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32章

上山打老虎額

  王公公眼眸眯着,喝道:「你一個府中主事,也敢妄議這種事?」

  主事嚇得冷汗直流,連道該死。

  王公公突然笑了,笑得竟有幾分撫媚,道:「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你聽說過煮青蛙嗎?」

  主事道:「聽說過。」

  王公公道:「要讓青蛙不情急拼命,就需用慢火溫水,令它們不狗急跳牆。新君登基已有一年,可是朝中並沒有太大的動作,都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當今皇上心機神鬼難測,卻是後發制人。這滿朝文武里,不知有多少只青蛙,還有那深宮內院,更不知有多少青蛙在,只是有人想用急火,有人用的卻是慢火,至於誰笑到最後,卻還要幾年功夫。」

  主事聽得雲裡霧裡。

  王公公長嘆一聲,道:「至於謝學士則是皇上的一步善後之棋,這不是尋常的器具,雙方博弈的既是權柄,也是整個天下,一旦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總該有人臨危受命,而縱觀朝野,除了謝學士能擔起這重任,又有誰有這聲望?罷,說了你也不懂,總而言之,這一趟黃公公若是到了杭州,徐謙辦的這件事就是給黃公公的厚禮,連咱家也能藉機繼續留任杭州,杭州是個好地方啊,一年十幾萬的油水,誰占了這裡,不但各宮太監要極力拉攏,咱家在黃公公跟前的份量也要重一些。嗯……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辦,你去知會咱家安插在劉公公那裡的人,讓他們想個辦法鬧出點事來,現在大火正旺,也該是火上澆油的時候了,最好燒掉一艘運送貢物的船隻,手腳乾淨一些。」

  主事忙道:「是,是……」

  王公公冷笑:「那姓劉的一向和咱家對着幹,今日若是不將他置於死地,咱家這王字就要倒着寫了。還有一件事,府里的那個鄧健不是素來和徐謙要好嗎?給個賞吧,告訴他,讓他好生辦事,等咱家提督了造作局,到時自然會給他一個肥缺。」

  王公公吩咐完了,整個人顯得有了幾分疲倦,慢悠悠地坐在了椅上,眼睛半張半合,不禁喃喃自語:「這個徐謙,倒是沒有看錯他,也多虧了他,否則咱家的前程……嘿嘿……有些意思了。」

  這幾日,杭州城都很不平靜,先是袁知府遭受了彈劾,以張書綸為首的一群秀才和生員革掉了功名、學籍,而提督太監府上也是焦頭爛額,這造作局被一群生員和百姓圍攻,下頭的爪牙與差役發生了衝撞,居然傷了不少人,至於那劉公公,先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到有人敢來造次,自然是叫人驅趕,可是等他明白了什麼事時,卻已經遲了。

  任何事一旦鬧起來,尤其是雙方動了手,再想讓雙方都冷靜卻都不太容易,造作局已經鬧得不可開交,另一個消息卻是傳出,一艘造作局通過漕運打算供奉宮中的絲綢居然起火,整整一船貢物燒了數個時辰化為了灰燼。

  而這時候,造作局終於消停了,所有的人手已經全部撤了回來,據說那劉公公心力交瘁,預感到大禍臨頭,每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神神叨叨,又是咒罵袁知府,又是大罵鎮守太監王公公,在他看來,這件事鬧得最凶的就是袁知府,而王公公定是幕後指使者。

  這披頭散髮,幾乎失去了理智的劉公公將自己關在屋裡,身上已經散發出了餿味,整個人面目可憎,屋裡的瓷瓶能砸碎的已經砸碎,到處都是瓷器的殘片,他光着腳丫踩在上面,腳上全是血痕,卻是渾然不覺,穿着一件寬鬆又凌亂的長衣,帶着赤紅的眼睛,不時地冷冷發笑。

  「姓王的……咱家和你勢不兩立,你要弄死咱家,咱家也要弄死你。」

  隨即,他又瘋了似的搖頭,眼眸中掠過殺機:「不,不,最可恨的是那個袁知府,這個雜碎,平素也沒少與咱家暗通曲款,現在竟是將咱家當成了落水狗,哈哈……這個狗東西,你不是想拿咱家來做你的墊腳石嗎?咱家就和你玉石俱焚……」

  說到這裡,他張開手臂仰天獰笑,狂笑的聲音響徹整個府邸。

  突然……他不禁身子開始顫抖,不只是身子便是他的牙關也開始咯咯作響,他的眼眸中掠過了一絲莫名的恐怖,他突然蜷起身子,渾身不斷地顫慄着,空洞地對着滿屋的一片狼藉,駭然地自言自語:「黃公公……黃公公……定會來杭州……他要是來了,咱家……咱家……黃公公來了,黃公公來了……」

