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30章

上山打老虎額

  那些准許放入府衙在堂外觀看的人,彼此議論紛紛,今日的事過於詭異,原以為這狂生徐謙到了知府衙門會老實一些,誰知道這人做出來的事令人大跌眼鏡。

  一口一個閹黨,居然罵到了知府大人頭上,此子真是瘋了。

  卻也有人小聲議論:「聽說那上山打老虎就是徐謙,諸位可還記得那《臨江仙》嗎?」

  「這怎麼可能,徐謙不過是個生員,如何作得出《臨江仙》那樣的詩詞?」

  「據說此人還在貢市作了一首詩,是專門諷刺提督織造太監劉公公的,我剛從貢市那邊過來,倒也依稀記得一些,這詩雖不及臨江仙,可是嬉笑怒罵,對仗工整,卻也是難得的佳作。」

  「既是如此,那此人當真是有大才了,若不是學富五車,如何作得出這樣的詩詞來?」

  眾人議論紛紛,照舊還有人認為徐謙不學無術,卻也有人對徐謙高看了幾分。

  只是滄學正突然態度強硬,這一次竟有和徐謙同舟共濟的意思,他是清流,又是一府學正,雖然官職上比不得知府,可問題就在於徐謙的生員身份,知府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之下要對徐謙動刑,就繞不開學正。

  這就好像皇帝就算要收拾某個宗室,那也需讓宗令府出面先削其宗籍才好明正典刑。只要滄學正死咬着不鬆口,想對徐謙動刑就未免有人認為是有辱斯文了,不但說出去不好聽,若是讓巡按御使得知,也難以善後。

  袁知府狠狠地瞪了滄學正一眼,怒氣沖沖地道:「徐謙,你口稱自己並無舞弊,可是這麼多人上告,難道只是空穴來風?你是賤役之後,又能讀到什麼書?又如何能一舉在縣試、府試之中拔得頭籌。」

  徐謙心裡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袁知府只怕現在已經騎虎難下,要和自己刺刀見紅了。」他心裡想起老爺子的教誨,一旦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那麼就絕不能心慈手軟,他正色道:「學生乃是忠良之後。」

  袁知府冷笑道:「忠良之後又如何!」

  徐謙道:「學生雖家門不幸,卻仍秉着先祖教誨,所讀之書也都得自祖傳,雖無晉身之忘,卻不敢荒廢學業。」

  這一番話怎麼都挑不出毛病來,徐謙只是告訴袁知府,我並非是尋常的賤役之子,讀書又有什麼稀奇?

  滄學正趁機讚嘆道:「雖無晉身之階,卻照舊讀書明理,這才是無欲則剛,無絲竹亂耳,無功名擾亂心志,難怪年紀輕輕就能寫出這般的文章來。」

  袁知府的臉色古波不驚,卻也是不急,繼續問道:「那本府再問你,聽說蘇縣令與你關係莫逆,甚至引以為至交,你時常出入縣衙,甚至還贈送紋銀二百至縣裡,這些都是實情嗎?」

  徐謙道:「是實情。」

  終於抓到了痛腳,袁知府精神一振,只要咬死了他和蘇縣令關係莫逆,到時候再辦這姓徐的混賬東西縣試舞弊,此事也就成了。

  「既然是實情,那蘇縣令向你泄漏試題,並列你為縣試第一,這些……又是實情嗎?」

  徐謙搖頭道:「一派胡言!」

  「放肆,你還不承認?」

  徐謙坦然道:「蘇縣令確實垂青於我,其一,是因為學生乃忠良之後,蘇縣令憐憫學生家世,對學生格外親近一些。其二,蘇縣令看重學生才學,是以多有提點。」

  這番話道出來,讓袁知府眼睛一亮,還說不是私通,不是私通怎麼會提點你?你一個賤役之子,一個童生都不是的人,堂堂縣令又憑什麼看中你的才學?這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一些。

