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悲劇 - 第5章
埃勒里·奎因
「哎呀,巡官,你若要搶先一步,」謝林醫生頗有慍色地說:「你急什麼?是曼陀林琴讓她送命嘛,雖然是間接因素。呀?怎麼回事?那一擊導致她嚴重驚嚇,為什麼?因為她很老了——六十三歲——而且米里安醫生說她有嚴重的心臟病。可不是嗎,醫生先生?」
「噢,」巡官應道,看起來心情舒緩了些,「我懂了,有人敲她的頭一棒,那一棒嚇破了她衰弱的心臟,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說來,她可能根本是在睡眠中死的嘍。」
「我看並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說:「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沒在睡覺,還非常非常清醒。」兩位醫生一齊點頭同意。「有三點證明。第一,請注意她的眼睛是開着的,睜大直瞪,受了驚嚇,可見是清醒的,巡官……第二,你們可以看見她臉上那種獨一無二的表情,」這樣的措辭委實溫和,埃米莉·黑特衰老的五官,因極端痛苦和突來的驚駭扭曲不堪。「甚至雙手都半握着拳,指頭勾張……第三,這點比較隱晦,」
雷恩走到床邊,指着死人額頭上由曼陀杯琴弦造成的血絲,「這些血痕的位置。毫無疑問地證明,黑特太太被襲擊時是坐在床上的。」
「你怎麼曉得?」薩姆巡官頗不服氣。
「怎麼,這很簡單。如果她遭擊時正在睡覺——換句話說,是躺下來的,而且從她大致的姿態看來,是仰臥平躺的——那麼鋼弦的傷痕就不會只出現在額頭的頂部,而會連下半部也有,還應該會在鼻子上,或許甚至連嘴唇上也有。由於血痕只局限於頂部,可見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勢。倘若這點成立,我們立即可以結論,她人是醒着的。」
「真是高見,先生。」米里安醫生說,他僵直地站着,修長的手指緊張地絞來絞去。
「實在只是很粗淺的觀察罷了。謝林醫生,你估計黑特太太是什麼時間死亡的?」
謝林醫生從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籤,開始鑽研起他的牙縫,「死了六小時了,也就是說,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死的。」
雷恩點點頭,「有一點可能很重要,醫生,就是兇手攻擊黑特太太時所在的確實位置,你能就這點再詳盡地說明嗎?」
謝林醫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兇手站在兩張床之間——而非老太太床鋪外面那一邊,我這是根據屍體的位置和她額頭上的血絲來推斷。你看呢,米里安醫生?」
老醫生嚇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趕忙回答。
薩姆巡官煩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這檔子事……不知怎的,讓我覺得不對勁。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臟是好還是爛,用曼陀林琴這麼打一下怎麼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說——如果某人確實有意要殺人,即使他選的是一個奇怪的兇器,總也要選一個能致命的才對呀。」
「晤,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薩姆,」法醫回道:「用曼陀林琴這種看起來相當沒分量的武器用力一擊,是有可能殺死像黑特太太這種健康狀況不良和高齡的女人,但是在這裡我們看到的這一擊,卻是相當微弱。」
「屍體上沒有其他暴力的痕跡嗎?」雷恩問。
「沒有。」
「毒藥呢?」檢察官質詢道:「有沒有任何徵兆?」
「沒有徵兆,」謝林醫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來說——是,我應該做個解剖,馬上就做。」
