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33章

上山打老虎額

  徐謙理直氣壯地道:「君子不立危牆,自然有備無患才好。我是讀書人,讀書人當然金貴一些,總不像某些粗皮爛肉的傢伙。」

  帘子一掀,坐在車廂外的鄧健怒氣沖沖地冒出頭來,瞪着徐謙:「你罵誰?」

  ……

  從錢塘縣城去徐謙的老家周浦只用了兩個時辰的功夫,到了正午,姚家塢就到了,這裡群峰巒起,走在山道之中,穿過一畝畝山田,前方便是一處村落。

  徐謙曾隨着徐昌來過一次,再加上承襲了從前那個書呆子的記憶,因此一下子便認出了前頭的村落,這是一個規模較大的村子,遠遠便能看到那高聳的祠堂,只是這祠堂並非是徐家的,而是姚家。

  徐家對於整個村落來說,只是小姓,所以在峰巒的另一處聚居,整個大村落滿滿兩百戶人家,徐家只有六七十戶而已。

  馬車到了村前,鄧健挑着行禮,徐謙則是給車夫付過了車錢,約定五日之後過來接人,隨即他便搖着扇子,帶着趙夢婷和鄧健進了村子。

  一路過去,隱藏着徐謙許多的記憶,走在阡陌和簡陋屋舍之間,徐謙看到高聳的院樓,這顯然是村中大戶的宅院,青磚白瓦,很是巍峨,徐謙用扇子指着那宅院道:「這便是姚家第一大戶的宅子,想當年,他家的管事還放過狗咬我呢,男兒在世當如此也,高門大宅,放狗咬人,哈哈……」

  說罷又用扇子點着一處低矮的土屋,對趙夢婷道:「此人給姚大戶做長工,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每年的收成還不夠溫飽,至今這廝還沒有娶妻,前年倒是有個啞婆娘差點嫁進來,可惜……」

  趙夢婷是商戶,自幼都在城裡,很是好奇,問道:「可惜什麼?」

  徐謙道:「可惜那啞婆娘見了他家家徒四壁,掉頭就走了,人活成這個樣子有個什麼意思,若換做是我,我寧願吊死算了。」

  趙夢婷嘆息了一聲,便繼續隨着徐謙走。

  繼續往前走,過了姚家人聚集的屋舍,穿過田埂,便到了徐家的聚集點,第一個屋子孤零零的矗立,門前有個土坌的院子,徐謙撫掌笑道:「這便是我三叔家了,三叔從小看我長大,待我如自己親身子侄,走,我們正好去問問,先問明我爹在哪裡。」

  他正要敲門,恰好裡頭一個水桶腰的婦人提着簸箕出來,一看到徐謙,似乎有些不認得,倒還是徐謙恭謹作禮,道:「三嬸,我是徐謙,這廂有禮。」

  三嬸盯着他,隨即腰身一扭,森森冷笑:「你這小混賬還敢回來?有禮?我承不起你的大禮,滾!」

  一個滾字,有衝破雲霄的氣概,還不等徐謙解釋,大門啪的關上,讓徐謙吃了個閉門羹。

  裡頭還傳出三叔嘀咕的聲音:「一場親戚,何必這樣?」

  三嬸銅鑼嗓子便嗡嗡叫起來:「何必這樣?這話你來問我?徐昌那個殺千刀的東西,為了讓這小子讀書,把咱們家的營生都斷了,本來家裡的小五還能在縣裡有口飯吃,雖是個役,可總能拿回點現銀,現在差事沒了,難道跟着你回家種那一畝兩分地?這點地夠咱們吃嗎?夠嗎?」

  「你……你小聲點,不怕別人聽到。」

  「我就是要讓他們聽着,嚇,就准他們家去求功名,就斷咱們家的飯碗?沒了差事不說,現在種地也種不成,從前咱們徐家在縣裡還有些人的時候,姚家哪裡敢欺負我們?便是那姚舉人家,那也極少和我們為難,現在你看看,差事一丟,為了水源的事,人家敢打上門,姚家把所有的水都霸占了去,咱們姓徐的想種地,水從哪裡來?」

  「哎……哎……你這婦道人家,好不經事,這是姚家欺我們,又不是徐謙那侄兒,你嚷嚷個什麼……」

  

  第六十九章

讀書人的節操

  

  出師不利,還惹來一陣陣痛罵,徐謙有些尷尬,這個時代的宗親聯繫很緊密,宗族是人的第二故鄉,若是被宗族中的人這般臭罵,到時候傳揚出去,管你是什麼縣試第一、府試第一又或者是什麼才子,最終都要被人恥笑。

