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3章
上山打老虎額
王公公眸光一閃,忍不住點點頭,他畢竟也是讀過書的太監,當然也略知一些,徐謙不像是在騙人。一般人行書都不會停頓,往往是一氣呵成,所以往往字上都只有一層墨水。可是贗品不一樣,贗品需要反覆的勾勒,甚至還要回筆修改,因此墨水的厚度和濃度往往比真品高得多,這個理論聽上去似乎很新奇,可是認真一想,也覺得很有道理。
徐謙又道:「若是遠遠去看,真跡和贗品是看不出來的,可是在燈影之下在行家眼裡卻是有跡可循。因為真跡着墨不多,墨跡幹了之後,在燈下照看並沒有太多陰影。可是贗品因為墨水較濃較厚,就算是風乾之後,往往陰影比真品要清晰,公公且看這幅字,用墨如此厚重,可見定是臨摹出來的。公公若是不信,取下來一看就知道。」
王公公這時候為難了,他沉默片刻,道:「好,你把這幅字取下來。」
「我?」徐謙心裡暗罵,你府上這麼多狗腿子,卻要我來取,你為什麼自己不取?
不過徐謙腦子一轉,立即就明白了。
方才王公公屏退眾人,這就意味着這幅字很重要,假如字幅真的被掉了包,王公公也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可是讓他親自去取字,以他的身份自然有失體面。而且徐謙就在下頭,誰知道徐謙會不會暗中偷襲。
所以他才讓徐謙去取字幅,既有防範,又省自己的氣力。
徐謙不得不從命,現在自己是魚肉,王公公是菜刀,徐謙不怕和人耍嘴皮子,怕的就是菜刀。
於是徐謙乖乖的取了個凳子來,搭在牆下的几案上,爬上凳子將字幅取下,攤在桌上,仔細端詳了一會,隨即把這幅字外頭一層裝裱的紙張一撕,邊上的王公公見了,怒道:「還未辨出真假,你膽敢撕殿……本公公的字幅?」
他差點說漏了嘴,連忙用本公公三個字來補救。
第四章
赴湯蹈火
徐謙卻是笑了笑,自信滿滿的道:「不用分辨了,這是假的。公公你看,這一層裝裱的紙還帶着一股子潮濕,一般只有簇新的裝裱紙才會如此,而這幅字已經在公公的堂上掛了有些時日,按說應當已經風乾了才是,但凡是風乾了的裝裱紙都很脆,這是因為水份不夠的緣故。」
王公公聽得雲裡霧裡,卻見徐謙又道:「你再看這幅字,哪裡像是一氣呵成的作品,看這回筆的地方這麼圓潤,分明就是描出來,王公公,我敢拿人頭作保,這幅字已經被人掉了包,而且……」徐謙用手狠狠的黏在字幅里的墨跡上,用力一擦,手指頭上就已沾了一層淡淡的墨,徐謙繼續道:「而且掉包的時間不會太久,也就是這三五天的時間。不過令人奇怪的是,這幅字並不是什麼珍品,上面又沒有題跋和貴人的印章,偷這幅字有什麼用處?」
王公公冷笑道:「你懂什麼?這是有人想和咱家為難,此人好毒的居心。」
徐謙才忍不住側目看了王公公一眼,見他臉色鐵青,從他的表情和言語之中,似乎猜測出了這幅字對王公公很重要。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有人藉機掉包這幅字,這麼看來,這件事牽涉到了政治鬥爭。再回想王公公此前那謹慎的樣子,徐謙心裡更是想,這幅畫對王公公來說是絕不能有失的,現在失竊,所以也不願意更多人知道。
想到這裡,徐謙脖子一涼,忍不住想,死太監不會殺人滅口吧。天啊,我上有四旬老父,下頭還有幾隻大蘆花雞,生命寶貴得很啊。
徐謙越來越覺得有被人殺人滅口的可能,忙道:「假若這是有人背後搗鬼,那麼這個人盜竊了公公的字幅之後一定會宣揚此事,藉此打擊公公……」徐謙的這番話是告訴王公公,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你就算殺人滅口也沒用,接着又道:「而且這幅字剛剛被人掉包,以小人的估計,行竊的人一定是公公府上的人,想必是被人買通才鋌而走險。既然是字幅失竊不久,或許還有找回來的機會,公公可以立即派人尋訪,抓緊時間,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王公公森然道:「挽回?哼,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是府上的人行竊,那咱家吩咐下去,說不準下一刻這個消息就傳到那行竊之人的耳中了,人心難測,咱家不能冒這個險。」
這就和徐謙沒什麼關係了,徐謙現在思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脫身,王公公能不能看在自己揭發字幅的份上放自己一馬。
王公公卻是上下打量徐謙,突然問道:「你一個胥吏之子,居然對書畫也精通?」
徐謙道:「略知一二,碰巧而已。」
徐謙的名字有個謙字,當然要謙虛一些,其實他也想張狂,可是沒有張狂的本錢,還是低調為妙,看這死太監房裡貼了這麼多字畫,想必也是個有文化的死太監,自古文人相輕,自己要是把話說的太滿,這死太監一聽不對味,死太監的齷齪思想一發散,把自己給閹了,自己到哪裡說理去?
