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 - 第16章
上山打老虎額
卻見陳凱之奮筆疾書,如痴如醉,朱縣令心裡不禁好奇,又不好走下公堂去看。
倒是一旁的宋押司深知縣令大人的心思,便故意向前走幾步,想看看陳凱之為何要筆墨來為自己辯護。
宋押司對陳凱之的印象不錯,現在陳凱之惹上這樣大的麻煩,他卻知道這種事,自己是插不上手的,心裡也很痛心陳凱之居然繪了春宮圖,還將它張貼在牆壁上,這不是找死嗎?
於是故作漫不經心的,走到了陳凱之的對面。
垂頭一看,宋押司的臉色卻是變了。
這……怎麼可能?
他起先,還只是隨便看了看,可是乍看之下,竟是身軀一震,口裡禁不住道:「神龍四年,余枕黃梁,突得一夢。」
神龍四年,乃是當今的年號,而今,正是神龍四年。
這第一句,便是說,他陳凱之做了一個夢。
這一句,很是稀鬆平常,這也叫辯解?
其他人都一臉默然的樣子,對此不以為意。
可是宋押司面色卻是更加怪了,繼續忍不住念道:「夢中恍惚,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
這一句,似乎也沒什麼出彩的地方。
不過是說,自己夢中的時候,恍然之間,看到了一個女子。
可是宋押司眼睛卻是發直,語氣卻是加快:「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
洛神賦……
這時代並沒有洛神賦,而這洛神賦,陳凱之在前世就很喜歡,早已背了個滾瓜爛熟,本來這樣的文章,他是絕不肯寫的,畢竟這是別人的作品,只是今日,他知道,眼下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救自己了。
宋押司念到這裡時,滿堂皆驚。
她的形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遊動的蛟龍。容光煥發如秋日下的菊花,體態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她時隱時現像輕雲籠月,浮動飄忽似迴風旋雪。
這樣的文章,也難怪會令宋押司失態了。
朱縣令的臉色也變了。
朱縣令乃是進士出身,文學的造詣自然極高,宋押司的每一個字念出,都如炸雷一般,文中每一個字,都給他一種輕靈之感。
仿佛在眼前,如夢似幻之中,當真一神女便在自己眼前,對神女的描寫,讓人恨不得拍腿叫好。
可陳凱之下筆有些慢,所以宋押司還沒念出來,朱縣令卻急了,快寫啊!他心裡變得憂心如焚起來,臥槽,有了上面沒有下面,急死了。
讀書人大多都是雅人,朱縣令也不意外,正因為雅,所以才急,這時候忍不住豁然而起了,也顧不得眾目睽睽,快步走上前。
果然,又一句落成,朱縣令忍不住念道:「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
這文章,真是不拘一格,將一個夢中神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的展現人的眼前。
真正可怕之處在於,每一個文字,都是精妙無比,恰到好處,神作,絕對是神作。
朱縣令如痴如醉,像是喝醉了酒一樣。
這時,身邊有人繼續念道:「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
又是一段,話鋒一轉,將夢中人見到這神女心神搖曳,只恨不得立即請人說媒的急迫之情道了出來,這種急迫,反而更增添了對神女的嚮往之心。
朱縣令抬頭,念這下一段的人,居然是方先生。
原來方先生聽到這文章,也是錯愕,一時之間,也被這美好的辭賦所吸引,居然徑直步入了公堂,直接到了面前,忍不住念起來。
滿堂皆驚。
誰也想不到,陳凱之當場作賦,而這辭賦,堪稱神作。
眾人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完全沉浸在其中。
陳凱之凝神靜氣,不為外界所干擾,他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這一篇洛神賦,自然,這是粲溢今古,卓爾不群的曹植所作,這篇洛神賦,更是名傳千古,可是現在為了救命,陳凱之已經顧不得什麼了。
陳凱之心裡有一股氣,氣這張如玉如此陷害自己,所以下筆越來越快。
便聽身邊有人道:「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好,好啊,真是令人神往。」
這文章,為了掩去曹植的身份,陳凱之改動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依舊沒有失去它的味道。
他也不知身邊是誰在叫好,只聽到耳邊無數的讚美和感嘆。
他手提着袖子,繼續從容下筆,將自己這夢中人見到神女的惆悵、猶豫和遲疑俱都寫出,在悵然若失之間,洛神深受感動,低回徘徊,神光時離時合,忽明忽暗。可是終究,人神有別,於是飛騰的文魚警衛着洛神的車乘,眾神隨着叮噹作響的玉鸞,隨同洛神,一齊離去。六龍齊頭並進,駕着雲車從容前行。
最終,夢中之人,依舊在佇立於河畔,想要離去,卻又悵然若失,徘徊依戀,無法離去。
最後一個字,終於落筆。
呼。
陳凱之長出了一口濁氣。
即便是自己,寫完這篇辭賦的時候,心中也禁不住被這留戀之情所感染,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惆悵。
而此時,朱縣令和方先生俱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也還沉浸在感動之中。
沒了……
就這樣沒了,可心裡更加悵然了。
其餘如宋押司這些文吏,大多也都有些感觸,一時竟也痴了。
站在衙外的生員,個個屏息。
傻子都能從方才的朗誦中,感受到這洛神賦的魅力。
這衙堂里,出奇的安靜,安靜得落針可聞。
尤其是那方先生,今日在課堂上,讓生員們作文,這陳凱之還無從下筆,心裡對他不免失望和輕視,現在雙目久久凝視着這文章,心中百感迴蕩,震驚得微張着口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陳凱之抬眸,掃視了所有人一眼。
他才懶得管別人怎麼看,他心裡只惦記着張如玉……
第25章
無恥之尤
張如玉不傻,他能感受到這辭賦的魅力,心裡一下子急了。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這文章……從哪裡來的?不好,縣令大人似乎開始動搖了。
這陳凱之想作一個文章獲得了縣令的青睞,就能脫罪?
