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5章

上山打老虎額

  徐謙神秘地笑了笑,道:「待會你就知道。」

  ……

  錢塘縣城並不大,閒人卻是不小。

  自太祖到現在,國朝已經有百二十年光景,天下安定了這麼多年,隨着土地兼併日益增多,以至於兩種人開始人滿為患,一種是吃不飽沒事幹的,這種人統稱流民,攆到哪裡走到哪裡。

  另一種則是吃飽了沒事幹,他們相對有些追求,不滿足於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生活狀態,因此造謠、傳謠,難免成為他們的主要生活目的,錢塘縣有個風吹草動,總是他們第一個知道。

  一天的功夫,錢塘縣突然爆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傳言,說是鎮守太監府有一幅行書,裡頭竟是涉及到了寶藏,說是王公公這些年存了不少私房錢,這些銀錢又不能帶回宮去,所以都悄悄地藏了起來,而一幅王公公視若珍寶的行書則是揭開寶藏的鑰匙,誰能得到這幅行書,誰就能腰纏萬貫。

  消息一出,舉座譁然。

  寶藏、太監、藏寶圖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是熱門的詞彙,不用幾個時辰,王公公家的一幅字就已人盡皆知了。

  甚至有人在暗中打探,居然查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就比如王公公確實是對一幅行書視若珍寶,而且幅字書法水平連中上都不如,跟名家根本不沾一點邊。這些消息匯總起來,卻似乎是印證了這個謠言的真偽。

  想想看,一幅根本不起眼的行書,以王公公的身份怎麼可能視若珍寶?看來這傳言未必只是空穴來風,倒是很有幾分可信度。

  坊間俚語就是如此,越是虛妄,就越傳的有鼻子有眼,傳播者好事,非要把這不知來路的流言說的天花亂墜,非要別人相信不可。

  對於這種流言,王公公當然是嗤之以鼻,第二日清早,他如往常一樣起來,便到花廳去閒坐吃茶,鎮守太監嘛,監管一些鐵礦、打擊一下鹽梟,也沒什麼大事讓他辦,可是等他進入了後堂花廳,王公公的腳就邁不動了。

  那一張養尊處優的白皙臉蛋瞬間猙獰。

  一雙深邃的眼眸也像是引燃的火藥桶,殺氣騰騰。

  他坐在廳里,沉默了片刻,隨即用着低沉的聲音道:「來人。」

  王公公一聲招呼,外頭便有幾個下人跌跌撞撞進來,慌亂地行禮,道:「公公有何吩咐……」

  王公公回眸,掃視着這些下人,那冷漠的眼神讓他們感到很不安,大氣不敢出,保持着跪姿一動不動。

  王公公慢悠悠地道:「去,把內府的主事、清客都召集到這裡來。」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帶着冷漠的意味。

  大氣不敢出的下人們發現,那一幅一直懸掛在花廳顯要位置的字幅居然不翼而飛了。

  看着那孤零零的牆面,下人們心驚膽戰,於是不敢怠慢,分頭行動,飛也似的去了。

  過不了多久,府上的重要人物齊聚在了這裡,內府和外府的管事,帳房的先生,府庫的司庫,還有幾個幕僚、清客,足足十幾個人齊聚一堂,他們也注意到了空空如也的牆壁,有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王公公的眼眸眯成一線,紋絲不動。

  以內府主事王琴為首,眾人一齊向王公公行禮:「見過王公公。」

  王公公站起來,負着手,在這廳中踱步。

  大家低着頭,一動不敢動。

  走到廳中一處角落,王公公目光一寒,抬腿朝角落裡的青花瓷瓶一腳踢去。

  啪……

  青花瓷瓶應聲摔落,碎落的瓷片激射出來,這些跪地的主事、清客們被飛濺的瓷片扎中,殷紅的鮮血順着傷口處流淌下來,宛如鮮紅的蚯蚓。

  跪在最前的內府主事張琴更是被瓷片打中了額頭,額頭處血肉模糊,可是他依然是一動不敢動,既不敢叫痛,大氣也不敢出,連起身擦拭傷口都不敢,只是鐵青着臉,咬着牙,默默忍受這疼痛。