王公公面帶微笑,如沐春風,就像是烏雲一下子被春風吹散,很是和藹的道:「難得你小小年紀能懂書畫,又能謙虛,不錯,不錯。」
王公公從怒目的金剛一下子成了笑面的活佛,徐謙一下子難以接受,這死太監也真是,知道你變臉變得快,可好歹也要給人家一點心理準備好不好。
而且……
徐謙兩世為人,人情世故怎麼會不懂,死太監突然稱讚自己,絕對不安好心,多半接下來是有事相求了。
果然,王公公左手負在身後,身子靠着桌案,右手的指節有節奏的敲打着桌案,似乎是下了某個主意,隨即道:「可是你的藥方害死了咱家的主事,這筆帳怎麼能說沒就沒?人命是大事,就算咱家不處置你,到時把你解到衙門裡,你這流放三千里是跑不了的。不過咱家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對不對?」
王公公隨即莞爾一笑,道:「事情已經出了,眼下最緊要的是補救嘛,咱家是善心腸,你年紀輕輕,怎麼好把你推到火坑?這樣吧,咱家這裡有一件事給你做,做得好了,以往的舊賬就一筆勾銷,可要是沒做好……」
王公公的臉色又變了,陰惻惻地朝徐謙笑了笑,道:「那就新帳舊賬一起算,怎麼樣,想清楚了嗎?」
這就是胡蘿蔔加大棒,徐謙心裡悲催不已,這就是無權無勢的壞處。
「公公差遣,小人願赴湯蹈火,小人久聞公公清名,能為公公做事,小人心裡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有拒絕的道理?」
見徐謙沒有推脫,王公公的臉色好看了許多,又換上了笑容,道:「咱家是託付你把這字幅的下落查出來,這件事干係重大,儘量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要能查出下落,本宮自然還有好處給你。」
好處……徐謙淚流滿面,他不想要好處,太監的好處豈有這麼好拿的。
可是看這架勢,人家是提着一把菜刀,非要你拿他的好處不可。
查就查!
「可是要查,只怕人手還不夠,尤其是公公府上的人員小人並不清楚,所以得有個信得過的人幫忙才好,我聽說公公手底下有個大能人,此人姓鄧名健,文武雙全,很是忠義,公公不如將他差遣給小人,不知公公肯嗎?」
「鄧健?」想必這廝屬於鎮守太監府外圍的成員,反正王公公對這個人沒有太多印象,因此道:「你稍等,咱家去問問。」
隨即喚了人來,問明了鄧健的情況,便叫人去喚鄧健進來。
徐謙心裡得瑟,鄧大哥啊,你也有落在我手裡的一天!隨即很奸詐地偷笑。
鄧健一頭霧水地進來,先是愕然地看了一邊的徐謙一眼,惡毒地想:這姓徐的還沒有拖出去餵狗嗎?王公公什麼時候有這麼好脾氣了?
