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悲劇 - 第4章

埃勒里·奎因



兩小時以後,在雷恩稱之為德羅米歐——雷恩喜好用莎劇人物的名字來稱呼他的熟人——臉上老是掛着微笑的年輕司機操縱下,雷恩的黑色林肯大轎車在下第五大道的繁忙車陣中穿梭。當他們穿過第八街,雷恩可以看見華盛頓廣場那邊萬頭攢動,警察忙着維持秩序,拱橋下的高速公路為之阻塞。兩個摩托車騎警擋住德羅米歐的去路。「不准從這邊過!其中一名警察嚷道:「轉回去,走另一條!」

一個胖嘟嘟紅臉孔的警官跑上來,「雷恩先生的車嗎?薩姆巡官交代通行。好了,小伙子們,這是正式命令。」

德羅米歐轉了一個彎駛上威弗利路。那裡警方已經圍起警戒線,整個廣場北段,從第五大道到馬克道格街,交通都被切斷。對街公園的人行道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記者和攝影人員像螞蟻一樣穿梭不息,到處都是警察和嚴陣以待的便衣人員。

風暴的漩渦所在立刻一目了然,德羅米歐把轎車開到它面前停下。那是一棟三層樓,方方正正,鮮紅色的磚造建築,一座顯然十分古老的舊式房子——是廣場馬車時代的遺蹟,大窗戶重簾深垂,屋頂上有帶飾刻的飛檐,一排高起的白石台階,兩側各有一個鐵欄扶手,台階銜接大門底部兩旁,站立着兩頭鏽斑斑的鐵鑄雌獅。台階上站滿了警方人員,白色鑲板的大門敞開着,從人行道可以望見裡面一個小小的前廳。

雷恩狀頗哀傷地走下轎車。他穿着一身涼爽的亞麻套裝,戴着一頂麥稈帽,白皮鞋,手上握着一根手杖。他舉頭望一眼大門,嘆口氣,然後舉步登上石階,一名男子從前廳探出頭來。

「雷恩先生嗎?這邊請,薩姆巡官正在等您。」

巡官本人——一臉深紅陰暗的顏色——在屋內迎接雷恩。那是一個令人肅然的室內景觀:一條長而陰涼的走道,又寬又深,兩側是一面面緊閉的房門,走道正中央是一條通向二樓的老式核桃木樓梯。此外,與外面喧囂的街道恰成對比,屋內沉靜得像座墳墓,四周無人——至少就雷恩雙眼所能及,連個警察也沒有。

「好了,」薩姆悲聲說:「這下發生了。」他似乎一時間找不出妥當的字眼,「這下發生了」仿佛是他僅能言傳的最終評論。

「是露易莎·卡比安?」雷恩問。這個問題似乎多餘,既然兩個月前才有人企圖謀害她的性命,除了露易莎·卡比安,還可能是誰?

薩姆巡官懊惱地回答:「不是。」

雷恩驚愕得近乎滑稽。「不是露易莎·卡比安!」他驚呼:「那是誰……」

「老太太,被謀殺了!」

他們站在陰涼的走廊上面面相覷,在彼此的臉上都找不到慰藉的神色。「黑特太太,」雷恩已經重複念到第三次了,「太奇怪了,巡官,似乎有人企圖謀殺黑特全家,而非僅針對某個人。」

薩姆急躁地走向樓梯,「你認為如此?」

「我只是這樣想,」雷恩有點侷促地說,「顯然你並不同意。」他們並肩邁上階梯。

巡官步履沉重,仿佛深懷痛楚,「我不是不同意,我只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毒死的嗎?」

「不是,至少看起來不像,你待會兒可以親自瞧瞧。」

到了樓梯頂,他們停下腳步。雷恩眼神銳利起來,他們站在一條走道前,旁邊全是緊閉的房門,每一扇門的門口都站着一名警察。

「這些是臥房,巡官?」

薩姆悶應一聲,舉步彎過樓梯口旁的木頭欄杆。他忽然身子一緊,硬生生煞住腳步,雷恩則不留意地撞了上去。

原來有一名在走廊西北角背靠房門站着的大塊頭警察,因為背後的門突然打開而「啊喲!」一聲往後退。

巡官鬆了一口氣。「又是那兩個該死的小鬼,」他嚷嚷,「霍肯,看在老天分上。你不能把那兩個乳臭小子看緊在幼兒房裡嗎?」

「是,長官,」霍肯喘着大氣回答,看來正身陷困境。一個小男孩一路又呼又叫的,從警官兩條肥腿中央衝出來,以一副勢不可擋的決心奔下走道。霍肯才剛平衡住身子,馬上又被另一個更小的小男孩撞過去,這個看起來不過剛會走路的年紀,興高采烈地學着第一個的模樣,又呼又叫地也從警官兩腿中央急急衝出。警官緊追而上,背後跟着一個苦惱滿面的女人尖聲大叫:「傑奇!比利!噢,你們這些孩子——不可以這樣!」

