的座師,稱呼一聲門下雖然有套近乎的嫌疑,但總有幾分刻意親近的意思。
袁知府眯着眼道:「爾等何故帶頭在衙外喧譁?可知道,無故衝撞官府乃是重罪嗎?」
張書綸瀟灑地作揖道:「不瞞大人,據聞此次府試有人作弊,學生身為本府秀才,不平則鳴。」
「好一個不平則鳴。」袁知府冷笑:「你竟這般說,可有什麼證據?」
張書綸道:「疑點有三,其一:這徐謙乃是賤役出身,原本並沒有考試的機會,這樣的人能粗通幾本經典就不錯,何故一旦有了縣試卷的機會,卻是一路過關斬將,先是縣試第一,此後又是府試第一,這裡頭,難道會沒有貓膩嗎?」
坐在一旁的滄學正忍不住了,道:「這也算證據?知府大人教化有方,治下之民便是賤役也能精通經典,這是好事。」
袁知府不露聲色地看了滄學正一眼,沒有做聲。
張書綸笑道:「學正大人說的也有道理,可是學生也是讀書之人,聖人經典何其難也,若沒有十年之功,誰敢奢言精通二字?知府大人固然是教化有方,可是事有反常即為妖,一個賤役之子突然去了賤籍,卻是連中縣試、府試,這若是說出去,又有幾人相信?此子就算是神童,只怕也有些牽強。」
滄學正冷哼,倒是再想反駁一句,卻看知府大人臉色拉下來,只得暫時忍氣吞聲。
張書綸又道:「其二:那徐謙與錢塘蘇縣令關係莫逆,學生打聽過,此人的表字竟也是蘇縣令賜下的,而這徐謙投桃報李,竟是拿出兩百兩銀子出來贈予蘇縣令,此後此子一帆風順,很快便點了縣試第一,這裡頭,誰又敢說沒有貓膩?」
張書綸故意不說徐謙拿了銀子是去給錢塘縣修繕縣學,卻只說送了兩百兩銀子,足以給人極大的誤導了。
袁知府冷着臉道:「此事當真?」
張書綸道:「學生豈敢信口雌黃,千真萬確。其三,府試的考卷已經抄錄出來印刻成冊,供府內學子觀看,學生卻是發現,這徐謙的對句和文法,竟與學正大人有頗多巧合之處。滄學正主考之事,在開考之前並未泄漏,何以這徐謙縣試的文法與府試的文法竟有天囊之別,而恰好對了滄學正的胃口?因此學生妄測,這徐謙定是有『貴人』相助,不但有人泄漏了府試的變故,更有甚者,連這考題也早已泄漏了出去。」
這一句句雖是捕風捉影,可是殺傷力卻是極大,滄學正駭了一跳,這分明是說自己泄漏了考題,泄漏考題就是舞弊,這等事極為嚴重,甚至有獲罪的可能。滄學正擦了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怒道:「一派胡言,你自己也說這是妄測,憑這些就敢糾集讀書人在知府衙門鬧事?」
張書綸微笑抿嘴,並不去看滄學正,目光卻是落在袁知府的身上,好整以暇道:「雖有妄測之嫌,卻也未必沒有舞弊之實,國家掄才大典絕不能掉以輕心,既有這麼多疑點,為何不能徹查?」
袁知府頜首點頭,用眼角的餘光看了驚慌失措的滄學正一眼,漫不經心地道:「滄學正怎麼看?」
滄學正畢竟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面,或者說他這清流官做的太過愜意,平時太過疏忽,此時意識到問題嚴重,已是六神無主了,忙道:「此子含血噴人,心懷叵測,還請大人明斷。」
袁知府撫掌道:「好一個明斷,既然明斷,那就該查個水落石出,唯有如此才能證明滄學正的清白,堵住這些人的悠悠之口。來人!」袁知府面無表情地道:「立即請府學生員徐謙到堂,本府要親自把事情問個清楚。為了以正視聽,讓糾集在外頭的讀書人一併放進衙來旁聽罷!」
滄學正臉色煞白,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被人聯手坑了,袁知府這樣的人若是沒有底氣,怎麼可能拿府試舞弊這樣的大事來做文章?
