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風流 - 第9章

上山打老虎額

  徐謙道:「爹,我已經想過了。」他深吸一口氣,用着很凝重的語氣道:「我不走,我的籍貫就在錢塘,將來就算要考秀才,還是免不了縣試這一關,終究還是要回來,走又能走到哪裡去?張家那邊肯定會再想法子對付我,不過鄧兄弟出現,他們知道鄧兄弟是王公公的人,定然也不敢過於明目張胆,所以以我的估計,他們會慢慢尋找時機,與其這樣等,不如我們先給張家一點顏色看看,辦法,我已經想好了……」

  徐昌臉色沉重,猶豫良久,目光落在徐謙身上的傷口上,忍不住道:「這些事到時再商量,我再去催一催大夫,讓他來給你看看。」

  徐昌說再商量,可是徐謙知道他的為人,老爺子已經下了決心,決心陪着自己和張家周旋。老爺子這樣的人最是欺軟怕硬,像是張家這種本地的豪紳,絕對是不敢招惹的,可是這一次有了這麼大的勇氣,為的都是自己。

  徐謙的心裡不禁暖洋洋的,這個世界有冷有暖,卻也不全是悲催。

  徐昌已經走了,屋子裡只剩下鄧健和站在一旁俏臉微紅,帶着幾分愧色的趙夢婷。

  鄧健連忙湊上來,道:「徐兄弟,方才……」

  徐謙朝他溫和一笑,道:「好兄弟,方才若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經生死難料了。」

  鄧健眼眸一亮,拍着胸脯道:「舉手之勞而已,當時的場景你是沒有看見,三個鐵塔一樣的漢子,其中一個使出黑虎掏心,另一個則是掃堂腿,還有一個……」

  徐謙沒有耐心聽他的童話故事,微笑打斷他道:「好兄弟,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鄧健突然發現不對了,徐謙看向他的眼神太過於純淨,滿是很傻很天真的樣子,以他對徐謙的了解,這傢伙如此表現的時候,一定是有事相求,而且還是大事。

  鄧健一下子沒了底氣,愛理不理地道:「近來我比較忙,咳咳……有什麼事,你說罷。」

  徐謙道:「我想請鄧兄弟這段時間給王公公那邊告個假,陪我一起做一件大事。」

  鄧健皺眉,大事……大事肯定是和張家有關係,張家這樣的人家不好惹啊,不過話說回來,自己畢竟是王公公的人,倒也不必怕,不過……

  鄧健笑呵呵地道:「徐兄弟開了口,還有什麼好說的?不過嘛,徐兄弟,我欠你的銀子……」

  這就是所謂戰略機遇期,趁你病、賴你帳,絕不能含糊,鄧健顯然深諳此道。

  「哎呀,我頭又疼了,夢婷,來幫我揉一揉……」

  鄧健討了個沒趣,打了個哈哈,道:「告了假之後,這銀子無論如何也要寬限,好啦,你既然開了口,我鄧某人自是好兄弟講義氣,那我現在就去告假。」

  他裝出一副很義氣的樣子,眼睛卻是偷偷去看徐謙,希望自己的偉大舉動能打動這不要臉的傢伙。

  「鄧兄弟且慢。」

  鄧健心裡鬆了口氣,天可憐見,果然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看來姓徐的傢伙總算還有一點良心。

  「不知徐兄還有什麼吩咐?」

  徐謙很認真地道:「鄧兄弟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幾斤紅棗來,我受了這麼重的傷,要補血。至於紅棗的花費就在你欠我錢的利息里扣。」

  鄧健火了,狠狠地瞪了徐謙一眼,正要發怒。

  徐謙終於笑了,鄧健這個人其實不錯,雖然總是盯着你的錢袋子,滿腦子都是錢,可是拋開銀錢,也算幫襯過自己不少。徐謙道:「鄧兄弟不要生氣,方才只是戲言,實話和你說吧,只要你跟着我把這件事做成,不但舊賬抵消,到時再奉送紋銀二十兩。」

  「二十兩……徐兄弟,你吃錯藥了?是不是被方才那些人砸壞了腦袋?」鄧健不敢相信,托着下巴狐疑地看着徐謙。

  徐謙很認真地道:「不是吃錯藥,是要玩一票大的。」

  鄧健倒是不奢望什麼二十兩銀子,對他來說,二十兩銀子太科幻,還是把舊賬抵消了現實,無債一身輕,況且債主還是徐謙這種人,既然得了徐謙的允諾,他便喜滋滋地去告假了。

  