  袁知府又是冷笑:「你說你有才氣,那本府問你,你有什麼才氣,以至那蘇縣令引你為知己,對你提點?」

  徐謙微微一笑,道:「學生別號上山打老虎!」

  上山打老虎……

  滿堂譁然。

  唯一一頭霧水的怕也只有袁知府了,他這段時間重病,並不曉得上山打老虎是誰,只是看那滄學正激動地拍掌道:「你便是上山打老虎,那一首臨江仙便是你的即興之作?是了,你還有一首讀書好的長句,也令人耳目一新,上山打老虎……哈哈……想不到竟是你!」

  莫說是他,便是幾個堂中狀告的讀書人也是臉色驟變,尤其是張書綸,駭然地道:「你……你怎麼可能是上山打老虎,那……那臨江仙……臨江仙意境悠長,道盡人間滄桑,你一個少年,怎麼……怎麼……」

  莫說是他們,便是專司記錄過堂的書吏也不禁停了筆,駭然地去看徐謙,滿是不可思議。

  堂外的人也是如炸開了的一鍋粥,先前還只是有人懷疑徐謙是上山打老虎,可相信的人並不多,那一首臨江仙引得杭州震動,怎麼可能出自一個生員之手。可是現在徐謙親口承認,自然又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他是上山打老虎?若是如此,那……那……」

  「我記得他還作過一篇《讀書好》,那讀書好的詩詞雖有意境,比之臨江仙還是差了不少,不過讀書好和臨江仙一樣都是意味悠長,想來這上山打老虎還真是這徐謙了。」

  「想不到……想不到……真真是想不到……」

  袁知府皺眉,所有人的反應盡收他的眼底,他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了,感覺自己被坑了,他的目光不禁落在了張書綸的身上。

  張書綸卻是一時愕然,他要是知道徐謙就是上山打老虎,便是打死也不會來狀告徐謙舞弊,一個能做出這樣詩詞的人怎麼可能舞弊?就算要收拾這徐謙,也絕不能用這個辦法。

  袁知府拍案大喝:「公堂之上不得喧譁,徐謙,本官問你,你說你是上山打老虎,卻又和蘇縣令有什麼關係。」

  徐謙同情地看着袁知府,道:「我是上山打老虎,所以蘇縣令愛我的才學,對我多有提點,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滄學正這時候轉憂為喜,捋着須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若是老夫知道治下竟有如此才子,只怕也要請你去提點一番,蘇縣令有愛才之心,錢塘治下有你這樣的此子,難免會有提拔後進的想法,這是理所當然。只是提點是一回事,泄漏試題舞弊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以你的才學,蘇縣令哪裡需要泄漏試題,縣試第一,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知府大致明白了,那個上山打老虎竟是杭州府的名人,新近躥紅,自己暫時不知道,而徐謙自稱是那上山打老虎,看諸人的面相,只怕這姓徐的還真有幾分才學,至少也是杭州府的小才子,一個人縣令聽說治下有才子,對他百般的呵護,這不但不會引起別人反感,反而會讓清議引為美談佳話。

  袁知府是何等聰明之人,知道此事再不能糾纏下去,只能從其他地方着手突破,於是道:「可是本府看了你府試的文章,你的文章無論是破題還是收尾,甚至是筆跡都投滄學正所好,你敢說你事先沒有得到消息,得悉這滄學正才是本次主考?雖然府試沒有泄漏試題,可是此前滄學正主考之事一直是機密,你又如何得知?」

  徐謙笑了,笑得很是詭異,隨即道:「敢問大人,學生為何要夥同滄學正作弊?」

  袁知府道:「你熱衷功名,想要名列府試第一,這也是情理之中。」

  徐謙冷笑:「學生業師謝遷謝學士,敢問大人,學生需要作弊嗎?」

  

  第六十三章

你配嗎

  

  若說知府大人不知道上山打老虎,可是謝遷,他卻是如雷貫耳的,不只是如雷貫耳,那簡直就是在他眼裡高不可攀的人物。

  歷經四朝,科舉狀元,清流中的清流,累官至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政績卓著,天下皆稱賢相。

  這是何其燦爛的一生,放眼大明朝,又有幾人能到這個地步?整個杭州一百年也沒出這麼個人物。

  而這位老閣老還閒居在杭州,雖然已經致仕,可是每年上到巡撫,下到他這個知府,不都要小心翼翼地前去拜謁,聆聽教誨,不敢有絲毫忤逆。便是上頭來了欽命的上差或是途徑此地的官員,哪個不要登門拜訪?

