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31章

上山打老虎額

  「是了,知府大人或許怕致仕的謝學士,可是汪大人卻未必怕,據說他在朝中的背景深不可測,還和東宮有着極大的關係,過了今年,只怕就要入朝,最差也會是個侍郎,謝學士致仕了十幾年,早已人走茶涼,汪大人未必會怕他。」

  「這麼說,也活該徐謙倒霉了,他有才學倒也沒錯,可如此跋扈,竟敢和府中父母對着幹,如今只怕要陰溝翻船了。」

  「不可喧譁!」差役們見有人大逆不道,大喝一聲,手提着鐵尺出言恫嚇,亂糟糟的聲音才被壓制了下去。

  而在這時,那袁知府和滄學正自然坐不住了,聽到外頭有人報了汪大人的官號,連忙整了衣冠出來相迎。

  「下官見過大人。」

  「不必多禮。」汪名傳臉色溫和,壓了壓手,隨即道:「到堂中說話吧。」

  堂堂三品封疆大吏,自有一番威嚴氣度,袁知府方才在堂中不可一世,宛如世界中心,可是在汪大人面前,立即暗淡無光。

  滄學正心裡不免有些膽戰心驚,原本徐謙瞬間翻盤,他心裡大喜,現在汪大人突然駕臨,這一下又把板上釘釘的事變得撲簌迷離起來。他想到坊間的種種傳聞,又想到汪大人和袁知府一向關係不淺,不禁愁眉不展。

  汪名傳大步流星地到了正堂,腳步一頓,袁知府見狀,連忙道:「請大人上座。」

  汪名傳挑挑眉,淡淡道:「喧賓奪主,未免不妥。」

  袁知府諂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大人屈尊駕臨,下官豈敢冒昧。」

  汪名傳這才點點頭,不客氣地坐上了正堂,他方才雖說喧賓奪主,可是現在高高坐在明鏡高懸之下,滿臉的理所當然。

  袁知府則是叫人搬了個小凳子來,欠身坐在汪名傳的左側。滄學正也沒說什麼,乖乖地挪了位置坐在右側。

  沉吟片刻定了定神,汪名傳的目光終於落在徐謙的身上,他捋着須,道:「你便是那作《臨江仙》的上山打老虎?」

  徐謙早就聽說布政使曾經找過他的麻煩,還引起了一場罵戰,不過他心裡一點也不緊張,似乎隱隱猜測到了什麼,作揖行禮道:「學生徐謙,上山打老虎是學生的別號。」

  汪名傳點頭,道:「你那詩……」

  他故意在這裡停頓了一下,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

  汪名傳繼續道:「你那詩詞未免過於頹喪,本官覺得不好。」

  袁知府聽罷,不由大喜,看這樣子,汪大人這是來找徐謙麻煩的。

  徐謙微微一笑,道:「詩詞之道各有各的看法,學生有學生的心思,大人有大人的心思,好與不好,只怕難有定論。」

  他的話有點頂撞的意味,不過心裡卻在盤算:「這姓汪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聽說他是東宮的人,和詹事府的某個大人關係匪淺,他突然前來,一定帶有企圖。」

  汪名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隨即又道:「罷,你說的也有道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種事誰能說得清?是了,你被人拿來知府衙門,可是為了府試舞弊之事?」

  徐謙道:「正是。」

  汪名傳慢悠悠地道:「府試舞弊查有實據嗎?」

  徐謙正要回答,袁知府卻是搶着答道:「回大人的話,眼下還沒有定論。」

  這袁知府原本是想化干戈為玉帛,誰知道徐謙要不死不休,現在布政使大人來了,他索性死咬着案情還未明朗,且看看還有沒有文章可做。

  汪名傳低斥道:「本官沒有問你。」

  袁知府愕然,討了個沒趣,心裡有些不安了。

  汪名傳含笑,對徐謙道:「本官問的是生員徐謙,徐謙,你老實回答,你當真在府試舞弊?」

  徐謙道:「學生不敢。」

  袁知府不禁道:「大人,這徐謙……」

  啪……

  案牘上的驚堂木被汪名傳狠狠拿起摔在桌上,發出一聲乾淨利落的脆響。

  汪名傳臉色鐵青,打斷了袁知府的話。

  他森然地看了袁知府一眼,道:「袁大人,你身為堂堂知府,難道是眼睛瞎了、耳朵聾了?徐謙乃是杭州才子,文名江南,這樣的人還需要府試舞弊?他是忠良之後,又得到謝閣老的教導,還需要犯如此大的風險在府試中作弊?你當本官也是聾子,也是瞎子嗎?」