  第一十六章

家大業大

  

  張家立足錢塘數代,家世磅礴,幾代的積攢讓張家早已成了錢塘的士紳翹楚。

  更令錢塘人側目的是,這一代的張家大少爺在上年縣試名列第一,考中了秉生,以他的水平,只要不出意外,明年至少也能中個舉人,家裡錢財萬貫,又是人才輩出,聲勢一時無兩。

  就在前年,張家在清河建了一座豪宅,糜費了近兩千多兩銀子,這還只是土木的花銷,若是再加上其他各種開銷,只怕要遠超四千兩銀子了。

  這宅子占地數畝,位於城外熱鬧的一處街坊,占盡了地利之便,朱漆的大門,重重的儀門和院牆,還有那錯落有致的亭台樓榭,都彰顯出了不凡。

  張太公已經年過六旬,在這偌大的正廳里,張太公滿臉羞怒,乾瘦的手不禁地顫抖。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自己就兩個兒子,大兒子頗為爭氣,現在去了江寧求學,而他獨獨鍾愛幼子張書升,這張書升雖然平時愛胡鬧,卻是張太公晚年所生,最是寵溺不過,平時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誰知道今日卻是遍體鱗傷地回來,到現在還是昏厥不醒。

  他平時最喜歡放在手裡的一塊璞玉已經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廳里一片狼藉,跪在他腳下的是兩個陪着張少爺出門的小廝,小廝們的衣襟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大氣都不敢出,只是斷斷續續地說着事情的經過。

  「那賤役像是發了瘋,不但不講道理……還對少爺拳打腳踢,我等……」

  張太公負着手一動不動,嘴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看着他們,道:「你們兩個人也制不住一個賤役行兇,又或者是你們出工不出力?」

  其中一個賤役連忙叫屈,大叫道:「小人哪敢啊,那賤役就是個瘋子,後來……後來還來了個人,自報是王公公的人,倒是有幾分拳腳,小人惦記着少爺的傷勢……所以……所以……」

  張太公用楠木杖子敲了敲這小廝的頭,喝道:「王公公的人?」

  站在身側的,是張府的管事張進,張進弓着身道:「老爺,小人前些日子也聽說過,那徐家父子和王公公似乎是有一些關係。」

  張太公臉色顯得很難看,冷冷地道:「就算是王公公,這個仇也非報不可,書升現在還昏迷不醒,老夫若是收拾不了這姓徐的,還怎麼在錢塘立足?」

  張進躬身道:「老爺說的不錯,不過……」

  張太公冷冷地看着張進,拄着拐杖道:「不過什麼?」

  張進道:「既然和王公公有牽連,眼下還是謹慎一些的好。畢竟衝突的地方是在徐家,真要去說理,一個擅闖徐家宅院就是咱們理虧,所以必須等待時機,尋個時機再發難。」

  張太公坐下,惡狠狠地道:「不過是賤役而已,也要這般謹慎?」

  張太公顯然是老爺做慣了,不過張進說到了王公公,又讓他有了幾分忌憚,雖然口裡這樣反問,卻也知道張進說的是實情。

  他眼睛眯了起來,語氣變得平淡起來,道:「罷,就按你的意思辦,讓人死死盯着他們,要查清楚他們和王公公到底是什麼關係。」

  張太公端起茶盞,卻又重新放回桌几上,道:「他們的一舉一動,老夫都要知道,敢在張家頭上動土,還是個賤役之子,這錢塘還有王法嗎?」

  「是,是,小人這就去辦。」張進連忙應承,他心裡清楚,老太公平時一向自詡中庸,是極少發怒的,如今發了雷霆之怒,自己若是漫不經心,這管事就不必做了。

  此時張進腦子裡不禁在想:那姓徐的真是膽大包天,就算他和王公公關係匪淺,可是王公公捨得肯為他拼命?沒有過命的交情,誰都保不住你,今日惹到了文升少爺,也算你倒霉。

  一連幾日,張家都在打探徐家父子二人,張書升傷勢總算好了一些,能夠趿鞋下地了,他的傷口主要是在臉上,被徐謙連續砸了十幾拳,連鼻樑都被打歪了,張書升自詡自己風流倜儻,如何能吃得消帥哥變豬頭的樣子?清早便去尋張太公,使出自己的紈絝本事,淒悽慘慘切切地大呼:「爹若是不為我報仇,我便撞牆死了,省得活在這世上丟人,那姓徐的賤役,咱們張家還怕嗎?爹……」