  孔聖人的格外就是:能力永遠不是第一位,德行才是。什麼是德行?德行不是你人有多好亦或多壞,而在於別人看是你是好是壞,你壞得足夠悶騷,能從一而終做個偽君子倒也沒什麼,可是你就算再好,連自己的族人都這般對待你,那你的名聲就毀了。

  「看來宗族的事不解決是不成了,否則將來就算高中,只怕前程也有限。」徐謙心裡想着,不願再聽三嬸和三叔吵鬧,灰溜溜地帶着鄧健和趙夢婷繼續往村落深處去。

  他決心拜訪堂叔徐申,徐申是徐家數一數二的富戶,他的立場和其他人不一樣,想必不會吃閉門羹。

  不過三叔三嬸的吵鬧已經驚動了許多人,許多人都開了門戶出來看,便瞧見了徐謙,一年沒回來,徐謙無論氣質還是體態都發生了變化,許多人看着面生,心裡在琢磨是哪家的公子哥途徑此地,可是這時候,有人突然道:「這不是徐謙嗎?」

  大家一聽,頓時炸開了鍋。

  「原來是他,他是回來找他爹的?哼,他還敢回來!」

  「看他的樣子倒像是生發了,莫非真做了生員?」

  「中了生員又如何,他一家中了生員,卻是讓咱們闔族吃風,老叔公都已經氣得奄奄一息,就剩下一口氣了。」

  「對,咱們錢塘縣不知有多少童生和生員,就算是秀才也不知有多少個,可這樣又如何?這樣的人什麼都不是,除了身份比別人高一些,也不見能掙多少銀子,更做不得老爺,要做老爺,不中舉是不成的,他僥倖做了生員,現在卻還不是秀才,做舉人,那更是難如登天。」

  「好啦,好啦,畢竟是看着長大的,我去招呼一聲。」

  「你敢,你這死漢子,你上前幾步過去,看我會不會撕掉你的皮。你也不想想,徐昌和這小子不知闖了多大的禍,老叔公那邊正在商議動用家法,把他們趕出族裡去,你還去添亂。」

  「我……鄉里鄉親……」

  諸多的議論都落入了徐謙敏感的耳朵里,他一個個過去,向這些叔伯輩的人問好,誰知人家瞧見他要上門,立即把門一關,像躲瘟疫一樣。

  遠處更聽到有人大吼:「徐謙那廝來了,來得正好,我這做堂哥的為了他丟了差事,又被姚家欺負,今日不算這筆帳,怎麼咽得下這口氣,他在哪裡?我今日不打死他,便不姓徐。」

  徐謙嚇得遍體生寒,聽這聲音,應當是老七家的大兒子徐寒,這徐寒生得虎背熊腰,一身的肥肉,一隻手就能把自己如小雞一樣提起來,到時候真打起來,那可不妙。

  他加快腳步,連忙衝到村中一處占地不小的宅院面前,咚咚敲門。

  開門的是個瘦弱的孩童,比徐謙還小兩歲,提着鼻涕,好奇地盯着徐謙,隨即咬牙切齒,握着小拳頭道:「徐謙哥哥,你害我好苦。」

  靠……

  徐謙大怒,人家徐寒為此丟了差事,斷了生計,是自己害的沒有錯,三叔三嬸也因為自己而家庭窘迫更沒有錯,你一個屁大的孩子,我害你什麼?你有個屁差事丟。

  徐寒虎背熊腰招惹不起,你一個屁大的孩子,還怕了你?不敢在大學城裡橫着走,對付個幼兒園階級的,難道還沒這膽量?

  這小孩童是徐申的幼子,叫徐晨,一見徐謙雙眉皺起,頓時嚇得後退一步,連忙捋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小胳膊,幽怨地道:「若不是你讀那勞什子的書,我爹也不會逼着我讀書,還說要像你一樣中個童試,你看,不讀書就挨打……」

  小胳膊上儘是瘀痕,看來徐申也發了狠,想用棍棒教出個秀才來。

  徐寒的聲音越來越近,徐謙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帶着鄧健和趙夢婷衝進房去把門拴上,道:「你爹呢?我這做侄兒的來拜訪。」

  徐晨嘿嘿笑道:「我爹在睡覺呢,我去叫他。」

  去把徐申叫醒,徐晨則蹦蹦跳跳地要開門出去玩,徐申大怒,把徐晨提起來拿捏在手裡怒喝:「玩玩玩,就這麼點家業,你不讀書,怎麼光耀門楣?你看看你堂哥這般有志氣,你就知道玩,這般沒出息,老子一巴掌打死你。去讀書。」

