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悲劇 - 第6章

埃勒里·奎因



史密斯小姐愁眉苦臉地翻譯。

是。是。我很勇敢。發生了什麼事。

雷恩的手指探進盒子裡,重新排列字母,構築新的字句……房間裡靜得落針可聞。

「你的一生是一首勇者的史詩。再接再厲。發生了一件大悲劇。你的母親昨晚被殺了。」

觸摸點字板的雙手做出一個痙攣的動作,板子從她腿上掉下來,小金屬塊散落在地板上。她昏過去了。

「哦,全都出去,所有人!」正當眾人眼中充滿悲憫的神色想靠上前時,米里安醫生嘶喊道:「史密斯小姐和我會處理。」

他們止了步,看着他垂垂老矣的手臂奮力將她軟趴趴的身體從椅子上抱起來。

他們不安地疾步走向房門。

「我要你負責看守卡比安小姐,」薩姆巡官低聲對醫生說:「一刻也不准離開她。」

「如果你們不出去,我什麼也不負責!」

他們遵命離開,雷恩走最後面。他輕輕會上門,站在門外沉思良久,然後仿佛很疲憊的樣子,手指按在太陽穴上,搖搖頭,垂下雙手,跟在檢察官和薩姆巡官身後下樓。

樓下黑特家的圖書室緊接餐廳。圖書室老舊而且帶着皮革的香味,裡面的收藏主要是科學與詩方面的書籍,圖書室顯然常被使用,家具都非常陳舊。那是房子裡最舒適的一個房間,雷恩發出滿意的嘆息,埋身在一把扶手沙發里。

薩姆和布魯諾也坐下來,三個男人未發一言,面面相覷,房子裡十分安靜,只聽見巡官鼾聲似的鼻息。

「好了,各位,」最後他們開口說:「真是難題。」

「怎麼看都是個有趣的難題,巡官,」雷恩應道,他更加往扶手椅內部坐過去,伸伸兩條長腿,「順便問一下,」他喃喃說:「露易莎·卡比安知不知道兩個月前有人想謀害她?」

「不知道,沒有必要告訴她,她日子已經過得夠苦了。」

「是,當然,」雷恩玩味了一下,「是太殘忍了,」他同意。

他突然站起來,穿過房間去檢視一個由類似座台的東西架起的玻璃箱,箱子裡空無一物。「這個,我猜,就是原來放曼陀林琴的箱子。」

薩姆點頭。「而且,」他陰沉地說:「沒有指紋。」

「你們知道嗎,」布魯諾檢察官說:「毒梨子這檔事——假設梨子真的被下了毒——使整個事情單純了很多。」

「緊追梨子這條線索不放,呃?至少我們知道他是衝着露易莎來的,」薩姆沉吟道:「好吧,開始工作吧。」

他起身走向通走廊的房門。「嘿,墨修,」他喊道:「叫芭芭拉·黑特下來這裡談話。」

雷恩走回原先的那座扶手沙發。

芭芭拉·黑特本人絕對比她畫上的照片討人喜歡多了。

照片尖銳的蝕刻線條加深了她細瘦的五官,然而看本人,五官雖然細瘦,卻有着女性的溫柔,這種純粹屬於外在的美貌,名攝影家寇特在詮釋比較屬於靈性的氣質時,決定予以拋棄的那種美。她非常高挑端莊,顯然已經年過三十,舉止優雅,幾乎帶着音律。她有一種由內里煥發出來的光輝,那盞火花似隱似現地照亮了她的外表,並使她的一舉一動帶着親和力。女詩人芭芭拉·黑特給人的感覺,不只是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一個具有纖細感情的不尋常人物。

她向薩姆巡官點頭,對檢察官鞠躬,當她看見雷恩時,兩隻美目圓睜。「雷恩先生!」聲音卻保持着低沉平靜,「你也來探查我們家的穢水坑嗎?」

雷恩臉紅了起來。「見怪了,黑特小姐。很不幸,我這個人天性好奇。」他聳聳肩,「你不坐嗎?有些問題要問你。」

她馬上認出他來,而且第一次見面就能直呼他的姓名,他一點也不意外,因為這種事他經常碰見。

她坐下來,惡作劇地斂起雙眉,掃視周遭幾位質詢官。

「好吧,」她輕嘆一聲說:「如果你們準備就緒了,那我也準備就緒了,開火吧。」

「黑特小姐,」巡官猝然開口,「告訴我你對昨晚的事知道多少。」

「非常少,巡官。我大約凌晨兩點鐘回來——我去參加我的出版商家裡開的一個無聊宴會,與會男士們不記得禮節為何物,或者說,他們不勝酒力,總之,我自己一個人回家。到處都靜悄悄的,我的房間,就你所知,是在前面,俯望公園,正好穿過走道——和家母的房間相對。我可以非常確定地告訴你,樓上所有臥房的房門都關着。我很疲倦,馬上就上床睡去了,我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六點鐘,被史密斯小姐的尖叫聲吵醒,事實上,就是如此。」