  張太公對張書升百般的愛護,左右勸慰,可惜張書升認準了要把徐謙整死不可,一刻都耽誤不得。

  張太公無奈,連忙傳喚張進來回話。

  張進進了廳,看了自家少爺一眼,心裡便無奈搖頭,都成了這個樣子了,還是這般不長記性。

  張進是個謹慎的人,連忙給張太公行了禮。張太公只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隨即道:「那姓徐的,查得如何了?他和王公公……」

  這才是張太公最關心的問題,他忌憚的絕不是個賤役,而是王公公。

  張進道:「昨日的時候,那姓徐的小子去了一趟王公公的府邸,半個時辰之後才出來,手裡似乎拿着什麼東西,瞧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似乎……」

  張太公眼睛微眯起來,冷哼一聲,道:「只是這些?」

  張進繼續道:「今日清早的時候,徐父去了衙門,有人看到他特意去了籤押房尋了黃師爺,說什麼即將要解了差,請那黃師爺到家裡坐一坐。」

  張太公一頭霧水,方才是王公公,怎麼接下來又成了黃師爺?莫非他是想靠黃師爺來對付張家?

  張太公冷哼,師爺一般都是縣尊的心腹,這沒錯,自己是縣尊轄下之民也沒有錯,可是張家不是好惹的,莫說是黃師爺,就算是縣尊要給張家臉色那也得掂量掂量。

  無論是縣尊還是師爺都不是本鄉人,而張家卻是這錢塘的地頭蛇,除非縣尊不計前程來和張家撕破臉,否則絕不會輕易得罪像張家這種士紳人家。

  無論是治河、辦學堂、徵收稅賦或是弄些政績工程,縣尊都需要本地士紳的支持,否則斷不能成事,張太公不相信,一個賤役能讓那什麼縣尊和師爺這般的維護。

  一旁的張書升已經忍不住了,咆哮道:「打探再多有什麼用,我差點被人打死,這姓徐的若是不死,如何解我心頭之恨?爹,不如直接叫上人把那姓徐的綁來……」

  可是張太公有些猶豫了,一時下不了決心。

  張進忍不住道:「老爺,還有一件事,就是王公公府上的一個侍衛,這些時日都在徐家,若要綁人,只怕……」

  張太公眼睛微眯,躺在了椅上,慢吞吞地道:「這個人莫非是王公公派去的?」

  「爹……」張書升搶聲道:「這個護衛也對兒子動過手,這些人統統該死……」

  「住口!」張太公難得地板起臉來,隨即道:「你懂什麼,一個看家護院的自然不算什麼,可誰能保證此人是不是受了王公公的授意保護那姓徐的,如果真是王公公的授意,此事就不好辦了。這件事……還是查清楚一些的好,張進,你多叫幾個人去打聽,只要那姓徐的和王公公不是什麼過命的交情,就什麼都好說。至於那姓徐的小子,暫且記着他的人頭,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可也不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能因為弄死一個賤役而令咱們張家有什麼損失,張家的許多生意都涉及到水路的關卡,若是真觸怒到了王公公,往後只怕多有不便。」

  「爹……」張書升急了,豬頭一般的臉脹紅得更加難看,對着張太公哀道:「兒子的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太公冷冷一笑道:「說快也快,反正怎麼都要弄死,無非就是先知己知彼而已,若是和王公公交情不深,直接派人綁了沉入江里也就是了,不會有什麼大麻煩,可要是和王公公關係太深,就得從官面上動手。」

  

  第一十七章

行善積德徐公子

  

  徐家今日迎來了貴客,徐昌心裡頭高興,親自點燃了一封爆竹在院子裡燃放,東廂房子裡,趙夢婷靠着榻前坐着,縫補着幾件徐謙的舊衣,這一對父子實在太坑,趙夢婷還沒有為徐謙的『挺身而出』感動多久,因看他受傷,便託了鄧健去街市上買了些肉來熬湯給徐謙滋補身體。誰知正因為買肉,竟是一下子暴露了。