「你可以賭你的德國靴子,非做不可,」薩姆巡官趁機報復一下,「確定這裡沒有人再亂投毒藥。我實在搞不懂這個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個聾子,現在又有人一棒打死老女魔,我得四處瞧瞧有沒有毒藥的跡象。」
布魯諾一雙銳眼炯炯有光,「這當然是謀殺,即使打擊本身不是直接死因——僅是打擊引起的驚嚇。有件事可以確定:有人有殺人企圖。」
「那麼為什麼打得這麼輕呢,布魯諾先生?」雷恩不帶任何情緒地問,檢察官聳聳肩。「而且為什麼,」老演員接着問:「選這種非常不正常的兇器?——曼陀林琴!如果兇手的目的是要從頭上一棒打死黑特太太,那為什麼明明這間房間裡就有好幾樣重武器,他偏偏還選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沒想到這點。」正值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爐旁那套火鉗子和床邊桌上那對沉重的書檔時,薩姆喃喃自語。
雷恩轉身略掃一眼房間,雙手輕輕地交握在背後,謝林醫生開始顯得不耐煩起來,米里安醫生仍然像接受檢閱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檢察官和薩姆看起來愈來愈困惑了。
「還有,順便問一下,」雷恩終於開口喃喃問道:「曼陀林琴原來就放這房間裡嗎?」
「不是,」巡官回答:「是從樓下圖書室的玻璃櫃拿來的。約克·黑特自殺以後,老太太就把它保存在那裡——是她寡婦人家的另一樣珍藏,琴是約克的……嘿,說到這裡——」
這時哲瑞·雷恩先生的手突然揚起來示意靜默,他的眼睛眯成一線。謝林醫生正要拉起床單覆蓋死去的女人,就在扯緊床單時,一樣由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反射而熠熠發亮的小東西,從床罩的布褶里掉到滿是粉末的地毯上。
雷恩大步踏前抬起來。
那是一個皮下注射器。
他們全圍上來,為這重要的發現精神振奮起來。雷恩小心地握在注射器的筒端,嗅嗅已經沾過藥的注射針,再把它舉高向着光線。
謝林醫生二話不說就把注射器從雷恩手上搶過來,和米里安醫生退到一扇窗邊。
「空針筒,
」法醫喃喃自語:「上面這個數字6是什麼?針筒里的沉澱物可能是——可能是……」
「什麼?」雷恩迫不及待地問。
謝林醫生聳聳肩,「我得化驗才知道。」
「屍體上沒有注射的針孔嗎?」雷恩仍然不放鬆。
「沒有。」
霎時間,雷恩像中槍似的,胸膛挺得筆直,兩眼閃着灰綠色的光芒……薩姆張口結舌。哲瑞·雷恩先生的面容激動起來,他大步沖向房門,一路喊着:「護士——房間——」
眾人魚貫趕上。
史密斯小姐的房間緊連死者房間。眾人進入時,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幅沉靜的畫面。
睜着盲眼,胖胖的身體鬆懈安適地躺在床上的,是露易莎·卡比安。撫着聾子額頭,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是肥胖的老護士。露易莎機械地從手上的一串葡萄摘着葡萄粒塞進嘴裡,毫無興味地咀嚼着,近床的一張桌子上,擺着史密斯小姐不久前從死者臥室捧過來的水果盅。
哲瑞·雷恩先生二話不說,他搶進房間,一把將露易莎手上的葡萄奪下來、動作之蠻橫,史密斯小姐驚呼失聲從椅子跳起來,那位又聾又啞又盲的女子從床上坐直起來,蠕動着嘴唇,平時空無表情的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開始像受驚動物一樣地嗚咽,手探出去尋找史密斯小姐,迅速抓緊後者的手。她哆嗦的肌膚活絡起來,手臂上立刻爬滿了雞皮疙瘩。
「她吃了多少?」雷恩衝口問。
護士一臉蒼白,「你把我嚇壞了!—……一把吧。」
米里安醫生快步趕到床邊;那女人一感到他碰觸自己的額頭,嗚咽立刻停止。
他緩緩開口:「她好像沒事。」
哲瑞·雷恩先生用手帕按按額頭,手指頭顯然還在發抖。「我擔心我們晚來一步,」他有點沙啞地說。
薩姆巡官用力提起拳頭,大步跨向前,瞪着水果盅,「毒藥,呃?」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盅水果,擺在他們面前的,有蘋果、香蕉、橘子和三顆梨子。