  

  第六十七章

少年得志

  

  「回來了,今年府試第一的徐生員回來了,快,快,拿爆竹出來。趙小姐,你愣着做什麼,爆竹,爆竹有沒有?」

  鄧健得意洋洋地領着徐謙回來,徐謙如今高中府試第一,成了府學生員,再加上在知府衙門露了大臉,神氣活現了許多。

  趙夢婷出來開了門,愕然地看到搖着扇子的徐謙和不可一世的鄧健,只見徐謙板着臉教訓鄧健道:「嚷嚷個什麼,我是體面人家,出門在外講究的是翩翩風度,讀書人溫潤如玉,猶如一壺陳年老酒,醇香卻不能張揚。你這個樣子真像個暴發戶,我呸……死暴發戶。」

  鄧健想要鬥嘴,可是隨即一想:「忍住,忍住,這個酸秀才,道試還未考,就已經這個樣子,將來做了官老爺真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趙夢婷那平日淡然的表情一掃而空,滿是驚喜地道:「公子回來了。」

  若是以往,徐謙定然會嚷嚷一句我回來了,可是今日,他笑如沐浴春風,輕搖紙扇,長身佇立,宛如畫像中的偏偏如玉美公子,嘴角微微勾起那麼一丁點笑,不願意慷慨太多,又似乎不願意讓人覺得太過吝嗇,這種小氣中含着幾分強作慷慨的笑容宛如在商場、官場磨礪了數十年的老油條。

  與徐謙相處也不是一天半天,趙夢婷又怎麼看不出徐謙故意裝出的這番模樣,只是看到帶着微笑出現在自己跟前的徐謙,趙夢婷還是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是啊,回來了,許久不見,甚是掛念,以至於本公子詩興大發,竟想吟詩一首,以抒發再見夢婷小姐的喜悅之情。」

  聽說要作詩,鄧健打起精神,上山打老虎已經出名了,據說有人在市面上求購上山打老虎的詩詞,一首詩就是幾兩銀子,這也是跟在徐謙後頭的好處。

  趙夢婷俏臉嫣紅,眼眸卻如星辰一般亮了,這傢伙雖然做作,可是哪個女子不願意別人給自己作詩?因此心裡滿懷的期待。

  徐謙腦袋轉了半圈,搖頭晃腦,手中紙扇一收,一首詩詞正要脫口而出,偏偏一時記不得那詩的開頭,就像是啞火的槍彈,憋得那吟吟而笑的臉有些掛不太住。

  「罷了,等下再說。」徐謙只得灰溜溜地鑽進門去。

  抄襲別人詩詞可是苦力活,並不是信手拈來,徐謙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張揚了,肚子裡的存貨就這麼多,有事沒事就作詩,用不了幾天就要江郎才盡,還是省着點好。

  跟着徐謙進了宅子,趙夢婷道:「徐公子,我的詩……」

  徐謙呵呵一笑,道:「不急,不急,我還要再推敲一二,盡善盡美才好。」

  趙夢婷雖是有些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像是又想起什麼似的,又道:「聽說公子被人狀告舞弊,連杭州知府也要收拾公子,只是不知現在……」

  徐謙看着趙夢婷關切的樣子,有些意外,原來她也會如此關心自己。

  徐謙感覺這次回來,趙夢婷與自己的關係似乎變得比以前親近了,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感覺,笑了笑道:「你放心,事情已經結束,那杭州知府完了,還有那張家,你等着瞧吧,不出幾日就是他們倒霉的時候。哼,之前那個張書升還欺負你來着,很快就有他家好看的!」

  趙夢婷沒想到徐謙還記得這事,但知道徐謙在杭州惹的麻煩已經解決,不禁滿是歡喜地道:「那便好,想必徐公子已經餓了,我去做飯。」

  說罷,趙夢婷興匆匆地去了。

  徐謙和鄧健到了廳里坐下,鄧健見四下無人,這才道:「徐兄弟,王公公這一次很感激你,他讓我來傳句話,說是這一次全靠你的功勞,實話告訴你,這一次你前途有望,黃公公到了南京,不日就要抵達杭州,王公公說了,到時只怕黃公公要見你,讓你有所準備。」

  徐謙不禁道:「黃公公是誰?」

  鄧健道:「黃公公是大貴人,王公公厲害吧?可是王公公見了黃公公,那就是老鼠見了貓一樣,這黃公公捏捏手指頭,王公公就成了粉末。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總而言之,這位黃公公來頭甚大,到時若是要見你,你可要小心應對。」