  一番厲喝,嚇得袁知府魂不附體,面無血色,忙道:「下……下官知錯……」

  汪名傳冷冷道:「此事前因後果,老夫已經知悉,生員徐謙素有學識,所謂舞弊查無實據,這是有人在背後詆毀中傷,若再有言徐謙舞弊,本官絕不輕饒。至於那些狀告徐謙的人等,本官聽說有許多讀書人也參與其中,文人相輕竟是到了這個地步,若不嚴懲,何以儆效尤?來人,所有誣告之人,領頭的全部革去功名學籍,附從者枷號三日……」

  這一次又是滿堂譁然。

  張書綸目瞪口呆,嚇得瑟瑟發抖,他便是領頭之人,一旦革去了功名,他這輩子也就算完了。

  至於其他幾個,也是面無血色,其中有一個連忙拜倒道:「學生只是受人蒙蔽,請大人開恩,學生……學生……是了,這都是張書綸和知府少公子袁健二人挑唆指使,是……是他們……是他們說知府大人定會為我們做主,只要我們到知府衙門外頭去鬧,便……便……學生萬死,還請大人……」

  到了這個份上,汪名傳微微一笑,一雙眼眸卻是幽深地看着袁知府。

  袁知府嚇壞了,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他和汪名傳的私交極好,平時也沒少給這位布政使大人孝敬,想不到這汪名傳說收拾就收拾他……

  袁知府連忙朝那人大喝道:「胡說八道,不可咆哮公堂,再敢胡言,便將你打出去。」隨即向汪名傳道:「汪大人,這書生胡言亂語,實在萬死。下官……」

  汪名傳冷笑,身子側了側,仿佛連與袁知府坐近一些都覺得侮辱了自己,肅然道:「你是知府,本官治不了你,不過你堂堂一府父母,竟是暗使人構陷忠良,你等着聽御使道彈劾吧,本官到時自會上疏一封,請朝廷給予你處分!」

  「我……我……大人……下官……」袁知府只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都沒有了氣力,道:「大人……下官冤枉……」

  汪名傳一動不動,無動於衷。

  

  第六十五章

生動的一課

  

  袁知府完了,就算不撤職查辦,可是上憲追究,至少也要脫幾層皮,到時候能不能保住烏紗,就看他自己的本事能不能打點下來,但知府的實職只怕保不住,杭州也是別想呆了。

  至於張書綸這些人,別看方才鬧得歡,現在布政使大人的一句話就斷定了他們的前程,像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一旦革了功名學籍那就什麼都不是,士紳人家和富家翁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不能比。

  倒是那滄學正心裡大喜過望,原以為要遭滅頂之災,誰知道竟然安然無恙,還落了一個提點後進的名聲。

  這時候徐謙朝汪名傳行禮,道:「大人明斷,學生佩服。」

  汪名傳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禮,舉手之勞罷了。」

  這句話回答得有點意思了,一般的情況都會說這是本官職責所在,理所應當。可突然冒出一句舉手之勞,卻讓徐謙有些意外。

  因為這句話擺明着就是告訴徐謙,這是一個人情,是你欠我的。

  作為一省主官之一,冒出這麼一句話很不妥。

  徐謙心裡不由想:「我原以為,這汪名傳之所以偏向我這一邊是因為汪名傳此前呵斥過上山打老虎,因此惹來不少南京大佬的不滿,現在正好借着這個機會表明一個態度,修復這層關係。可是現在來看卻不像,他若只是表明態度,又為什麼要說出這麼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他的態度理應是向南京的那些人表達才是,又何必說一句舉手之勞,來告訴我還欠他一個人情?除非……這個人另有所圖。」

  想到這裡,徐謙不由又聯想到了新君登基,整個朝廷即將面臨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莫非和朝局有關係?這姓汪的在京師里貴人襄助,一定消息靈通,難道這件事和自己的業師謝遷有關係?