  王公公漫不經心地駐足,目光無視他們,面向空蕩蕩的牆壁,森然冷笑:「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短短八個字,就如催命符,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內院主事張琴滿頭是血,誠惶誠恐地道:「公公息怒……」

  王公公淡漠地冷笑:「好端端的一幅字,為何一夜之間不翼而飛?」

  那內府的主事張琴臉色更是難看,忙道:「公公,我聽說外頭有流言,說是王公公的這幅字和什麼藏寶圖有關係,是不是有什麼人無事生非,讓人以為真有什麼藏寶圖,所以才鋌而走險……」

  張琴越說越覺得可能,帳房的蔣坤也連忙道:「是啊,我也聽說過這流言,一定是有人聽了這些謠言,吃了豬油蒙了心,做出這種事大逆不道的事來。」

  蔣坤是個落第的讀書人,深受王公公的信任,否則帳房也不會交給他來打理,他這時候站出來幫腔,讓張琴稍稍鬆了口氣。

  「是嗎?」王公公旋身,陰森森地盯着蔣坤,蔣坤連忙把抬起的頭又垂了下去。

  王公公慢悠悠地道:「拿咱家的條子,去縣衙里請人來,徹查!」徹查二字,猶如洪鐘,聲震屋瓦。

  「是,是,徹查!」張琴趁機抹了抹自己的額頭,血水和滲出來的冷汗混雜在一起,揩得他的衣袖殷紅一片。

  王公公微微點頭,怒氣似乎消散了一些,他坐回椅上,眼皮子微微拉下,一副假寐的樣子,再不發一言。

  這幅字對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如果京里的大人物得知自己對他的墨寶都如此不珍惜,莫說他還能不能在這裡作威作福,一旦失去了恩寵,將來多半是要在神宮監里了此一生了。

  現在這一切都是那個姓徐的小子安排的,可是這姓徐的小子真的能把真跡找回來?王公公沒有太多的把把握,他眼眸微微眯起,不經意間掠過一絲殺機,心裡默默的想:若是找不回,咱家固然是沒了前程,這個小子也必須承擔後果。

  

  第八章

誰是賤役

  

  幾盞茶之後,外頭便有人來報,道:「公公,縣衙的人來了。」

  王公公淡淡地道:「叫進來說話。」

  兩個皂衣人進來,老的那個一臉世故,小的那個倒是顯得有些生嫩,不過王公公卻認得其中一個,便是穿了一身公服的徐謙。

  徐昌本來就是縣衙的人,所以倒也得體,一進來便笑呵呵地給王公公行禮。

  至於穿着不太合身公服的徐謙就拘謹了一些,故意裝作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勉強給王公公行了個禮。

  王公公臉色淡漠,先是打量一眼徐昌,隨即目光炯炯有神的落在徐謙身上,道:「事情想必你們也清楚了。查出來,咱家有重賞,查不出……」王公公抱起了茶盞,漫不經心地把玩着茶蓋,語氣很平靜地繼續道:「查不出就不要走了。」

  徐昌忙道:「是,是。」

  徐謙能清晰地感受到王公公口吻里的殺氣,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王公公絕不是在開玩笑。

  王公公躺在椅上,眼睛半張半闔,道:「都還跪着做什麼,站起來說話吧。」

  聽了王公公的話,所有人如蒙大赦,紛紛站起。許多人免不了偷偷側目去看這兩個差役,心裏面對這兩個差役很是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內府主事張琴和帳房蔣坤,幾乎是用嘲弄和奚落的目光打量徐謙父子。

  縣衙里的差役雖然在尋常百姓可以耀武揚威,可是在王公公府上的這些高級主事、帳房、清客們眼裡,這父子不過是賤役而已,根本上不得台面,也不知是王公公怎麼想的,就算緝賊,讓護衛們去做就是,何必要請幾個賤役來?