「嗯。」巡官應了一聲,皺起眉頭。

「我同意,」芭芭拉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說:「這個陳述並不很精彩。」

她轉頭注視哲瑞·雷恩先生,仿佛預期他的詢問,他也確實發問了,但是這個問題似乎令她吃驚,她眯起眼睛凝神注視雷恩。雷恩問:「黑特小姐,你和你弟弟康拉德,今天早上跑進你母親的房間時,有沒有人踏到兩張床中間的地帶?」

「沒有,雷恩先生,」她平心靜氣地回答:「我們一眼就看出母親已經死了。把露易莎從地板上抬起來以後,我們繞過那些向着房門的腳印,而且避免踏到兩張床中間的地帶。」

「你很確定你弟弟沒有踩到?」

「相當確定。」

布魯諾檢察官站起來,彎曲鬆弛一下酸疼的大腿,開始在芭芭拉眼前來回踱步,她耐心地等着。「黑特小姐,我直說了。你是個聰慧過人的女人,不用說,你一定瞭然於心——呃——你家裡有一些成員不太正常,有鑑於此,你一定也很感遺憾……我要請求你,暫時把對家庭的忠誠考慮放在一旁。」他在她平靜無波的面容前停下腳步,他一定已經感到自己要問的問題只是徒勞,因為他急忙接着說:「自然,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能對兩個月前的下毒和昨晚的謀殺提供任何解釋,當然,我們迫不及待洗耳恭聽。」

「我親愛的布魯諾先生,」芭芭拉說:「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知道誰謀殺我母親?」

「沒有,沒有——只是個理論罷了,只是……嘗試清除陰硬……」

「我可沒有任何理論,」她垂視自己修長雪白的手指,「布魯諾先生,大家都知道。家母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暴君,我想許多人多少在某個時候,都曾有過想報復她的衝動,但是謀殺……」她哆嗦一下,「我不知道,似乎難以想象,取一個人的性命——」

「哦,」薩姆巡官悄聲說:「那麼你相信,確實有人想要謀殺你母親?」

她吃了一驚,眸光一閃地抬起頭來。「你說這話是什麼用意,巡官?如果她是被謀殺,

自然……我假定有人有這種意圖……哦!

她突然住口,緊緊握住椅座,「難道你的意思是——那根本是個失誤?」

「那正是巡官的意思,黑特小姐,」布魯諾說:「我們相信你的母親是意外被殺——是臨時起意。我們相當確定,兇手進入那間臥房的目的不是要謀害你母親,而是要謀害你的異父姐姐露易莎!」

「但是為什麼,」她驚魂未定,雷恩又以溫和的語調緊接着說:「為什麼有人會想傷害樓上那位可憐的苦命女子,黑特小姐?」

芭芭拉突然舉起手來掩住眼睛,她喃喃念着:「可憐的露易莎。」她茫茫地瞪着房間另一端的玻璃箱座台,「她的生命這麼空虛,悲慘,總是當受害者。」她咬着唇,以一種意志堅決的神情看着他們,「正如你所說,布魯諾先生,對家庭——我的家庭——的牽絆應該置於一旁。誰會想去傷害那個至少值得一丁點同情的無助東西。我必須告訴你,雷恩先生,」她用熱切的目光看着他,繼續說:「除了家母和我以外,我的家人向來厭惡露易莎,痛恨她。」她的聲音帶着火氣,「人類最根本的兇殘本性,那種忍不住要踩死殘足昆蟲的衝動……哦,太可怕了。」