  徐謙撇撇嘴,道:「他再尊貴,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是生員,難道還要靠他一個死太監?」他說到這裡,越來越大義凜然:「我輩讀書人,心懷家國,滿腹文章,豈可與閹人為伍?」

  鄧健忍不住道:「我怎麼感覺你在罵王公公和我。」

  徐謙搖了下扇子,算是承認。

  趙夢婷張羅了飯菜,三人圍着桌子吃了,徐謙突然道:「明日大家都收拾一下,陪我回一趟老家,爹現在還沒有一點音訊,院試又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趁着這個功夫得儘快回去一趟,把爹爹救回來。」

  趙夢婷不禁道:「我也去?」

  徐謙點頭:「你自然要去,帶着你去,才能告訴別人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道理,你看,人讀了書,這美女就來了。」

  趙夢婷俏臉嫣紅,低頭不再說什麼。

  鄧健道:「那帶我去做什麼?」

  徐謙沉默了一下,吁了口氣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鄧健道:「聽假話吧,我怕了聽你的真話,每次你說真話都讓我夜裡睡不香。」

  徐謙微微一笑,道:「本公子現在已成了府學生員,身邊總得有個跟班護衛。」

  鄧健含糊應了,道:「去就去,反正王公公交代,以後若是你這邊有事,知會一聲也就是了。」

  他神魂不屬地吃着飯,心裡總有些空蕩蕩的,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徐兄弟,我想聽聽你的真話,你帶我去到底有什麼居心,不問這句話,我總覺得不安生。」

  徐謙此時已經用過了飯,作勢要站起來到院子裡走幾步,笑着回答道:「其實我怕挨打,那些族人沒一個省油的燈,現在我和我爹端了他們的飯碗,他們不要拼命?帶着你去,兩個人一起挨打總比我一個人被人揍要舒服一些,到時你可千萬要講義氣,你若是敢跑,以後別怪我不講情面。」

  鄧健一拍桌案,意氣風發地道:「鄧大爺有砂鍋大的拳頭,還從來沒有人敢招惹上門,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敢動徐兄弟一根毫毛。是了,徐家的族人有多少,莫非有七八戶人家?」

  徐謙沉痛地道:「七八戶?徐家可是大族,總計四十七戶,成年男子有七十多人。」

  鄧健頓時英雄氣短,咋舌道:「你們姓徐的是豬嗎?怎麼繁衍了這麼多人。」

  徐謙大怒,手中的紙扇狠狠地敲在飯桌上:「你才是豬,你全家都是豬!」

  既然打算回鄉,趙夢婷連夜收拾了包袱,鄧健則是出去與人討價還價,雇了一輛車,約定了第二日出發。

  到了次日清晨,徐謙一大早起來前去拜會蘇縣令。

  蘇縣令受了一次驚嚇,不過眼下化險為夷,總算放下了心,聽說徐謙登門,竟是不敢先把徐謙叫進來說話,而是叫來黃師爺,問道:「這一場官司已是驚動了整個杭州,眼下人人都知道本縣與他關係匪淺,這時候見他,是否不妥當?」

  黃師爺沉吟片刻,道:「大人非要見見他不可,外頭的非議不必去論,這一次狀告徐謙的有不少錢塘的士紳人家,狀告徐謙舞弊,最後還不是說蘇縣令徇私?這是大罪,若是讓他們得逞,縣尊只怕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些人膽大包天,既是大人治下之民,竟敢以民告本縣父母,布政使大人雖有懲戒,可是大人豈可不聞不問?所以學生以為,大人是該讓某些人家知曉些厲害了。大人既然已經有了決斷,還怕別人非議做什麼?徐謙眼下是謝學士門生,若是不見他,未免說不過去。」

  蘇縣令沉吟片刻,頜首點頭道:「你去請他來吧。」

  黃師爺點點頭,便出去見了徐謙,徐謙向他作揖行禮,黃師爺也不客氣,只是虛扶了他,道:「你我之間,不要說這些客套話,蘇縣令聽聞你中了生員很是高興,他已經等候多時,你快快進去回話。」

  徐謙朝黃師爺點點頭,道:「師爺費心。」

  

  第六十八章

從此徐謙是路人

  