  徐昌現在看了她,就像見了金元寶一樣。

  更可恨的是徐謙那個傢伙,認準了她定是藏了許多私房錢,每日在她耳邊說什麼買賣和投資,還說要去買一家客棧,幾天功夫就有十倍百倍的利潤。

  趙夢婷乃是商賈之家出身,耳濡目染的全是生意經,別看表面上是個弱女子,可是對這生意之道卻也知曉不少,買一家客棧,幾天功夫賺取十倍、百倍的利潤,這是笑話。

  徐謙這傢伙分明是拿一根棒棒糖想來糊弄趙夢婷,當趙夢婷是三歲的小丫頭了。

  想到這裡,趙夢婷一邊縴手翻飛,織補着一件外衫,卻是沒有露出從前那樣過於厭惡的表情,人總有缺點,徐謙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靠譜的人,可是至少……

  至少趙夢婷記得那一日的時候,那個身材並不健碩的傢伙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氣概,至今讓人難以忘懷。

  男人就該保護女人,趙夢婷是商賈之女,商賈地位低下,看上去鮮衣怒馬好是風光,她卻深知這其中的辛酸之處,那種朝不保夕的感覺令她很早就期望有個人能夠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

  自然,這種保護未必出自男女之情,而是一種本能,不帶任何私心。

  正是因為如此,趙夢婷上當了,她進徐家時偷偷私藏了十兩銀子,結果鬼使神差地被徐謙糊弄了去,買客棧?分明就是坑蒙拐騙。

  外頭推杯把盞,氣氛很是熱鬧,趙夢婷是女子,自然不方便拋頭露面,不過廂房隔着外間的客廳,徐家地方不大,酒宴只能在客廳中進行,隔着那略帶幾分殘破的布簾,趙夢婷可以依稀地看到黃師爺的身影。

  黃師爺四旬的樣子,像個老童生,雖然一身儒衫頗為得體,可是那五官擠在一起,卻總像和人有苦大深仇一樣。這黃師爺和徐昌並沒有太多交情,只是近來在衙門裡盛傳徐家父子的事,心裡覺得好奇,今日徐謙又跑來邀請,說是再過些時日就要辭了差云云,這就更勾起了黃師爺的好奇心。

  徐昌打着即將告別縣衙的幌子,再加上黃師爺覺得這裡頭有什麼貓膩,最後還是同意來了,無論如何,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不過到了這裡,黃師爺表現出了矜持,徐家父子太熱情,按道理,自己在衙門裡也算一號人物,徐班頭也算是在自己的下頭當差,熱絡是肯定的。可這姓徐的不是自稱要辭了差事嗎?平時都不見和自己打太多的交道,今日卻是來大獻殷勤,事有反常既為妖,自然要提防一些才好。

  落了席,自然不免要寒暄,到了人家家裡,少不得要問問人家的兒子,黃師爺先是打量徐謙,也不能免俗,很是隨意地問道:「賢侄氣宇軒昂,將來定能生發。」

  這是很客氣的話,連黃師爺都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份了,姓黃的父子是賤籍,世世代代從事的也都是賤業。生發?能生發那才出鬼了。

  徐謙今日表現得很是乖巧,只是很受寵若驚地朝黃師爺點了點頭。

  徐昌眉飛色舞,道:「不瞞師爺,我這兒子其他本事沒有,倒是頗好讀書。」

  「原來走的是聖賢正道。」黃師爺的臉色一下子肅然起來了,褒獎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心裡卻不免在想,一個賤籍,讀書有什麼用?方才的話不過是客氣罷了。

  徐昌感嘆道:「是啊,這世上唯有讀書才是正道,我徐家有幸,幸賴皇上下詔平反……」

  黃師爺頓時愕然,皇上下詔平反……這又是什麼典故?他是公門中人,跟着縣尊來到這錢塘縣,雖然已經熟悉了環境,可是許多東西未必明白,不過他是老練無比的人,立即意識到這裡頭定有貓膩,忙道:「哦?平反,徐家可有冤獄?」

  徐昌撫着酒案,感慨地道:「眼下倒是沒有,不過小人祖上在天順年間忝為兵部給事中,因受了于少保的牽連,才因此而敗落了家世,此後先孝皇帝屢次下詔平反,今上新近登基,也是下詔給予善待,哎……」

  徐謙看着老爺子,發現老爺子扯淡的功力又是見漲了幾分,尤其是那唯俏唯妙的表情,那說到先祖時閃露出來的崇仰之情,還有先祖落難時的那種失落,盡皆溢於言表,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