  徐謙感覺到這廳中的人對他不善的眼神,倒也不在意。

  徐昌是老吏,面對這樣的情況更加熟稔,他朝王公公作揖,道:「公公,這字幅既是昨夜失竊,公公府上戒備森嚴,尋常的蟊賊自然排除在外,小人覺得,這定是家賊所為。」

  王公公舒服地坐在了他的梨木太師椅上,板着臉道:「既是家賊,又當如何查起?」

  徐昌道:「這也容易,能出入這裡的行竊的,在府中肯定有一些地位,只要把大家聚集在這裡,然後小人到他們的臥房一一搜查便是,說不定竊賊百密一疏,就露出了馬腳。」

  王公公打量着堂下這些人,冷漠地道:「這倒是個辦法,果然是個吃公門飯的,人都已經聚集在這裡了,你們下去一一搜查吧。」

  徐昌連忙道了一聲遵命,朝徐謙使了個眼色,便飛快去了。

  見徐家父子走了,王公公好整以暇起來,慢吞吞地拿起桌几上的茶盞吃了一口,冷冷的看着眾人:「這畫是誰偷了去的,最好老老實實交代,要是真被公差查出來,到時候可就別怪咱家翻臉無情了,咱家給你們一次機會,不要不識抬舉。」

  花廳里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做聲,只聽到些許的呼吸。

  王公公見無人應答,也就哂然一笑,似乎不以為意的重新靠在椅上,手指打着節拍。

  其實王公公心裡何嘗不緊張,那姓徐的小子只說按着他說的做就一定能把字幅找回來,可是說是這般說,王公公雖然姑且信他,只是涉及到自身,心裡難以平靜。

  他心裡甚至在隱隱猜測着這一對父子到底能弄出什麼花樣,又是藏寶圖,又是要搜查所有人的房間,難道他們以為,真正盜竊了真跡的竊賊會把字幅藏在自己臥房裡?

  王公公什麼世面沒有見過?他相信,竊走他字幅的人絕不是尋常的蟊賊,這種人心思縝密,想靠搜查臥房來找回真跡,簡直就是笑話。

  他不動聲色,心裡卻在冷笑:「但願這姓徐的小子不是只有這三腳貓的功夫,如若不然,咱家找不到字幅,今日就先收拾了他。」

  十幾個臥室要搜查需要費一些功夫,足足用去了半個時辰,兩個公差終於回來了。

  大家忍不住去看這一對公差,見徐昌和徐謙二人都是一副喜色,有人心裡忍不住想:莫不是真查出了什麼?

  徐謙興匆匆地道:「查到了,公公請看。」他手裡捏着一張破碎的裝裱紙,恭送到王公公的身前。

  王公公連忙接了,將這裝裱紙拿在手裡摩挲端詳,片刻之後,眉頭深鎖,淡淡的道:「這碎片,倒是和那字幅的裝裱紙有些相像。」

  徐謙道:「是在一個姓林的清客房中搜出來的。」

  滿堂譁然。

  所有人的目光或幸災樂禍、或擔憂、或複雜的看向一個相貌堂堂、身穿儒衫的中旬儒生,有人忍不住想:「原來是他?想不到林先生平日是知書達理之人,竟然也會做賊。」

  也有人不以為然,冷冷地看向兩個差役,心裡不免在想,林先生人品尚可,若說他平時喜歡占些小便宜倒有人信,可要說這林先生敢做賊,有人心裡卻只是搖頭,看向徐家父子的目光更多了幾分鄙夷。

  「賤役就是賤役,不過是字幅的碎片而已,居然也拿來獻寶,多半是王公公催辦得太緊,他們在背後搗了什麼鬼。」

  在眾人矚目之中,清客林先生頓時皺眉,連忙對王公公道:「學生乃是良人,怎麼可能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請公公明鑑。」隨即又很是不屑地看向徐謙,滿是鄙夷道:「你們拿着這點真假難辨的字片,就想栽贓於我?你自己說過的話可要負責,林某人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們胡言亂語,小心到時候我反告你們污衊。」