「是,」雷恩應道,他深厚的嗓音低沉,「我確定是。各位先生,依目前擺在眼前的事實,整個案子的局勢已經……改觀。」
「到底在——」布魯諾開口,一副倉皇失措、大惑不解的樣子。雷恩不予理會地揚揚手,仿佛無意於此刻多做說明,他注視露易莎·卡比安,在米里安醫生安撫之下,她已經安靜下來,茫茫然地躺在床上。四十年的橫逆似乎沒有在她光滑的容顏上留下什麼痕變,就某種程度來說,她算是頗有姿色,小巧尖俏的鼻子,弧線優雅的櫻唇。
「可憐的東西,」雷恩喃喃自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轉身面對護士,
目光銳利起來,
「剛才你從隔壁房間的床頭桌把這盤水果拿過來,」他說:「那個房間慣常擺着水果嗎?」
「是,先生。」史密斯小姐不安地回答:「露易莎特別愛吃水果,那邊床頭桌上隨時都擺着一盅水果。」
「卡比安小姐有沒有對什麼水果特別偏好?」
「噢,沒有,只要是時令的水果她都喜歡。」
「原來如此。」雷恩狀似困惑,他欲言又止,咬咬唇,然後俯首沉思。「黑特太太呢?」最後他又開問:「她也吃水果盅里的水果嗎?」
「只有偶爾。」
「不是常常?」
「不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各種水果都喜歡嗎,史密斯小姐?」他問得很沉着,但是布魯諾和薩姆都聽出其中別有用意。
史密斯小姐也意識到了,她緩緩回答,「這問題問得很奇怪。不,先生,她有一樣最討厭的水果,她不喜歡梨子——已經好幾年沒吃了。」
「啊,」哲瑞·雷恩先生說:「太好了,家裡每個人都知道這回事嗎,史密斯小姐?」
「噢,是的,好多年來這一直是家裡的一個笑話。」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十分滿意,他點了好幾次頭,投給史密斯小姐友善的眼光,然後,從靠護士床邊的桌子,低頭看那盅從露易莎·卡比安房間拿過來的水果。
「她不喜歡梨子,」他喃喃地說:「注意看,巡官,我敢說這些梨子得仔細檢驗一番。」
盤中三顆梨子裡有兩顆十分完美——金黃,圓熟,堅實。第三顆……雷恩把它拿在手裡好奇地轉動,梨子已經開始腐爛,外皮有棕色的斑點,而且每個斑點都軟軟、爛爛的。雷恩輕嘆一聲,把梨子舉近右眼不到三英寸的距離。
「正如我所料,」他自語,以微帶勝利的姿態轉向謝林醫生,「給你,醫生,」他說着,把三顆梨子交給法醫,「你會發現爛掉的那顆果皮上有針孔,除非我真的看走眼了。」
「毒藥!」薩姆和布魯諾同時驚呼。
「不應該說得太早,但是——我想是的,沒錯……為了確定起見,醫生,三顆都化驗,等你確定是哪一種毒藥以後,讓我知道,到底梨子腐爛是由毒藥引起的,還是梨子在注射毒藥以前就腐爛了。」
「的確,」謝林醫生說,像捧寶似地捧着三顆梨子迅速離開房間。
薩姆巡官慢吞吞地說:「這其中有異……我的意思是,如果毒藥是下在梨子裡,而老太太不吃梨子——」
「那麼謀殺黑特太太可能只是件意外,根本不是預謀的——毒梨子事實上要害死這個可憐的女人!」布魯諾做結論說。
「對,對!」巡官喊道:「對,布魯諾!兇手潛進房間,把毒藥注射到梨子裡,然後老太太醒過來——懂吧?甚至她可能認得兇手——記得她臉上的表情嗎。所以呢?一揮!她頭上中了曼陀林琴一記,一命嗚呼。」
「對,現在終於有點眉目了,毒梨子無疑就是兩個月前在蛋酒奶下毒的同一個人的傑作。」
哲瑞·雷恩先生未發一言。他眉宇之間微帶疑惑。史密斯小姐似乎驚惶不已,至於露易莎·卡比安,對於官方剛才認定她已經是第二次謀殺企圖的對象這件事,全然無知——露易莎·卡比安以一種生於黑暗與絕望環境特有的執拗,緊緊抓住米里安醫生的手指。
第三景
圖書室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1時10分
這中間有一段插曲。警察四處搜尋,其中一名心神不定的手下跑來向薩姆巡官報告,注射器和曼陀林琴上都找不到指紋。謝林醫生忙碌地進出,監督移屍的工作。
在陳屍所人員穿梭忙碌之際,哲瑞·雷恩先生只是安靜又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裡,多半時間看着露易莎·卡比安毫無表情的面容,仿佛想從上面找出這個謎題的解答。布魯諾檢察官在一旁說,既然到處都找不出指紋,那麼兇手一定戴了手套,這話雷恩好像也沒聽到。