「瑪莎·黑特?」雷恩小聲地問。她其實是個頗為美貌的女人,但是眼角布滿了魚尾紋,一臉生氣早被折磨殆盡的樣子。薩姆點點頭,沉着臉旁觀這場混亂。霍肯英勇地和十三歲的小男孩傑奇搏鬥。從他的叫嚷當中,顯然比利想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邊尖叫,一邊踢警官的腿,害得警官又痛又惱。瑪莎·黑特握住小兒子,後者模仿他哥哥,也狂野又精力旺盛地直踢警官的膝蓋。就在這樣一團拳打腳踢、面紅耳赤、又蓬頭亂髮的混局中,四名鬥士消失在幼兒房門後。從穿透門牆的尖聲叫嚷聽來,混戰尚未平復,只是轉移戰場而已。

「那,」薩姆巡官挖苦地說:「只是這個綜合神經病和詭異陰森的家庭的一個樣本而已,兩個小惡魔早把我們搞得像置身地獄……到了,雷恩先生。」

正對樓梯口有一扇門,離東向的走道牆壁不到五英尺遠。那扇門半掩着,薩姆狀頗嚴肅地推開,然後站到一邊去。雷恩在門檻上稍稍駐足,眼睛閃爍着警戒的神色。

房間幾呈正方形,是一間臥房。穿過房間正對面那面牆上有兩扇凸出去的窗戶,俯視北邊房屋後面的花園。靠近窗戶那面東向的牆有一扇門,薩姆解釋,那扇門後是私用浴室。雷恩和薩姆立足的房門是位於房間與走道隔開那面牆的左邊,雷恩注意到,右邊是一個又長又深的衣櫥,難怪外面樓梯口上來的走道變窄了,因為衣櫥占據了額外的空間,然後沿着衣櫥往東邊接下去的走道,緊接着又是另一間房間。

從雷恩站立的地點,可以看見兩張床——都是單人床的大小——靠着右手邊的牆擺着,兩張床中間用一張大床頭桌隔開來,桌子與兩邊的床各有大約兩英尺的間隔。靠門這張床的床頭板上有一盞小燈,靠裡面的那張床則沒有燈,左手邊那面牆正中央,與兩張床鋪正對面的,是一座老式巨型的石砌壁爐,雖然近旁一個鐵架上掛着整套的火爐箱,但看起來一副廢棄良久的樣子。

這些觀察是靠直覺而且是在瞬息之間完成的。這樣很快地看一眼家具的大致陳設以後,雷恩的眼光回到那兩張床上。

「死得比去年的死鰭魚還要僵,」薩姆巡官咕噥着說,他靠着門柱站着,「好好瞧吧,真漂亮,是不是?」

靠門的這張床上——即有燈的那張床——躺着黑特太太。薩姆的評語簡直多餘,老太太一身睡衣十分狼狽,她以扭曲的姿態躺着,無神的眼睛圓睜,面容突兀,青筋暴露,而且臉色發紫,是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像生物的生物。她的前額有幾道極為特殊的痕跡——幾道血痕直伸八零亂乾枯的白髮。

雷恩眯眼觀察那些血痕,面露疑惑,然後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張床。那張床是空的,僅有一堆乾淨的睡衣在上面。