  姓徐的小子竟是謝學士的門生?

  所謂業師,即是授業恩師,比蒙師、座師的關係要親近得多,所謂有師如父,這個師即是業師,座師和門生之間可以反目,可是業師與學生反目,這在大明律之中都算是重罪,由此可見這業師的份量。

  袁知府只覺得腦子嗡嗡亂響,竟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自從進了官場,他左右逢源,從未有過這樣的失態,這是因為徐謙的來頭實在太大,他可以不顧徐謙是才子的事實,才子算什麼?那是一群清流官忌憚的東西!他是濁流,甚至可以不用太顧忌什麼名聲,但這謝閣老卻不是他能繞得開的。人家雖已致仕,可是逢年過節到他府里俯首帖耳的官員多的是,他跺跺腳,縱然不至於整個大明朝震動,這杭州的地皮還真有震三震的可能。

  麻煩了……這是大麻煩……

  而此時,外頭的看客們也已經議論開了,大家第一個反應都是難以置信,可是隨即一想,這徐謙就算再大膽,也不敢在堂上說這個,這不是作死嗎?

  「他竟是謝學士的弟子,這……謝學士乃是狀元出身,既然收了他做弟子,想必這徐謙必是驚世駭俗,謝閣老的弟子還用作弊嗎?」

  「這是自然,謝家一門儘是進士,不但出了個狀元,還出了個探花,便是謝遷之弟,那也是二甲進士出身,這樣的人家若是收外姓為弟子,還需要用作弊的手段嗎?」

  「謝家的家學可是非同凡響,能得謝學士青睞,這還真是非同一般。沒有真材實料,謝學士豈會看上他?」

  「不錯,這麼說來,人家府試、縣試第一,就不足為奇了。」

  袁知府木然了很久,也驚駭到了極點,他甚至想到,謝學士要是放出一句話來,便有無數的御使、巡按們像惡狗搶食一般欺到他的頭上。他畢竟只是個五品知府,又是個濁流,不像那些外放出來的清流官,每個人的背後多多少少都有靠山,一旦遭了彈劾,這烏紗帽就保不住了。

  良久……

  袁知府勉強地擠出了幾分笑容,滿是和藹地打量着徐謙,道:「原來你是謝學士的門生?若是如此,本府竟還真是錯怪你了。」他抿抿嘴,使自己的笑容更加好看一些,繼續道:「既是如此,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本府便出一題請你作答吧,若是答對了,自然再無人懷疑,以你的學問,想必也不會覺得太難。」

  「好厲害……」

  這一下子,不死不休的局面就成了錯怪。還一副和藹尊長的面相要給徐謙出題。徐謙不是傻子,只要答了這題,大家就皆大歡喜,而袁知府趁勢再誇獎幾句自己的學問,到時候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出了知府衙門,這件事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個題目一定不會太難,這只是袁知府的一個台階,只要徐謙說一句還請大人出題,整件事就結束了。

  徐謙笑了。

  如果說一開始,這知府大人不是給自己按一個舞弊的罪名,他當然不願意糾纏下去,人家是官,事情結束也就結束了,還能怎樣?

  可是這知府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樹立威信,竟是視自己是螻蟻,想怎樣拿捏就怎樣拿捏,一旦讓這知府得逞,老爺子的夢想不但化為了泡影,自己一輩子的前程也要喪失,這對徐家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便是說家破人亡也不為過。

  這件事……絕不能輕易算了。既然姓袁的拔了劍,就定要見血。

  徐謙慷慨激昂地道:「知府大人可以治小民的罪,卻不能給學生出題,大人既非學生業師,也不是主考或是學生的長輩,想要考校學生,大人還……不配!」

  「……」

  袁知府呆住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又是什麼狀況?