  蘇縣令此時已在堂中候着,徐謙進來見了禮,蘇縣令朝他微微一笑,捋須道:「坐下回話。」

  徐謙搖搖頭,道:「大人,學生一會就要回鄉,只在這裡與大人說幾句話就要走。」

  「你要回鄉嗎?你是哪裡人士?」蘇縣令的表情很矜持,不過二人關係還算親近,倒也不至於尷尬。

  徐謙道:「學生周浦人士,離錢塘並不遠。」

  蘇縣令撫案點頭,道:「周浦離這裡不遠,又在本官治下,那裡一向太平,本縣倒也不為你擔心,是了,你是忠良之後,令祖的事跡,本縣早已聞之,因此打算制一匾額,命人送至徐族去,你先走一步,那匾額隨即就到。」

  徐謙心裡清楚,這匾額其實是自己爭取來的,誰叫自己和蘇縣令關係好呢?他微微一笑,卻不拒絕,致謝道:「多謝大人美意。」

  蘇縣令的眼眸微微眯起來,風淡雲清地道:「你安心回鄉去吧,只是院試在即,卻也不能荒廢了學業,雖是探親,卻也要時常溫習課業。眼下縣裡事務繁忙,據聞出了不少不法之徒,竟是勾結士紳做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買賣……」蘇縣令冷笑,繼續道:「本縣身為一縣父母,保一方平安,豈能袖手旁觀,罷了,本縣還有公務,你速速啟程罷。」

  徐謙告退出去,關於蘇縣令最後那番話,他心裡不禁在琢磨:「勾結士紳的不法之徒?做違禁的買賣?看來……某些人要倒霉了。」

  想到這裡,徐謙不喜不怒,因為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破家縣令可不是說着玩的,別看平時軟弱,可是真惹急了,那也什麼事都做得出。更不必說有許多人家還丟了功名,沒了功名的士紳還算是士紳嗎?充其量不過是個鄉紳富戶而已。

  出了衙門,外頭雇好的車已經在衙門外候着了,趙夢婷不宜拋頭露面,坐在車廂里沒有發出聲息,鄧健則是坐在車轅上,和車夫吹噓他的英雄事跡,只是可惜那短裝卷着褲腳的車夫對鄧健的所謂以一當十沒有太多興致,整個人靠着車廂作打盹狀。

  見是徐謙來了,鄧健撫掌笑道:「來了,是不是現在啟程?」

  徐謙道:「自然是現在就走,再不走就遲了。」他打量鄧健,見鄧健穿得嚴嚴實實的,很是臃腫。

  徐謙忍不住問:「鄧兄弟覺得冷嗎?」

  鄧健板着臉道:「冷,最近撞了陰煞,渾身都覺得冷颼颼的,罷了,不說這個,快快上車。」

  徐謙鑽入車廂,坐在裡頭的趙夢婷臉色緋紅,連忙捲縮到一邊,深怕和徐謙有什麼肌膚之親。

  徐謙尷尬地道:「等我將來做了十萬雪花銀的知府,出門在外定要雇二十輛車,我一輛,你一輛,另外十八輛就空着,不過現在手頭緊,咳咳……只能擠一擠。」

  趙夢婷緋紅着臉點點頭,似乎想起什麼,道:「做了老爺不是該坐轎子嗎?再者說,你還未做官呢,怎麼就想着……」

  徐謙板起臉,道:「當官不求富貴,不如回家賣紅薯。」

  趙夢婷好奇地問:「紅薯是什麼?」

  徐謙糾結了……只得咳嗽一聲,道:「好了,我要靜修,用腦子揣摩一下八股經義。」說罷闔上眼,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態。

  趙夢婷期期艾艾地道:「徐公子,你先別急着揣摩,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這時候馬車已經開始啟動,車廂微微搖晃,趙夢婷一時失了平衡,竟是微微地向徐謙這邊一斜,二人靠在一起,趙夢婷連忙躲開,身子緊張地弓起來,一刻也不敢再放鬆了。

  徐謙突然發現,以前那個倔強的趙夢婷漸漸地變得會嬌羞了。

  徐謙苦笑,這若放在自己的前世,這樣的女人只怕打着燈籠都找不到,心裡又想:「好,她是守身如玉的淑女,我就是坐懷不亂的君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主意打定,徐謙突然發現自己精神升華了。

  尷尬之後,趙夢婷咬着唇道:「鄧大哥穿這麼衣衫,不是因為怕冷,是因為……要防身。」

  徐謙愣了一下,很快醒悟過來,這傢伙穿這麼厚的衣衫原來是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他一拍大腿,忍不住道:「無恥啊無恥,真是敗類,平時吹噓得那麼厲害,原來就是個繡花枕頭,我還打算讓他來為我鎮場的,他竟真做了去挨打的準備。你為何不早告訴我,早知我也多穿幾件衣衫出門。」

  趙夢婷看着徐謙,道:「原來你和鄧大哥也一樣怕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