「露易莎·卡比安的床?」

薩姆點頭,「就是那個又聾又啞又瞎的女人睡覺的地方,但是我們已經把她移出這個房間,今天早上稍早的時候,她被發現躺在這邊地板上,昏迷不醒。」

雷恩揚起銀白的雙眉,「被擊昏的?」

「我想不是,等一下再告訴你詳情。她在隔壁房間——史密斯小姐的臥房,那位護士正在照顧她。」

「那麼卡比安小姐平安無事?」

薩姆面容嚴肅地微微一笑,「有趣,呃?根據過去的事件,大家都會假定,無論這房子裡是哪一個人在搞鬼,一定是衝着她來的,但是她沒事,反而是老太太被算計。」

背後的走道上有腳步聲,兩個人都迅速回頭,雷恩的面容煥發起來,「布魯諾先生!真是幸會。」

他們熱烈地握手。紐約郡的地區檢察官沃爾特·布魯諾,是一個中等高度,戴無框眼鏡,健壯,長相嚴肅的男人。

他看起來很疲倦,「很高興見到你,雷恩先生,除非有人不幸歸陰,否則我們好像都不會見面。」

「完全是你的錯,跟薩姆巡官一樣,你整個冬天都把我忘了。你已經在這裡很久了嗎?」

「半個小時了,你認為如何?」

「還不知道,」老演員仍然在觀望死者房間四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檢察官整個人靠在門柱上,「我剛剛見過那個叫卡比安的女人,可憐的東西。屍體是今天早上六點鐘史密斯小姐發現的——她就睡在隔壁房間,可以看見屋後的花園和東邊的走道……」

「地理解說嗎,布魯諾先生?」雷恩喃喃問道。

布魯諾聳聳肩,「說不定有重要性。總之,露易莎向來起床相當早,史密斯小姐通常在六點鐘起床,進來探視她有什麼需要。她發現黑特太太的樣子,和你現在所見一模一樣,躺在床上;而露易莎倒在地上,大致在她自己的床和那邊那座壁爐的中間,頭朝向壁爐,兩腳差不多是在兩張單人床之間的空地。來吧,我指給你看。」他正要邁步走進臥房,但是雷恩一隻手按在他臂膀上。

「我想我可以想象得出來,」他說:「而且我認為,我們愈少在那地板上走動愈好。請繼續說。」

布魯諾好奇地看看,「噢,你是指這些腳印!呃,史密斯小姐一看到老太太死了,她以為露易莎也死了,所以尖叫起來,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的叫聲吵醒了芭芭拉和康拉德·黑特,他們跑進來,看了現場一眼,什麼也沒碰——」

「這點你確定嗎?」

「嗯,他們的口供相符,所以我們不得不相信。——什麼也沒碰,他們確信黑特太太死了,事實上,她已經僵硬了,然而,他們發現露易莎只是昏迷而已。他們把她從這裡抱進史密斯小姐的房間,康拉德打電話給家庭醫生米里安醫生,還有警察,沒讓任何人進來這裡。」

「米里安宣布黑特太太死亡,然後到護士的房間,」薩姆補充說:「去照顧那個聾啞的,她不在那裡,我們還沒有機會和她談。」

雷恩深思地點頭,「到底卡比安小姐被發現時是什麼樣子?我要聽更精確的描述,布魯諾先生?」

「她被發現時,四肢張開,臉朝下。醫生說她昏倒了,她的前額有一個腫包,米里安的理論是,她昏倒時前額撞到地板,這說法對案情沒什麼幫助。她現在清醒了,但是還有點頭昏,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母親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個問題,米里安還不准我們通知她。」

「屍體已經檢查過了嗎?」

「除了米里安原先的檢查。據我所知,只是表面上看一看而已,」布魯諾說,薩姆點頭同意,「還沒正式檢查,我們在等法醫,謝林是有名的慢郎中。」雷恩嘆口氣。然後他堅定地再轉向房間,往下看。他的目光停留在鋪滿整個房間的綠色短毛地毯,從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見一些白色粉末狀的足印,彼此間的距離頗寬,它們似乎起始於兩張單人床中間的區域,雖然從雷恩所站的地點看不見。足尖朝向通走廊的房門,而且在靠近老太太床腳一帶的綠地毯上,足印最為清晰,愈靠近房門就愈模糊。

雷恩步入房間,循着足印的路線觀察。他在面對兩張床中央的空間前停下來,這樣他可以仔細檢查足印起點所在,現在他看清楚了,足印始終撒滿在兩床之間的綠地毯上一層厚厚的白粉末上;粉末來源之謎也很快就解開,靠近露易莎·卡比安床腳地上,有一個幾近全空的又大又圓的白滑石粉厚紙板金——根據盒子上的說明,那是爽身粉,兩床之間的地毯上,無一處沒有滑石粉。

雷恩刻意避免碰到足印和粉末,側身蜇步兩床之間,以便對床頭桌和地板有個比較清晰的觀察。顯然滑石粉盒原來是擺在床桌的桌緣,因為桌上有白色粉末的殘痕,而且桌上一角有一個圓形的粉環,顯示粉盒在翻倒之前是陳放在該處。粉環後方數英寸的木桌面上有一個新的凹痕,仿佛是被硬物用力敲擊所致。