  這徐謙還真是讀書讀傻了,還是自以為拜了個學士做業師,以至於自信心膨脹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

  不管怎麼說,徐謙還只是個生員,而袁大人是知府,知府大人向他伸出橄欖枝,他就算拒絕那也罷了,可是那一句大人還不配,這就是誠心要鬧事了,不但要鬧事,而且還要鬧到總有個人完蛋的地步。

  大家原本只是看審案,誰知審出這麼個結果來,於是一個個更加興致勃勃,眼看到了飯點,卻也無人離開,反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充塞了整個半個衙門,更有好事者不斷地將裡頭的消息傳遞出去,讓那些沒有尋到好位置看不真切、聽不清楚的看客們隨時得到此事的最新進展。

  袁知府的臉色頓時大變。

  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外,以至於他一時也有些慌了,為官這麼多年,他所接觸的人都是做事留一線,哪裡會碰到這麼個死纏爛打,非要你死我活的傢伙?

  而在這時,在布政使司衙門裡,早有人將徐謙那邊的消息傳遞到了這裡。

  當然,左宣布政使汪名傳汪大人自然也聽到了消息,他的表情淡然,似乎無動於衷,照舊還在自己值房裡閒坐,而外頭書吏的議論照舊還是傳入他的耳中,他聽到有個狂生自稱是上山打老虎,也聽到杭州知府與徐謙鬧得不可開交。

  他端起了茶,輕抿一口,目光幽遠,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隨即,他用指節敲了敲身前的案牘。

  咯咯的聲音驚動了外頭的書吏,連忙有個書吏進來,道:「大人有何吩咐?」

  汪名傳放下茶盞,漫不經心地問:「這一次府試,據說有考生作弊?」

  「這個……」書吏沉默了一下,隨即道:「只是謠傳有,知府衙門那邊正在審問,卻是不知有沒有結果。」

  汪名傳頜首點頭,慢悠悠地道:「府試雖是小考,卻也是掄才大典不可等閒視之,現在疑傳出了弊案,更不能小看,本使布政一省,豈可無動於衷,來人,備轎前去知府衙門一趟,本使要去聽案。」

  「是。」

  汪名傳吩咐下去,整個布政使司頓時忙碌起來,而汪名傳則是好整以暇,臉色露出從容,似乎在算計着什麼。

  「這一次……倒是天賜良機!」汪名傳心中想着,隨即又端起了茶盞。

  一炷香之後,一頂官轎在眾多差役的擁簇之下走出了布政使司衙門,這裡距離知府衙門並不遠,杭州既是錢塘、仁和縣的縣治,也是知府衙門的治所,而這裡所謂一省中心,同樣還有巡撫衙門,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等衙門,麻雀不大,衙門卻是扎在了一堆,林林總總算下來,在整個江南雖然不及南京,卻也算是江南僅次於南京的政治中心。

  

  第六十四章

冤枉

  

  「布政使汪大人到,快快讓開,不要擋路!」

  汪大人的轎子行至知府衙門,隨行的差役呼喝一聲,兩府差役立即開始趕人,硬生生地擠出一條路來,隨即,汪名傳下轎,好整以暇地穿過儀門。

  一個過堂居然驚動了布政使大人,頓時引起更多的議論,雖然許多人被差役驅開,在人群中擠得像罐頭中的沙丁魚一般,臉上潮紅,卻還是忍不住精神一振。

  「布政使大人要過問了,只是不知汪大人是偏向知府大人還是那徐謙的。」

  「哼,這你卻是不知了吧,這徐謙自稱是上山打老虎,你莫要忘了,前些時日布政使大人狠狠地痛罵了上山打老虎的詩詞,還說再敢胡鬧,就要讓有司懲辦。現在大家都知道徐謙是上山打老虎,布政使汪大人對他的印象極差,怎麼可能偏向徐謙?況且這世上官官相護,據說知府大人一向受汪大人看重的,這一次……只怕那徐謙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