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 - 第4章
上山打老虎額
態度很客氣,這其實很好理解,陳凱之不像是那些尋常來找他家主人辦事的人,單單這一身行頭,估計人家也不稀罕找押司辦事,說到底,押司不過是個文吏而已。
陳凱之很大方地道:「你家主人可是姓宋?不知在不在,我奉師父之命特來拜訪。」
語氣中沒有諂媚,就像是尋常的親戚朋友走動一般。
平常的閒雜人等,這門房早就趕出去了,只是眼前這翩翩公子,門房卻看不透來路,他不敢等閒視之,忙躬身朝陳凱之行了一禮道:「不知尊駕高姓大名,小人好去通報。」
「免貴姓陳,叫陳凱之。」
門房點點頭,也不敢將門關上,急匆匆地入內通報。
陳凱之便背着手,輕鬆愜意地等着。
過不多時,門房折身回來,道:「我家老爺有請。」
陳凱之將黃酒提給他:「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其實門房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方才問了押司,宋押司對這人沒印象,可是看此人鮮衣怒馬,又是文質彬彬,很是不凡,摸不清來路,門房提議還是見一見為好,現在見陳凱之這樣隨意,禮多人不怪,忙將黃酒接了,領着陳凱之進去。
其實這不是個很大的院子,只有兩進,前門直通正廳,陳凱之跨入廳中,就見剛剛下值回來的宋押司還未脫去公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廳上。
陳凱之上前便作揖道:「後生奉恩師之命,特來拜見恩公。」
恩公……
宋押司四旬上下,面色略帶黝黑,顯得很老練,一雙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陳凱之,心裡則在狐疑,什麼恩公,又是什麼恩師,他還真的不明白。
不過他在公門裡這麼多年,什麼宵小不曾見過?打量陳凱之的目光透着冷意。
只是看陳凱之彬彬有禮,談吐得宜,不像是尋常人,這又令他起疑。
於是他便默不作聲,且先看看此人想玩什麼花招,若是巧言令色者,他決不輕饒。
陳凱之行了禮,眼角的餘光在這廳中掃過,牆壁上很乾淨,只有一幅行書。
嗯?這字體倒是很端正的楷書,筆畫方潤整齊,結體開朗爽健,雖然不像是什麼大師的手筆,卻也不俗。
陳凱之心裡想,古代的書法各有千秋,不過只有公文才必須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誰吃飽了撐着,拿小楷來裝飾呢?除非是臨摹大師的字帖。
宋押司是文吏,天天跟公文打交道,寫了幾十年的楷書,這字貼沒有落款,那極有可能是他寫的了。
第5章
一言不合就行書
一個人將自己的行書掛在自己的廳里,除了對自己的行書很有自信之外,便是這位宋押司對行書有特殊的愛好。
可是這些,陳凱之並不點破,卻是笑道:「恩公,這是誰的行書,雅而不俗,端正大方,筆力剛健;行書之道,發乎於心,寫這行書的人,定是個襟懷坦蕩的君子。」
做業務嘛,初次見面的人,也要沒話找話,而且定要切中要害。宋押司在這裡掛了自己的行書,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麼,就你了,先給你吹了這個牛逼再說。
宋押司本想問陳凱之的恩師是誰,好打聽一番來歷,假若是宵小之輩,定然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沒想到陳凱之對自己的行書一陣猛夸,他老臉微微一紅,這時再問對方的來路,就顯得冒昧了,只是臉色依舊沉着:「正是老夫。」
「哎呀。」陳凱之又作揖,這一次面上露出震驚和些許的崇拜:「我真是有眼無珠,想不到恩公竟是這樣的大雅之人,萬死,萬死,我隨恩師也學過一些行書之法,恩師從前總是諄諄教誨,說是行書方正的人,必是德高望重之輩。」
宋押司還是拉着臉,卻覺得這番話很舒服,驟然覺得陳凱之親切了一些:「你恩師為何沒來,我倒是急盼一見。」
這其實是試探,你說我是你師傅的恩人,那就叫來一見,老夫倒還沒有老眼昏花,到底是不是舊識,一見就知。
陳凱之則是嘆息道:「恩師已是駕鶴西去了,臨終之前,說是曾受過宋押司的恩惠,讓我下山之後,定要來謝恩。」