「依我看,」雷恩評斷,「盒子原來沒有蓋緊,所以落地時蓋子掉下來。」他蹲下身從桌腳拾起一個粉盒蓋子,「你們當然早都已觀察過這一切了?」薩姆和布魯諾疲憊地點頭。

白紙盒蓋頂部靠近邊緣的地方,有幾條細細的平行線,那些線條是紅色的。雷恩抬頭狐疑地看看兩人。

「是血。」巡官說。

血線所在的盒蓋部位垮下去,仿佛造成血線的物體曾用力重擊,以致連盒蓋的邊緣也被打扁了。雷恩點點頭。

「毋庸置疑,兩位先生,」他說,「顯然粉盒受到重擊而從桌上掃了下來,桌面和盒蓋部有重擊的痕跡,落在靠近卡比安小姐床腳的地毯上,由於蓋子掉開,粉末撒得到處都是。」

他把凹垮的盒蓋放回原來抬起的地點,兩眼搜視不停。有太多東西要看。

他決定先檢查足印。在兩床之間粉末最厚的地方,有幾個大約各相距四英寸的鞋尖印,與死者床略呈平行地從床頭走到床尾,對着壁爐的方向而去。差不多在粉末的邊緣上,有兩個被厚厚的滑石粉印得清清楚楚的鞋尖印,鞋印從該點開始蜇過死者的床走向房門,鞋跟和鞋尖明白可見,從足印間的距離看來,步伐愈拉愈長。

「基本上證明,」雷恩低聲說:「留下腳印的這個人,一繞過床以後就開始拔腳快跑。」

看來像跑步的足印,印在沒有撒到粉末的地毯上——是沾跑者鞋底的粉末造成的。

「就表面觀察,巡官,」雷恩抬起頭來表示,「我說你運氣不錯,這些是男人的腳印。」

「我們可能運氣不錯,也可能並非如此,」薩姆咕噥道,「不知怎的,我不喜歡這些腳印的樣子。簡直太明白了!總之,我們已經從幾個比較清楚的腳印采了尺寸,是七號半,或八號,或八號半鞋,窄足,兩隻鞋的後跟都磨損了。我的手下此刻正在房子裡搜索相符的鞋子。」

「終究,

事情可能相當簡單,

」雷恩評論道,他轉回兩床之間近床尾一帶,「那麼,我猜,卡比安小姐被發現時,是躺在靠近她床的床腳,在粉末區域的邊緣,幾乎就在那個人的腳印改變方向的那點?」

「對,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腳印,你可以看得出來。」

雷恩點頭。從撒了滑石粉的地方到露易莎·卡比安倒下的地點,有一些女人赤足的腳印,那些赤足的腳印始於聾啞女床邊床單掀開來的角落,沿着她的床沿直到床尾。

「這點應該毫無疑問,我猜?」

「一點疑問也沒有,」布魯諾回答:「他們已經證實是她的腳印,這部分很容易證明,顯然她爬下床以後沿着床緣走到床尾,然後在那裡發生了某件事使她昏厥。」

哲瑞·雷恩先生的眉頭皺起來,似乎有什麼事騷擾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黑特太太的床頭,傾身細看那死了的女人。他花費一段時間觀察原先就注意到的,死者額頭上的奇特痕跡,那是數條深而細的垂直線,長短各異,彼此平行,而且向一邊微微傾斜——傾向床頭桌的方向。那結線條並未橫貫整個額頭,它們開始於眉與髮際之間,然後伸入又直又硬的白髮里。