最後秩序似乎恢復了,謝林醫生帶屍體離開,巡官關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門,哲瑞·雷恩先生立即開口問:「有沒有人告訴卡比安小姐?」
史密斯小姐搖搖頭,米里安醫生說:「我以為最好等到……」
「她目前的健康狀況沒有危險吧?」
米里安醫生努起薄唇,「會是個很大的打擊,她的心臟虛弱。但是亂局已經大致平息,而且,終究也是得讓她知道……」
「怎麼和她溝通?」
史密斯小姐安靜地走到床邊,探手摸索枕頭底下,她挺起腰時,手裡已經握着一套奇怪的器具。那是一個扁平有溝槽的板子,有點類似算盤,還有一個大盒子。她打開盒蓋,裡面有許多小金屬方塊,像多米諾遊戲牌,每一個方塊後面都有一塊突出的部分可以插進板子的溝槽。方塊的表面有一些突起且相當大的圓點,以特別而且各式各樣的組合排列在方塊上。
「點字法?」雷恩問。
「是,」史密斯小姐嘆氣道:「每一個方塊代表點字法的一個字母,這塊板子是特別為露易莎定製的……她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
為輔助外行人讀這種盲人的「書寫」語言,每一個方塊的表面除了突起的圓點,都還繪着一個平面的白色英文字母——亦即該方塊所代表的點字法字母的翻譯。
「很聰明,」雷恩評論道:「如果你不介意,史密斯小姐……」他輕輕地把護士推到一邊,拿起板子和方塊,俯視着露易莎·卡比安。
所有人都感覺這是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刻。這個可悲的、不平凡的女子會怎麼反應?顯然她早已意識到周圍非比尋常的緊張氣氛。她雪白美麗的手指不斷地蠕動——不久前她就把手抽出米里安醫生的手掌——雷恩微帶心悸地發現,那些蠕動的指頭像昆蟲的觸角,那是有智慧的擺動,在迫切地尋求答案。她的頭焦慮、短促地左右抽搐,讓人更加強了人類與昆蟲相類的聯想。她的瞳孔很大,但是呆滯無神——是盲人的眼眸。此時此刻,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時,沒有人留心到,其實就整個外觀而言,她長得和正常人並沒兩樣,可能還算討人喜歡——她頗為豐滿,頂多五英尺四英寸高,有着豐厚的棕發和健康的膚色。
但是吸引眾人注意的,反而是她奇異的表情——魚眼一樣的雙眸和靜止、空茫、幾乎沒有生命的面容,還有蠢蠢蠕動的手指……
「她好像很激動,」薩姆巡官喃喃地說:「瞧她的手指頭,我都快起雞皮疙瘩了。」
史密斯小姐搖搖頭,「那——那不是緊張引起的,她是在說話,在問問題。」
「說話!」檢察官驚呼。
「是啊,」雷恩說:「聾啞人的手語,布魯諾先生。她這麼焦躁地在表達什麼,史密斯小姐?」
胖護士頹然跌座椅子上。「我——這叫人心裡愈來愈不安,」她啞着嗓子說:「她反覆又反覆地在說:『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在哪裡?你們為什麼不回答?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在哪裡?」
一片靜默中,哲瑞·雷恩先生輕嘆一聲,把那女子的雙手拉過來握在他強壯的手裡。那兩隻手先是瘋狂地掙扎,然後才鬆軟下來,她的鼻翼扇動,仿佛嘗試嗅出他的味道,很奇異,可能是雷恩的碰觸中有什麼東西讓她安心,或者她感受到一般動物可以嗅得出來、但多數人類無法感知的微妙氣味,她神情放鬆了,手指從雷恩的手掌里滑落……
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在哪裡。你是誰。
雷恩即速從盒子裡挑了一些方塊,排出一連串的字句;他把板子擺在露易莎的腿上,她雙手迫不及待地抓住,指尖撥弄着金屬方塊。
「我是一個朋友,」雷恩的信息這樣寫着:「我要幫助你。我有一些不愉快的消息要告訴你。你一定得勇敢。」
她喉間發出一種便咽的聲音,悲涼淒側,絞人心弦,薩姆巡官眨了眨眼睛,轉過臉去,在她身後的米里安醫生整個人都僵硬了,然後露易莎·卡比安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又開始舞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