  徐晨放聲大哭,把他的母親王氏引了來,王氏埋怨徐申:「徐晨不是還小?你嚇他做什麼?讀書,讀書,你就曉得讀書,你沒有讀書,難道就餓死你了?」

  徐申擺出家長的架子,罵道:「你這潑婦懂個什麼!謙哥兒來了,上水……不,上茶來給他吃,他是讀書人,要吃茶的。」

  徐謙很是尷尬,連忙道:「侄兒見過叔父。」

  徐申壓壓手,道:「讓你見笑了,走,進裡屋說話。」徐申是認得趙夢婷的,對趙夢婷笑道:「你們也不要客氣。」

  進了屋堂,徐申問他:「據說你中了生員?」

  徐謙點頭道:「是,縣試、府試都中了第一。」

  徐申滿是驚訝,道:「真是了不得,我常常聽人說,縣試得了第一,秀才斷斷跑不了,要是中了府試第一,將來是要中舉做老爺的,叔父沒有看錯你。你這一趟來,是來尋你爹的吧?」

  這時候王氏斟茶上來,咕噥道:「中舉做老爺,還不曉得到什麼時候,在外頭常常聽他們說……」

  徐申拍案而起,道:「他們懂個什麼,一群婦道人家,這世上唯有讀書才是正道,便是有萬一的機會,也定要全力以赴,當時和咱們一起開油坊的楊家人,你不曉得嗎?他們家多殷實,可是官老爺捏捏手指頭,就能掐死他。」

  王氏怕徐申,只得乖乖閉嘴,瞥了一眼旁邊的趙夢婷,頓時對這水靈靈的小姐來了興致,上前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曾有婆家嗎?」

  趙夢婷害羞地搖頭。

  王氏瞥了徐謙一眼,忍不住道:「想不到姓徐的小子倒是有運氣。」

  趙夢婷臉蛋更加羞紅,想要申辯,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可是不說話又等同默認,一時寰首垂頭不語。

  王氏笑了,知道女兒家的羞澀,便又看鄧健,問道:「你又叫什麼?看你生得也是相貌堂堂,年紀也不小了,是了,你一定娶妻了。」

  鄧健同樣害羞,道:「我不曾娶妻。」

  王氏眼眸一亮:「呀,這倒是奇了,我有個外甥女……」

  徐申道:「你這婆娘,我在和謙兒說話,你在這搗什麼亂。」

  王氏咋舌,只好乖乖地走了。倒是鄧健好不容易勾起了興致,聽到那王氏給自己說媒,結果說到一截就沒了,急得他一時搔頭搔耳,心裡覺得可惜。

  徐謙忙道:「叔父,我這一趟拜訪,是想來打聽父親下落的,只是不知父親現居何處?」

  徐申聽到這個,不禁嘆氣道:「你爹……這次遇到了大麻煩。」

  徐謙道:「還請叔父告知。」他心裡對老爺子雖然腹誹頗多,可是在這個世界,只有老爺子這麼一個至親,老爺子為了自己的前程困在宗族裡,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把老爺子營救出來。

  徐申道:「為了你的事,族裡有許多人丟了差事,本來就已經群情激奮,大家鬧將了起來,把你爹關在了祠堂里,還說要動用家法。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老叔公,老叔公已經氣得病倒在床了,若是因此一命嗚呼,只怕這家法重懲下來,你爹就要吃不消。」

  徐申又是嘆息了一聲,接着又道:「還有就是姚家那邊,本來姚家和徐家井水不犯河水,姚家雖然人多勢眾,可是徐家在衙門裡辦差的人也多,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所以有時候姚家有些事,還要咱們徐家的人偶爾幫襯,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人家得知咱們沒了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門,尤其是姚家的那個姚舉人,上次因為一次衝突,把咱們徐家的子弟都打傷了幾個。」

  「姚舉人?」徐謙問道:「既是舉人,為何如此兇殘?」

  徐申笑了起來,道:「倒不是說他是舉人,而是他家裡出過舉人才有這偌大的家業,雖然他家這祖先早就沒了,可是餘威還在,也算是鄉紳人家,咱們徐家本來就人少,再加上要勢沒勢,要錢沒錢,還不是隨意讓他們拿捏?他們欺負上門,說打就打,咱們是有冤無處伸,上次是搶了咱們的水源,最近又說咱們徐家占了他們的山林,總之族裡的人都是氣憤不過,可又惹不得姚家。只是此事說來說去還是因你們父子引起,所以族裡對你們懷恨在心的實在不少。」

  

  第七十章

打上門了

  