張如玉陰陽怪氣地道:「文章倒還尚可,可這與你的春宮圖有什麼關係?」
這一句話,卻是令如痴如醉的朱縣令清醒過來。
倒是陳凱之抿嘴而笑道:「因為我夢中的洛神,便是這個模樣啊,我清醒之後,腦中還浮想着這神女的模樣,便連忙繪了出來,自然,我的畫功太差,所畫出來的神女,不及夢中萬一,神女變幻莫測,夢中穿的,便是這衣裙,現在張如玉你竟說她是春宮圖,在你眼裡,這是春宮,可是在我的眼裡,這卻是仙子,雖然我畫的不好,可是在我心裡,這卻是聖潔的神女,張如玉,你這是小人之心!」
張如玉呆了一下,臉上籠了一層陰霾,想要反唇相譏。
陳凱之卻已振振有詞地繼續道:「大人,學生聽過一句話,叫做心中有佛之人,看什麼都是佛,可心中有屎的人,便覺得滿世界都是污穢。在學生眼裡,這幅畫,猶如聖光,學生雖沒有畫好,可是每每去看,心裡都不禁想到那夢中神女的端莊,如沐春風之餘,又不禁愁緒萬千;而這張如玉,真是小人,在他眼裡,這幅畫中的神女,竟是污穢不堪。有道是心裡有佛,則看到的都是佛,心裡有……呃……」
接下來的話有些不雅,陳凱之很識趣地避開,提高了分貝,更加大義凜然:「這樣的人,真是齷蹉,無恥,卑鄙,不學無術,下流!學生敢問大人,大人再細細看看,這幅畫當真是不堪入目嗎?」
心中有屎,處處都是屎。
這當然是鄙夷張如玉是個不學無術,且還思想齷蹉之人。
可是現在,陳凱之一句反問,卻將朱縣令問倒了。
他為這篇華美的文章而感動,腦海中已有一幅神女巧兮倩兮的美好形象。
只是這畫,呃……
堂堂縣令,眾目睽睽之下,該怎麼說才好呢?若是說,其實本縣看着這幅畫,也覺得不堪入目,這不是等同於告訴別人,自己和張如玉一般思想骯髒?
何況縣令對這文章,真是愛煞了,現在還沉浸在那文章之中呢,心裡甚至在想,若不是夢到神女,怎會有這樣一篇神作?這陳凱之,想必說的是實情。
朱縣令義正言辭地道:「本官現在細細一看此畫,倒是覺得畫中女子端莊,猶如神女。」
朱縣令表態了,只有你這齷蹉的張如玉,才會如此沒有藝術細胞,才會如此俗不可耐,這般不要臉,品性高潔的朱縣令看到的,卻是神女的美好。
宋押司等文吏哪裡還敢猶豫,紛紛交口稱讚:「是啊,我等看來,也是如此,乍看之下,這畫中女子雖是顯得傷風敗俗,可是細看之下,此女的眉宇之間意境幽遠,而今見了這文章,方才知原來這是洛神,倒是縣公一眼看破,倒是我等愚鈍,後知後覺,縣公高明,深不可測,我等拜服。」
陳凱之看到宋押司等一干文吏搖頭晃腦的模樣,心裡也是好笑。
張如玉的臉拉了下來,他感覺不對勁了。
怎麼轉眼之間,這縣裡的人全部都改變了立場,都和陳凱之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陳凱之哪裡還會給他翻身的機會?還裝什麼謙虛,痛打落水狗啊!
陳凱之厲聲道:「張如玉,你我從前是有一些仇怨,可是我們好歹是同窗,萬萬料不到你如此卑鄙,居然來告我,現在這畫,縣公大人都已經為我做主了,那麼我想問你,我調戲了哪一個千金小姐?」
張如玉瞠目結舌,遲疑道:「是……是……」
陳凱之厲聲道:「你說,你若是不說清楚,今日縣令在堂,我非要請大人主持公道不可,你倒是說說看,我調戲了誰,你這般侮辱我的清白。」
「我……我……」
張如玉自是不能說啊。
難道他敢把自己表妹牽扯出來?
一旦牽扯出來,肯定是要傳喚表妹的,荀家那兒,關係到了自家女兒的清白,這表親的關係,就算徹底斷了。
而且,表妹莫非還要承認,自己被陳凱之調戲了?
嚇,滑天下之大稽,荀家若是承認,這荀家還能抬得起頭來做人嗎?
可一旦荀家不認,張家和荀家不但要反目成仇,自己也就成了誣告了。
朱縣令一看張如玉難以啟齒,猶猶豫豫的樣子,心裡大抵就明白了什麼。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道:「大人,這張如玉小人之心,先是誣告我私藏春宮,其後,又告學生調戲良家婦女,可現在,他連調戲的是哪家良家女子都說不出,學生蒙受這樣的不白之冤,惹上這樣的官司,實在冤枉!懇請大人為學生做主。學生現在要告這張如玉誣告學生,誣告反坐,罪加三等!」
嗡嗡……
衙堂內外,又是譁然。
事主成了被告,而被告成了原告,讓看的人一身冷汗。
朱縣令心裡瞭然了,忍不住又看了那篇文章一眼,隨即臉色一板:「張如玉,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