此時一班快吏聽命,蜂擁而去。
第六十一章
不死不休
一干差役先是去了徐謙所住的客棧,打聽之下卻是去了貢市,到貢市一場找尋最後才發現這徐謙又不知惹了什麼亂子,居然是被提督織造局衙門給拿了。
若是尋常的蟊賊,既然已有衙門事先拿捕,知府衙門的快吏倒也不至於去要人,可是這事涉及到了府試弊案,便是硬着頭皮上了門。
層層通報之後,劉公公終於知曉了此事。
這位從宮裡來的太監穩坐造作局,白白胖胖,眯着眼聽着班頭說了前因後果,森然一笑,道:「一個狂生,竟也敢阻撓咱家的人辦差,現在的讀書人,真是越發了不得了。」
他翹着蘭花指端起茶來又是道:「原來這廝不但張狂,竟還膽大包天,居然在考試中作弊,嘖嘖……幸好這不是大考,倒是便宜了他,若是大考,誅滅九族也不過是點點頭的事。」
劉公公咬牙切齒道:「可是該重懲還是要重懲,你們要提人,可是這狂生辱罵咱家,這筆帳又該怎麼算?罷罷罷,不如這樣,我寫一張條子,俱言這姓徐的冒犯衝撞之事,你們帶了去稟明你們的知府,教他數罪併罰,對這樣的狂生,斷不能輕饒。」
這班頭只求能把徐謙帶走,連忙道:「是,是……」
一干差役去移接了徐謙,徐謙剛剛用過了牢飯,一見差役們上來要給自己上鎖,怒道:「爾等何人,竟敢鎖拿生員?」
領頭的班頭皮笑肉不笑的道:「有人告你府試舞弊,我等奉知府之命,前來拿人。」
徐謙昂首道:「只是有人告舞弊而已,我照舊還是榜首生員,並非囚犯,你們鎖拿一個讀書人,不怕死嗎?」
這班頭多少知道一些內情,知道這徐謙不知怎的得罪了知府,此時冷笑:「你還敢多嘴,那我問你,你得罪了劉公公,衝撞了織造局,這罪名是否確鑿,來人,鎖了走。」
一行人動了粗,徐謙年紀輕,自然奈何不得,被這些人押到了知府衙門,便看到外頭裡三重外三重的人,眾人一看徐謙被人鎖來了,有人忍不住道:「這麼做未免有辱斯文,畢竟是讀書人,現下還未定罪,太過小題大做了一些。」
也有人咬牙切齒的道:「既然作弊,那還算什麼讀書人?大明律早已明言,會試作弊者誅族,小考枷號。這姓徐的沒有枷號,就已是不錯。」
差役們趕開人群,帶着徐謙進去,徐謙昂首挺胸,面無懼色,徑直帶到了堂中,徐謙打量這堂中諸人一眼,恭恭敬敬的朝滄學正道:「學生徐謙,見過學正大人。」
滄學正回應又不是,不回應又不是,很是尷尬。
只向府學學正行禮,卻不理會知府,這徐謙的膽子,倒也夠大。
袁知府拍案大喝:「堂下何人,見了本官,為何不下跪行禮。」
徐謙正色道:「學生有三不拜,其一不拜贓官,其二不拜閹黨,其三不拜小人。這三條,知府一人獨占其三,學生不敢拜!」
一句話道出來,滿堂皆驚!