  徐謙顧不得胡思亂想,隨即又道:「學生還有一件事,想要稟告。」

  汪名傳面無表情,擺出一副公正姿態,道:「你說罷。」

  徐謙道:「學生此前,因為看到提督織造局的人橫行不法搶掠尋常百姓財物,因為一時義憤上前呵斥了幾句,誰知遭了無妄之災,那提督織造太監劉公公竟是指使人將學生拿了,私自關押。學生是讀書人,秀才遇上兵,自然不好說什麼,可是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劉公公要收拾學生,這袁知府卻又趁機指使人誣陷,學生當時就在想,是不是這其中有什麼關聯,是因為學生得罪了劉公公,而袁知府與劉公公暗通曲款,二人狼狽為奸……」

  這一下,原本令許多人輕鬆的氣氛一下子一掃而空。

  汪名傳的臉色變化很大,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趟似乎來得不是很巧。

  本來他這一次來,倒也不是因為上山打老虎而遭來南京大佬們叫罵,南京的那些人,他倒是不怕,縣官不如現管,他在朝中有人,詹事府里的某個學士對他很是看重。他來這裡是因為謝遷,朝中的時局已經越來越詭異,據聞新皇帝屢次提及孝宗時三位閣老的好處,尤其是對謝遷大加讚賞,這裡頭透出來的意味就非同一般了。

  雖然看上去只是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卻是宣示着一種態度,其實新天子未必對謝遷有多少好感,而他屢屢說出這番話,其實就是表達對眼下內閣的不滿。

  汪名傳揣測上意,大致明白了什麼意思,心裡已經斷定,一旦內閣和宮裡的矛盾越來越激烈,謝遷必定起復,現在賣個人情出去,將來對自己在京師大有裨益。

  誰知道徐謙又提到了太監。

  太監這東西是最敏感的,現在徐謙說太監拘押讀書人,你若是無動於衷,士林清議會怎麼看你?可要是你跑去給人當槍使,這劉公公的背後難道就沒有人?平白無故得罪一個宮中大太監,太不值當。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沒想到一旁魂飛魄散的袁知府頓時眸光一亮,他忍不住激動地道:「老夫與那劉公公並無交情,這姓劉的太監居然敢如此造次,拘押本府治下的生員,豈有此理,真真是豈有此理!他們真真是膽大包天了,這件事,本府一定要過問,一定要追究,不讓劉太監交出肇事兇徒,本府便是拼着烏紗不保,也絕不能讓徐才子蒙冤!」

  袁知府突然一下子改變了態度,做出一副凜然大義之態,滿臉通紅,仿佛自己和劉太監有血海深仇。

  那些堂內堂外誣陷徐謙的學子此時也醒悟到了什麼,張書綸率先道:「先皇帝在時,閹黨當權,生靈塗炭,眼下新君登基,再三申明宦黨之害,想不到在我們杭州,竟還有如此喪心病狂的閹人造次,知府大人說的是,閹人蠱主心志,橫行不法,我等讀書之人豈可袖手旁觀,欺負徐生員,便是視我杭州府無人,今日讓他這般凌辱我杭州生員,明日又待如何?」

  「閹賊暴行,早已人怨於下,天怒於上。杭州苦閹宦久矣,閹宦之害,尤以劉棠為最,這劉棠收買無賴走狗,四處打着宮中旗號搶掠民財,致人家破人亡,罪行昭昭,罄竹難書。我等讀聖人書,代聖人言,仗義死節,只在今日,今日那劉太監不交出兇徒,不向徐生員賠禮謝罪,我等絕不干休!」

  堂外已經鬧成了一鍋粥,袁知府的表演,張書綸的表演,終於讓那些此前誣告造謠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閹黨……閹黨……這閹黨不就是刷名聲的利器嗎?要想洗清誣告之罪,若是不表現出一點『風骨』出來,這輩子就完了。

  「啪……」滄學正長身而起,狠狠地一腳把凳子踢翻,捶胸跌足,宛如怒目金剛,痛心疾首字字泣血的悲呼道:「吾與閹黨勢不兩立,區區血肉之身,雖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可閹黨禍害杭州,欺我府學生員,吾寧願捨身,與閹宦同歸於盡!」