  話裡頭隱含着威脅的成份,徐昌有些心虛,得知對方有功名,氣焰一下子被澆了一盆冷水消失的無影無蹤。

  徐謙看在眼裡,也不怪老爺子膽小,實在是這個時代有了功名確實和常人不同,他凜然無懼地打量林清客,道:「既然你說不是你做的,那麼就來解釋這幅畫的碎片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出現在你的臥房?」

  林清客笑意更冷,冷冷道:「為什麼會出現在林某的臥房,我哪裡知道?林某平素極少來這花廳,又怎麼竊得了那幅字?況且昨天夜裡,林某在房裡讀書,一直都沒有出過門,你們自己說這幅字是昨夜被竊的,那麼林某還會凌空取物,能在臥房裡信手把花廳里的東西隔空取來嗎?」

  林清客一番話,思路倒是清晰,道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他既然昨夜沒有出過門,那麼所謂的盜字就無從談起。

  徐謙忍不住問:「你說你沒有出過門,誰可作證?」

  林清客臉色微變,頓時有些踟躕了,他沒有出過門,哪裡能找到誰來作證?

  林清客不得已,只得怒道:「我是讀書人,難道還騙你不成,天黑之後我那就回了臥房,再沒有出來過,這些年在王公公的府上,林某人早已習慣了早睡,你一個小小賤役,難道還想誣賴林某嗎?」

  王公公眯着眼,看林清客和徐謙鬥嘴,他的心裡卻也不免對林清客產生了狐疑,冷冷地盯着他,這一束目光,隱含着一股讓人窒息的威勢,讓林清客顯露出了幾分慌亂。

  至於廳中其他人聽說林清客罵徐謙賤役,心裡感覺有些暢快,在他們心裡,賤役就是賤役,平時在自己面前連狗都不如的人,居然登堂入室,人模人樣的盤問緝兇,他們算是什麼東西?

  內府主事張琴表露得更是明顯,只是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徐謙,很是不屑於顧。

  站在張琴身邊的帳房蔣坤卻是低垂着頭,似乎想到了什麼,觀察了王公公的臉色,像是有什麼話想要說出來。

  踟躕良久,蔣坤突然道:「林清客在說謊,他說他昨夜都在屋子裡讀書,可是我分明看到他昨夜子時在花廳附近轉悠,當時我恰好起夜,見他神魂不定的在那裡徘徊不去,還和他打了一聲招呼。」

  話音剛落,滿堂譁然。

  大家都驚愕地看向蔣坤,蔣坤繼續道:「我若是說了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林清客先前還是不屑於顧,雖然在自己的臥房裡找到些東西,可是這並不代表就是他偷了字幅,可是蔣坤突然站出來指正,頓時讓他有些慌了。

  徐謙趁機道:「林先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在你房裡發現的碎片就是物證,方才也有人證明你昨夜出現在花廳附近,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嗎?」

  林清客呆住了,雙肩微微顫抖,想必也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於是連忙求告似地看向王公公,期期艾艾的道:「公公,他們胡說八道,他們……他亂說的,學生是清白人家,而且子時的時候早就睡了,怎麼可能還在外頭徘徊?又怎麼可能和蔣帳房打招呼……平素學生與蔣帳房無冤無仇,可是……可是……」

  蔣坤語氣平和地打斷林清客,道:「林兄,你這是什麼話?昨夜的事,你我心知肚明,分明就是你膽大包天,因為聽了坊間的流言,利益薰心,所以才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林清客辯無可辯,一時啞口無言,王公公這時候又是冷森森地看着他,讓他心裡發毛,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話音剛落,徐家父子一個提着鐵尺,一個拿着套索衝上去,林蕭跪在地上閉上眼睛,只等着束手就擒,可是良久也不見動靜,他覺得有些奇怪,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卻發現這兩個『差役』居然朝着蔣坤衝過去。

  這……又是什麼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