他心裡又想,或許是公公聽聞我手段厲害,所以特意命我來行刑。
鄧健一下子激動了,亂七八糟地想着,我是先打斷他的手呢,還是打斷他的腿呢?哈……看在他孝敬鄧大爺的份上,還是先挖了眼睛吧。鄧大爺忠厚了一輩子,不能因為這樣就壞了自己的名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鄧健……」王公公喚他,打斷了他的意淫。
「公公,小人鄧健見過公公,公公萬福。」鄧健馬上換上一副諂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把他的牙齒也整齊地暴露了出來。
「無恥!」徐謙心裡罵。
王公公期許的朝鄧健點點頭,道:「咱家素知你的忠心,現在咱家有件事要交給你辦,從現在開始,你聽從他的調遣,不要多問,只需聽他吩咐就是。事情做得好,咱家有賞,若是敢有什麼歪心思,咱家要了你的性命,你知道了嗎?」
王公公說他的時候,用手點了一下徐謙。
鄧健震驚了,這小子給王公公灌了什麼迷湯?不但王公公不收拾他,居然還讓自己在這小子的手底下辦差,這……有悖常理啊。
第五章
欠債還錢
「咳咳……」
從鎮守太監府里出來,天色如墨,街上只有隱約的燈光。
徐謙背着手,拼命咳嗽。
鄧健立即緊張的道:「徐小官人,你身子無礙吧,要不在路上歇一歇,小人給你捶捶背。」
捶背……徐謙陰陰的看着他,他怕鄧健冷不防把他捶死。
「不必。」這一下輪到徐謙說話很簡要了,然後他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還有……」
「還有什麼?」鄧健一臉堆笑,他雖然不知道徐謙和王公公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現在的形勢他卻認得很清的,徐謙現在算是他的頂頭上司,徐謙讓他往東,他就得往東。身為一名出色的走狗,他必須調整好心態,適應這個複雜多變的社會。
徐謙很誠摯的道:「鄧大哥,你方才叫我徐官人,又自稱自己是小人,這就太見外了。我們是什麼?我們是兄弟!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你怎麼能這樣見外,你方才這麼說,說的我心都涼了,我一直尊你敬你,當你是我的鄧大哥……」
鄧健感動了,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至少他裝得很像:「不,不,我該叫你徐大哥,雖然小弟比你痴長几歲,可是在我心裡,你就像我死去的兄長。」
王八蛋……徐謙拉下臉來,這傢伙居然說自己像一個死鬼。
不過徐謙顯然不喜歡單刀直入,他拍了拍鄧健的肩:「有你這句話,我就寬心了!」
鄧健抓住了徐謙的手臂,熱淚盈眶:「徐大哥……」
徐謙隨即道:「對了,我的錢袋子呢,錢袋子方才交給你保管的,不知還在不在?」
鄧健拍額,像是突然想起,連忙將徐謙的錢袋子掏出來,笑呵呵地道:「方才是怕你有失,所以我這做兄弟的暫時替你保管,現在完璧歸趙。」
徐謙接過錢袋子,翻了翻,隨即臉色不好看了。
鄧健忙道:「徐大哥為何鬱鬱不樂?」
徐謙嘆了口氣,道:「我明明記得我錢袋子裡總共有十五六兩銀子,現在怎麼只剩下了四五兩銀子和幾十個銅板?」
「天地良心哪,徐大哥莫非懷疑我拿了你的銀子嗎?我鄧健急公好義,從不做苟且之事,明明徐大哥給我錢袋子的時候裡頭只有這麼多銀子,徐大哥要明察不能冤枉了我,我的名節就像我的貞操,都很要緊的。」
鄧健慌忙解釋,自己『好心』給這姓徐的保管錢袋子,結果這姓徐的直接往錢袋子裡多加了十兩銀子,十兩啊,他哪裡有錢來賠?