  徐謙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本是挖了一個坑給汪名傳跳,誰知道這個坑實在太大,要跳的人前仆後繼,看到這衙內衙外一個個作勢要捨身取義,一個個面紅耳赤捋起袖子要拼命的人,徐謙真不知該怎麼說好。尤其是看到滄學正那一副大義凜然,猶如聖人附體的模樣,心裡忍不住罵:「他娘的,演得這麼逼真,果然是清流!」

  最難受的只怕就是汪名傳了,汪名傳和滄學正這些人不一樣,滄學正這些人急需刷聲望,鞏固地位。可是他畢竟已經握有實權,而且不出意外的話便可以一飛沖天,他實在不願意去冒險,可是現在看這上下人等都像打了雞血一樣,都恨不得找根柱子來撞一撞,以此來剖白自己的心志,自己若是不表態,人家會怎麼說?

  連尋常的學子都痛陳閹人之害,要和劉太監拼命,堂堂布政使大人要是不說一兩句,只怕不太夠意思,將來這也可能會成為汪名傳的污點。

  「早知如此,老夫來趟這趟渾水做什麼?」汪名傳狠狠地瞪了徐謙一眼,心裡大是後悔,他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原本是想來占便宜,誰知道碰到這麼個窩心的事。

  罷罷罷……事到如今,已是沒有選擇了。

  汪名傳目光嚴肅,帶着凜然正氣,狠狠地一拍驚堂木,厲喝一聲:「閹人豈敢如此,左右人等,立即去提督造作局,捉拿涉案兇徒,若是有人阻止,也一併拿下!」

  

  第六十六章

有點意思了

  

  鎮守太監府邸。

  許多人在忙碌,甚至一些值錢的家當都已經收了起來,司禮監的條子已經下了,據說已經有個很有份量的太監抵達了南京,籌措撤銷各省鎮守太監事宜。

  這對於王公公來說是天大的事,這個有份量的太監和王公公關係不淺,只是宮裡的博弈已經得出了結果,劉公公仍掌杭州織造,而他則撤銷鎮守太監一職回宮復命。

  大勢已去,一切都已經遲了。這一次只能回宮,只是不知這一次回去會給安排什麼差事。

  對於這個,王公公不是很看好,現在這麼多鎮守太監撤回去,誰在宮中都有自己的關係,而有油水的監局只有這麼幾個,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也不知會有多少宮中大佬在暗中鬥力,自己只要不被分派去神宮監、尚膳監就算阿彌陀佛,實在不指望天上能掉下餡餅。

  坐在廳里,他看着這略顯空蕩的廳堂不由長吁一口氣,杭州是個好地方,在這裡呆了這麼多年很是不舍。

  「該走的……還是要走……眼下又有什麼辦法?」王公公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這時候,外頭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府中主事飛快地進來,道:「公公……公公……知府衙門傳來了消息。」

  王公公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地道:「咱家都要走了,還管這些閒事做什麼?是了,聽說徐謙那小子被人誣告舞弊,鄧健跟咱家說過,不知這一次他能不能安然無恙,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咱家抬舉起來的人,罷罷罷,說這個無益。」

  主事忙道:「公公,徐謙在知府衙門狀告劉公公,布政使大人震怒,還有不少秀才和生員會同不少差役去把提督織造局圍了。」

  「你說什麼?」王公公霍然而起,瞬時激動的臉都略帶了幾分潮紅。

  「劉公公已經觸怒了整個杭州官紳,上到布政使,下到尋常的童生、生員,現在都在指責劉公公……」

  主事的話說到一半,就已被王公公打斷,他激動地拍掌,惡狠狠地道:「好,好,好。姓劉的完了,在這個風口浪尖,他鬧出了這個事端,誰也保不了,更何況南京那邊有黃公公坐鎮,他老人家親自從京師過來,來得正好。等他到了杭州,便是那姓劉的身首異處之時。」

  主事震驚道:「怎麼,黃公公還要來杭州?」

  王公公冷笑道:「來,當然要來,他這一次是奉了欽命,到了南直隸,怎麼能不降尊到杭州來見一見謝學士?你等着瞧吧,到時候黃公公抵達杭州,第一個到達的就是謝府,黃公公這是代表皇上對謝學士進行慰問。有意思,越來越有意思了。慰問謝學士之後,那姓劉的也該倒霉了。」

  主事忍不住道:「謝學士固然身份尊貴,可是黃公公是什麼人,怎的特意還要跑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