「這個徐謙,早就聽說膽大包天,今日在這知府堂上,竟敢如此放肆,當真是不怕死嗎?」
那滄學正心裡更是氣惱:「若是此子老老實實,或許事情還有迴旋餘地,此話一出,便是他沒有舞弊,知府大人盛怒之下也非要治他的罪不可了,倒是拖了老夫下水,實在……實在……」
袁知府勃然大怒,臉色鐵青,他今日為了表明自己公正,可是讓許多人在堂外圍觀審案,現在一個小小生員居然敢如此放肆,自然是怒不可遏,竟是一時氣的發抖。
倒是坐在一邊的張書綸心中大喜,道:「放肆,當着府尊的面,你竟敢胡言亂語,徐謙,你考試作弊暫且不說,單這咆哮公堂,就足夠先打板子了。」
張書綸說的洋洋得意,心裡大罵徐謙太蠢,居然撞到了槍口上。
誰知他還要繼續再說,冷不防,徐謙卻是衝上來,竟是一腳將他踹翻。
砰……
徐謙的力氣並不大,可是一人全力一腳,一人卻是猝不及防,一人站着,一人卻是坐着,大力之下,張書綸失了平衡,整個人翻到下去,摔得實在太狠。
徐謙收腳,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之中,冷冷一笑:「你這閹黨,人人得而誅之,在這公堂之上,竟還敢造次!」
所有人目瞪口呆,幾乎來不及反應。
雖然杭州自古出狂生,可是像這樣狂到沒邊的,卻是萬中無一。
這姓徐的到底借了誰的勢,到底拿了誰的膽,居然敢囂張到這個地步。
「大膽。」在傳出張書綸的呻吟之後,袁知府已經勃然大怒,猛拍經堂木大喝:「來,來,拿下,拿下,拖下去打死。」
幾個差役衝上來,要制服徐謙。
徐謙卻是大喝:「誰敢動手,你們也要和閹黨一起造次嗎?當今皇上聖明,已經革除了先帝時的弊政,曾有旨意,閹宦不得當權,爾等不過是一群小吏,竟也敢為閹黨張目。」
徐謙滿是怒火的注視着袁知府,道:「知府大人勾結織造局的劉太監,要置我於死地,今日大人既要提我來過堂,那麼索性,大家把話說清楚,大人說學生舞弊,可有證據,若是沒有證據,那便是誣告,這一次陳情的讀書人,統統都要重懲,據學生所知,這誣告的人之中,還有大人的公子,不知學生所說,可有差錯?」
徐謙又道:「大明律之中,對於科舉舞弊懲處甚嚴,不但舞弊的學生要剝除功名,甚至枷號誅族,便是主考的官員,也絕無倖免,既然有人上告,大人要過堂,那麼此事就是不死不休的事,今日要嘛是滄學正與學生死無葬生之地,要嘛就是張書綸和大人的公子永世不得超生,誰也別想善了。」
滄學正聽了徐謙的話,猛然醒悟。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本來就已經不死不休,自己居然還抱着幻想,指望知府大人能夠給自己迴旋的餘地,想到方才的幼稚,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想通了這個關節,滄學正頓時也變得無比肅然起來,這已經關係到了他的命運和前程,絕不能抱有絲毫幻想,雖說徐謙怎麼看怎麼都不太靠譜,可是除了跟徐謙同舟共濟,他已經無路可走。
「罷罷罷,今日索性只能拼一拼了!」苦笑的看了徐謙一眼,滄學正也忍不住正色道:「徐謙說的不錯,既然有人告徐謙舞弊,那麼這所告之人,也有誣告之嫌,誣告者同樣是罪無可赦,大人,眼下治這徐謙咆哮公堂之罪還為時尚早,當務之急,是先明斷是非,且看是否涉及到了府試舞弊,若是確有其事,數罪併罰,徐謙固然罪無可赦。可要是涉嫌誣告,張書綸這些人也難逃責罰。」他想到徐謙方才對這些人口口聲聲稱呼為閹黨,心裡覺得徐謙似乎是在拿閹黨做文章,於是便道:「況且徐謙口稱什麼閹黨,此事也要查清,當今天子聖明,雖然登極不久,卻也連發幾道旨意,直言閹人成黨害國害民,若是當真確有其事,卻也不可不察。」
袁知府怒道:「滄學正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此子在公堂上打人也不追究?」
滄學正已經確定了立場,倒也變得刁鑽起來,正色道:「閹黨人人得而誅之,若是當真有人與閹人結黨殘害忠良,本官便是拼着烏紗不保,也定會鼎力支持。」
第六十二章
我需要作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