徐謙臉色說變就變,道:「你這話的意思,倒像是我不講兄弟情義,故意栽贓了你?原來你就是這樣想我的?不行,我現在就回去請示王公公……」他晃了晃腿,轉身就要走。
鄧健嚇了一跳,連忙好言安撫,道:「自然沒有懷疑徐大哥的意思,且慢,且慢,有話好說嘛。好吧,我認了,是我不好,我吃了豬油蒙了心,對不起自家兄弟,其實是我一時手賤,拿了徐大哥的銀子去了賭坊,結果輸了個一塌糊塗,這尚缺的十兩銀子,我認賠。我太壞了,我喪盡天良啊,我怎麼能拿自家兄弟的銀子去賭,徐大哥大人大量,千萬不要和我計較,對了,王公公和徐大哥到底什麼關係……為什麼?」
徐謙肅然道:「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鄧健一下子閉口不問了,肅然敬畏地看了徐謙一眼,這小子現在果然得瑟了,居然還知道王公公的機密,看來是不能得罪的。
徐謙臉色緩和下來,道:「你既然要賠,我也不攔你,親兄弟還要明算帳是不是?」
鄧健淚流滿面,小雞啄米地點頭。
徐謙又道:「對了,你身上帶了筆墨嗎?」
「筆墨,要筆墨做什麼?」鄧健又警惕起來。
徐謙道:「自然是寫一張欠條,白紙黑字才好嘛,不是信不過自家兄弟,實在是凡事都需要有個規矩在,沒有?沒有也沒關係,你先送我回家,到了我家之後你來寫,你不要不開心嘛,男子漢大丈夫,要振作起來。」
鄧健拼命止住要噴出來的淚水,強顏歡笑:「我很振作,我很開心,能有幸和徐大哥燒黃紙做兄弟,鄧家祖墳冒了青煙,哈哈……哈哈……」
徐謙搖頭,太假了。
一盞孤燈,一壺老酒。
一碗酒下肚,喝酒的徐昌咕噥一聲,眼神有些渙散了。
他的嘴角露出幾分悽苦,英明一世,生了這麼個兒子,這兒子要是學了他一半的精明,又怎麼會闖下這麼大的禍?
其實事情發生之後,徐昌並沒有閒着,他今天忙活了一天,先是在衙里打點,衙里的師爺、典吏都好好地慰勞了一番,隨即又上街去抓了一個倒賣藥材的客商,誣陷他的藥材里摻了毒藥。
之所以去抓客商,是因為客商畢竟是外來人,在本地沒有什麼背景。而客商倒賣的是藥材,這就可以圓謊,說問題的根子不是出在藥方上,而是買了藥方的人同時去抓了藥,真正的問題出在藥材上。
衙門裡的上下人等得了些好處,於是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就是糊弄,縣尊大人要忽悠,那鎮守太監王公公難道忽悠不得?
原以為事情很快就可以結束,有了替罪羊,王公公那邊也有人拿去撒氣,大家皆大歡喜,唯一不太幸運的就是那個客商,不過徐昌不在乎,誰叫他倒霉,來錢塘賣藥呢?
可是徐昌回來的時候,兒子卻沒了蹤影,左鄰右舍一打聽,說是王公公有請,徐昌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一天的功夫白忙活了不說,還搭上了不少浮財,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兒子還是沒了。
兒子都沒了,家還是家嗎?
辛苦了一輩子,什麼都沒了。
冤孽啊冤孽,我前輩子是造了什麼孽,這個不孝子、不孝子。
徐昌心裡在感慨,又是一杯苦酒下肚,現在這不孝子多半已經被王公公亂棍打死,但願能留下個全屍,明日該去訂副好棺材……
突然,徐昌突然不動了,他的善後設想才進行到一半,然後他下巴快要掉下來,整個人石化。
大門口,徐謙突然出現,帶着招牌式的笑容看着目瞪口呆的徐昌。
「爹,我回來了,怎麼今天連大院的門都不關,要是進了小賊怎麼辦?現在的壞人這麼多,我們徐家是良善人家,遭了賊……你又喝酒?我早就說過,不要喝酒,一斤酒十幾文錢呢,有這錢還不如想着給我娶媳婦,現在娶媳婦越來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