宋押司對這恩惠的事沒什麼印象,可聽到陳凱之死了師傅,哪裡還好繼續追問呢,這就太不禮貌了,他在公門數十年,早就人情練達了,忍不住道:「慚愧得很,來,坐下喝茶,你叫陳凱之?」
這如冰山一樣的宋押司,臉色終於緩和了許多。
陳凱之知道,自己現在才算是宋押司真正的客人了。
欠身坐下,他的心裡則在想,古人還是單純啊,這種小套路若是在前世,早就被人揍得他媽都不認得了,誰曉得在這裡,居然效果顯著。哎呀呀,高處不勝寒,突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了,凱哥棒棒噠,凱哥亞克西。
雖然對陳凱之身份的顧慮打消了幾分,可宋押司卻依舊不信任他,含笑眯着眼,打量陳凱之道:「賢侄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無妨,既是故舊的門生,老夫身在公門,能幫的,倒也可以幫襯一二。」
陳凱之放下的心,一下子又繃緊了起來。心裡想:「這宋押司真是很精明啊,表面上是開門見山,可多半這也是試探吧,如果自己真有難處,那之前給他的好印象就統統作廢了,在他眼裡,自己就成了想要求他辦事的投機取巧之徒,哈哈,我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嗎,怎麼會上當?」
陳凱之露出驚愕的樣子:「我來見宋前輩,為的只是先師的諄諄教誨,辦事?若是有事相求,我陳凱之豈不是豬狗不如?宋前輩,學生告辭。」
說着,他便直接地站了起來,真的要走。
這宋押司本想再試一試他,假如這小子真是來求自己辦事的,自然是打發走他,誰料這小子性子倒是挺倔,起身就走,毫無停留之意。
宋押司眯着眼,等陳凱之幾乎要踏出廳去,才猛地道:「賢侄,請留步。」
宋押司心裡疑雲叢生,此人看上去鮮衣怒馬,不像是普通人,談吐也是極好,既不是來求辦事的,那就更奇了,難道真是當年自己施恩於人,他今日特意來謝恩的?
宋押司最擅觀人,可是這個人,他卻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反而不好開罪了。
至於許多年前的舊事,他哪裡想的出來?
於是他含笑道:「來來來,你坐下,哎,老夫近來蒙縣尊垂青,託付重任,近日無理求告者如過江之鯽,老夫也就杯弓蛇影,成了驚弓之鳥,倒是錯怪了賢侄。」
陳凱之順坡下驢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只是料不到使宋押司見疑了,也是怪學生唐突,不怪恩公。」
宋押司心裡更加舉棋不定,眼睛便落在那牆上的字上,親切地道:「賢侄對行書之道,似乎也有涉獵嗎?」
陳凱之謙虛道:「哪裡,晚輩所識粗淺,讓恩公取笑了。」
陳凱之心裡想,這宋押司太多疑了,到現在還在旁敲側擊,想摸清他底細,想摸,那就來摸吧,不收你錢,口裡便繼續謙虛地道:「倒是很想向恩公請教。」
宋押司這雙略帶渾濁的老眼微微一亮,心裡就有主意了:「那麼,不妨賢侄行書我看看。」
行書便是讓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而這裡卻又有一個陷阱,一個人衣服再光鮮,也未必能就說明此人有什麼來頭,宋押司見多了那些光鮮亮麗的騙子,可是行書卻不一樣,在這個時代,能夠讀書識字的人本來就少,而行書,更是能看出一個人到底是幾分斤兩。
一個人所受的是什麼教育,都蘊含在行書之中。
而教育在這個古代畢竟是奢侈品。
陳凱之一副為難的樣子道:「呀,我寫的不好,只怕見笑。」
宋押司的眼睛透着精光,面上卻是和顏悅色,道:「寫一寫倒是無妨,來,取筆墨。」
不給陳凱之任何拒絕的機會,親自去取了文房四寶,他心裡想:「若是不學無術,又或者是寫的字歪歪扭扭,那麼說明此人定是騙子無疑了。」
將一方紙攤開,宋押司親自研磨,笑道:「賢侄,請吧。」
這已不容陳凱之拒絕了,陳凱之只好道:「那我獻醜。」
他徑直走到案前,抓了毛筆。
宋押司眼睛如炬,見陳凱之抓筆的動作,目中一閃,卻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察覺到了有些不對。
握筆乃是蒙學裡的基礎功課,所以握筆的規範,是最考驗一個人功底的,可是陳凱之的起手式,卻顯得不太那麼符合規範,此人……莫不是當真是騙子?