血是從這些怪異的線條里湧出來的。仿佛為求證實,雷恩的目光流向床頭桌底下的地毯,他點點頭。在那裡,半隱桌底,弦面前上,躺着一隻打壞的舊曼陀林琴。

他蹲下來瞧個仔細——然後轉頭看他的兩位同伴,布魯諾檢察官酸酸地笑一下。「你發現了,」他說,「兇器。」

「是,」雷恩用低沉的聲音回答:「原來是這個,你可以看到,鋼弦的下半有血。」其中一條弦已經斷了,所有的弦都生鏽了,仿佛很久沒有人拉過,但是紅色的鮮血印倒是錯不了。

雷恩拾起躺在粉末當中的曼陀林琴,一邊撿起一邊觀察。原來躺臥的粉末上,琴身的印記鮮明,他還從觀察中看出,樂器底部邊緣有個很新的凹損,看起來和桌面的凹痕相符。

「怎麼樣,

真是個了不起的兇器,

雷恩先生?」薩姆巡官用惱怒的語調說:「用曼陀林琴殺人,我的天!」他搖着頭仿佛對犯罪的日新月異大為驚嘆,「下次他們會用百合花。」

「奇異,非常奇異,」雷恩面無表情地說:「所以這位無所不在的黑持太太,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額頭上……這件兇案引人之處,先生們,倒不是武器的選擇,而是這件武器根本沒有足夠的致命力,我是說,從打擊痕跡的深度判斷,應該不至於致人於死,是的,的確非常奇異……這個節骨眼我們用得上謝林醫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地毯上與原先一模一樣的地點,然後注意力又轉向床頭桌。他沒看到什麼礙眼物品:一盅水果(在比較靠近又聾又啞又瞎那位女士的床邊),一個時鐘,翻倒的爽身粉盒的余跡,兩片沉重的書檔中間夾着一本舊《聖經》,一瓶凋萎的花朵。

水果盅里有一隻蘋果,一根香蕉,一串早產的葡萄,一隻橘子和三隻梨子。

紐約郡的主任法醫,里奧·謝林醫生,談不上是什麼性情中人。點綴他官職生涯的無數千奇百怪的屍首——自殺、謀殺案受害者、無名屍、實驗室的屍骸、毒癮犯,還有許許多多在不明狀況下斷氣、駭死,或暴死的——自然已使他變得相當鐵石心腸。他對「潔僻」這種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膽量和他操弄手術刀的手指一樣堅韌,他的同事常常懷疑,在他甲殼般的官樣外表下,是否包藏着一顆溫柔的心,然而,從來沒有人加以證實過。

他昂首闊步走進埃米莉·黑特太太的最後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檢察官點頭致意,對薩姆悶哼一聲,對哲瑞·雷恩先生不知所云地叨叨幾句,對臥房周遭測覽一眼,神色確然地留意一下地毯上的腳印,然後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丟——哲瑞·雷恩先生頗為驚駭,因為包裹砰一聲落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腳印沒關係嗎?」謝林醫生猝然開口。

「可以,」巡官說:「所有的東西都拍照存證了。還有我要告訴你,醫生,下一次你最好改進一點。打從我通知你,已經整整過了兩個半小時——」

「ES

ist

eine

alte

Gechichte

,doch

bleibt

sie

immer

neu,」短簡身材的醫生說了串德語,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譯沒有他的原句典雅:雖然這是個老故事,可是恆久如新……平心靜氣點,巡官,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前檐往上一推——他的頭和雞蛋一樣禿,而且他對這點相當敏感——便無精打采地繞過床鋪,毫不在乎地亂跺腳印,着手工作。

笑容從他的小胖臉上消失,老式金邊眼鏡後的眼睛變得十分專注。雷恩注意到,當他看見死者額頭上的垂直血痕時,他紫藍色的嘴唇努了起來,並在一眼看見地上的曼陀林琴時點了點頭。然後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的白頭捧在他兩隻健壯的手之間,開始投開頭髮,迅速地觸摸頭骨各處。

顯然事有不對,因為他的面容僵硬起來,並扯開凌亂的被單,花了一分鐘檢查死者的身體。

他們沉默地觀望。顯而易見,這位經驗豐富的法醫愈來愈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語喃喃念着,「見鬼啊!」好幾次搖頭擺腦,努嘴咬唇,不時又哼一小段飲酒歌……突然間,他轉過身面對眾人。

「這女人的私人醫生在哪裡?」

薩姆巡官走出房間,兩分鐘以後回來,身後跟着米里安醫生。兩位醫生像決鬥者似的,極端正式地相互致意,米里安醫生很有威儀地繞過床鋪,兩人同時俯身屍首,拉起單薄的睡袍,邊檢查屍體,邊低聲交談。這時露易莎·卡比安的護土、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進房間,從床頭桌上一把攫起水果盅,又迅速走了出去。

薩姆、布魯諾和雷恩無言旁觀。

最後醫生們挺起腰身,米里安細緻的老臉上露出某種不安的表情,法醫把他的布帽拉低,蓋住滿是汗珠的額頭。

「你的判斷呢,醫生?」檢察官向。

謝林醫生愁眉苦臉,「這女人不是死於重擊。」哲瑞·雷恩先生一臉快意地點頭。「米里安醫生和我都同意,打擊本身除了嚇她一跳,不足以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那麼,」薩姆巡官怨聲低吼:「到底是什麼讓她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