  聽了徐申的一番話,徐謙感到問題嚴重,不過吹牛抄襲詩詞他在行,偏偏對這種事卻是生疏得很,穿越不是萬能的,你能預測行情選擇人生正確的道路,並不代表連這種鄉間的事也能擺平。

  反正徐謙現在是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徐謙瞄了徐申一眼,心裡想:「以我的生活經驗,若沒有人從旁幫襯,只怕事情只會越來越壞,看來非得讓這位叔父出馬才行,就你了,誰讓你高瞻遠矚,知曉讀書的好處呢!」

  想定之後,徐謙索性把自己當成了孩子,雙手一攤,耍起了無賴:「叔父,無論如何,這件事非要處置不可,若是族人這麼鬧下去,將來就算是有了功名,也難免被人非議,若是真被人趕出了族裡,那就更不必說了。這件事該怎麼辦,還請叔父拿主意,叔父斟酌着辦好嗎?」

  徐申的老臉抽搐,那一句斟酌着辦的意味深長着呢,不就是讓他出面,拿他當槍使?他徐申在族中雖有些地位,卻也不敢冒這天下之大不諱,可是想到徐謙將來頗有希望,卻不能貿然拒絕。

  他沉吟片刻,道:「這件事嘛……徐徐圖之才好。不如這樣,待會呢,我們一起去老叔公那裡一趟,召集族中的一些老人勸說一下,到時把你爹從宗祠里也一道請來,大家有什麼說什麼,至少有點迴旋的餘地,我是你叔父,自然是偏幫着你,到時候為你美言。」

  美言……這老狐狸。

  徐謙原本還想請他出面,誰知這徐申只是從中斡旋,心裡雖然失望,卻還是點點頭:「謝叔父。」

  「這就不必……」徐申笑着壓壓手,一副無功不受祿的樣子,隨即便道:「事不宜遲,現在就去罷。」他長身而起,徐謙則是吩咐鄧健和趙夢婷暫時在這裡等候,隨着徐申出去,到了庭院,看到堂弟徐晨蹲在院落里的天井邊往裡頭擲石子,徐申大怒,走過去狠狠地提起他,直接賞了他一個耳刮子,怒罵道:「狗東西,讓你讀書,你就知道玩。」

  徐晨哇哇大哭,朝徐謙怒罵道:「喪門星,怪不得都說你是喪門星,你害了別人,還要害我,苦也,苦也。」

  徐謙苦笑,連忙上前勸道:「叔父,正事要緊。」這意思是說,回來再打吧。

  徐申點點頭,便領着徐謙出了門。

  一路到了老叔公家,這老叔公乃是族中僅存的老壽星,具體多少歲徐謙不曉得,不過族中的子弟大多數都是他的晚輩,古人尊老並非只是感情上的關懷,而在於老人往往有決斷的權利,這位老叔公就是如此,宗族裡的事幾乎是他一言九鼎,平時都是供着敬着,誰也不敢造次。

  只是老叔公此時躺在病榻上,唧唧哼哼,先是徐申進了房去和這老叔公說了幾句話,也不知許諾了什麼,隨即老叔公便叫來他的孫子前去各家叫人,又讓人把宗祠裡面壁的徐昌給叫了過來。

  徐昌瘦了,臉頰微微凹陷,眼圈很重,一進來不去看兒子,而是乖乖地給老叔公跪下,道:「老叔公安好。」說罷朝徐謙拉了拉,低聲叱罵道:「站着做什麼,這裡有你站着的份嗎?」

  徐謙無語,只得跟着老爺子一道跪下。

  其餘一些族中長輩,紛紛圍着老叔公的病榻邊坐下,不吭氣的不吭氣,吃水的吃水,此起彼伏地發出咳嗽。

  「那小謙兒回來了?來,上前來。」老叔公嘴唇喃喃動了一下,伴隨着幾聲咳嗽。

  徐謙雖是幼小,不過小謙兒這稱呼讓他有點受不了,便是見了布政使大人,人家至多也就喚他一聲生員徐謙,到了這裡倒是成了小謙兒了,想必這是自己的乳名,他不敢造次,想要站起來坐過去,跪在一邊的徐昌怒視他:「膝行不會嗎?你這逆子,讀了書反而壞了規矩。」

  他看過來的時候,徐謙看到他的耳根處居然有處瘀傷,忍不住道:「爹,這是誰打的?靠,哪個孫子敢打我爹!」

  這一下,徐謙是真怒了,他娘的,老徐家從來沒有吃過虧啊,爹都被打了,這還了得。

  誰知這時候,徐昌一巴掌掄過來,打在徐謙的臉上,怒氣沖沖地道:「老叔公打的就是孫子,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