這樣一想,宋押司的目中透出了一股子陰冷,似笑非笑地繼續打量。
陳凱之也沒有遲疑,接着開始下筆,他臨的乃是牆上的一幅帖子,正是宋押司所書,下筆如龍蛇,一手抓着自己的袖子,一手一氣呵成地開始行文。
「……」
只看第一個字落成,宋押司便呆住了。
這……
他來不及心生雜念,而是迅速隨着陳凱之的筆繼續看下去,越看,越是不敢呼吸。
陳凱之呢,也是凝神,專心致志,早忘了宋押司的存在。讀書的時候,作為學霸,在功課之餘,便也參加了書法的興趣班,上一輩子,不過是將它當作一個自娛的興趣罷了,可是現在,卻有了展露的機會。
一行行書寫完,行雲如流水一般的擱筆,甚至在擱筆的時候,還將筆在半空打了個旋,最後置入筆筒。
第6章
人情練達即文章
呼,一口濁氣吐出,陳凱之才回頭去看宋押司:「恩公,見笑!」
宋押司卻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不動,面上僵硬,雙目死死地落在這一行行書上,竟是啞口無言。
好字,好字啊。
這行書,宋押司居然是從所未見,似乎博採了眾家所長,自成一體,筆法姿媚,字勢豪健,痛快沉着,這……這需有什麼樣的名師教導,方才能年輕輕的練出這樣的好字。
若說這行書還有什麼缺點,那麼就是火候差了一些了,可是這小子年輕,欠缺火候,乃是理所應當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這人的來歷很不簡單啊。
單靠這自己從所未見的字體,便可看出他自幼有名師教導,而能成為名師的弟子,哪一個不是非富即貴的人物,尋常人家出身的人,莫說讀書寫字,就算是殷實的人家,也是自小用棍棒在沙里練字,一年到頭,也未必敢買這麼多紙張,浪費這麼多筆墨來練習書法的。
可是這小子呢,字寫得很雄健,字體之間間隔不小,這不是缺點,這說明這小子自小就是這樣糟踐紙張的,而且……這行文,這水平……
宋押司心裡咯噔了一下,立即道:「好,好,好字。」
這是由衷的感嘆,等他再看陳凱之,目光就不同了,此人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貴。至於他師傅到底是誰,歲月流逝,記不記得起,其實都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不能開罪此人。
定了定神,宋押司道:「賢侄……」
這兩個字,真真是發自肺腑,巴不得真將陳凱之當自己世交了:「賢侄的字,令人大開眼界,倒是老夫班門弄斧,實在可笑,這幅墨寶就贈我吧,我裝裱起來。」
陳凱之忍不住在心裡道,果然在這個時代,學問絕不是普通人才能擁有的,單看宋押司的態度就知道。
不過他賣弄了一個關子,卻是道:「這行書我寫得不好,不太滿意,不如這樣,若是有閒,我用心寫一幅字來,到時再登門奉上,只要恩公不嫌棄就好。」
「好,好得很。」宋押司紅光滿面,心裡就算有疑竇,也曉得不能再問了,人家既不是來求你幫助,而且顯然是個非凡人物,開罪了極有可能有麻煩,反不如將錯就錯,和他交個朋友。
於是熱絡道:「賢侄,前幾日有個朋友來,贈了我幾兩好茶,我讓人沖泡,給賢侄嘗嘗,賢侄稍坐。」
陳凱之卻是覺得差不多了,搖頭道:「恩公有心,只是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過幾日再來拜訪。」
宋押司瞪大眼睛,顯出惋惜的樣子:「來都來了,怎的就要走?」
陳凱之卻是執意要走,倒是真正讓宋押司慚愧起來,細細想來,可能是陳凱之嫌自己方才有些怠慢,此人不凡,莫不是方才的試探,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他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那行書,心裡火熱,想要再挽留,偏偏也沒什麼藉口,只好道:「那好,老夫送一送你。」
他站起來,與陳凱之並肩而行,面上和顏悅色地道:「賢侄現今下榻何處?」
陳凱之道:「暫時還沒有安頓。」
宋押司精於世故,他當然不信陳凱之還沒有安頓好,只是認為自己疑心他想登門辦事,所以不肯告訴自己的住址,省得自己又疑心他別有所圖,便含笑道:「那好,儘早安頓下來。有閒呢,來這裡走動走動,我看你是青年俊彥,談吐與風度與人不同,既是故舊,將來卻不可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