「是,是,」檢察官應道,利眼盯着她,「是不是所有屬於約克·黑特的東西,在這個家裡都是禁忌?」

她雙掌合著面頰。「是,」她低聲回答:「家母對我父親回憶的尊重,比對我父親本人的尊重還要深切。」她沉默下來,或許回想起太多不愉快的過去,她的表情哀傷而且微帶譏嘲,「父親死後,母親試圖以督促我們對他憑弔,來彌補她對他一生的專橫霸道,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被神聖化。我想過去幾個月來,她漸漸了解到……」她沒再說下去,望着地板出神。

薩姆巡官來回踱着沉重的腳步,「我們仍然沒有找出什麼線索,你父親為什麼自殺?」

悲痛的神色掠過她的臉。「為什麼?」她語調呆滯地複述,「為什麼一個人,當他生命中唯一的興趣被盜竊、被扼殺,精神上活得像一名賤民,他為什麼要自殺?」一種憤怒,同時又痛苦的意味夾雜在她語音里,「可憐的父親,一輩子被牽制管轄。他的生命不屬於他,他在自己的家裡沒有講話的餘地,他的子女不服從他,不理會他,殘酷……然而,人實在很奇怪——母親心底深處其實憐愛他。據我所知,他們當年相遇時,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我想她之所以對他霸道,是因為她以為他需要人家撐他一把,她以為,任何人只要比她弱勢,都需要她撐一把。」她嘆口氣,「結果非但沒有把他撐起來,反而折斷了他的背脊,他變成遁世者,幾乎像一介幽魂。除了隔壁那個古怪的老好人崔維特船長,父親沒有任何朋友,然而,連崔維持船長也無法解除他的孤寂。我愈講愈漫無邊際了……」

「正好相反,黑特小姐,」雷恩溫和地說:「你說的正好切中要旨,大家遵從黑特太太對你父親的曼陀林琴和實驗室的禁令嗎?」

「沒有人敢不遵從母親的命令,雷恩先生,」芭芭拉低聲回答:「我可以發誓。大家連想都不敢想去碰那把曼陀林琴或進去實驗室……不,太瘋狂了,有人竟然確實如此做,哦——」

「你最後一次看見曼陀林琴在那個玻璃箱裡,是什麼時候?」巡官質問。

「昨天下午。」

「那是不是,」布魯諾仿佛剛剛得到一個靈感似的,有點急切地問:「房子裡唯一的一樣樂器?」

雷恩利眼看他,芭芭拉一臉訝異。「是,確實是,」她回答:「但那有什麼重要性……我猜這不關我的事。我們不是一個音樂家庭,母親喜好的作曲家是索沙,家父的曼陀林琴是他大學時代的紀念品……以前有一架大鋼琴——那種華麗的陳飾品,整個都是漩渦花紋和鑲金裝飾,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洛可可風格——但是幾年前母親叫人把它丟掉了,她很不高興——」

「不高興?」布魯諾納悶。

「你知道,露易莎沒辦法欣賞。」

布魯諾皺起眉頭,薩姆巡官的大手在口袋裡摸索一陣,掏了一陣,掏出一把鑰匙,「認得這個嗎?」

她遵從地端詳了一下,「是一把彈簧鎖鑰匙,不是嗎?我不敢說我認得,它們看起來都很像,你知道……」

「嗯,」薩姆喃喃應道:「是你父親實驗室的鑰匙,在你母親的隨身物當中發現的。」

「哦,是這樣。」

「你知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個房間唯一的一把鑰匙?」

「我相信是,我知道自從父親自殺以後,母親就隨身帶着它。」

薩姆把鑰匙放回口袋,「那和我聽到的吻合,我們必須去查一查那間實驗室。」

「你以前常去你父親的實驗室嗎,黑特小姐?」布魯諾好奇地問。

一片生氣洋溢在她的臉上。「我確實常去,布魯諾先生。我是父親科學神龕的朝拜者之一,他的實驗令我驚奇,雖然我永遠沒辦法完全理解。我常常和他一起在樓上花上一整個鐘頭,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那種時候他活得最盡興。」她看起來心事重重,「瑪莎——我弟媳,你知道——也同情父親,她有時候也看他做實驗,還有,當然了,崔維特船長,其他人——」

「所以你對化學完全外行。」巡官用一種不甚同意的語氣逼問道。

她微笑,「哎,哎,巡官,毒藥嗎?任何人都會讀標籤嘛,你也知道。不,我確實不懂化學。」

「根據我所聽到的,」哲瑞·雷恩先生的評論,在巡官聽來是令人不耐煩的毫無相關的,「你在科學方面所欠缺的才能,你用詩文才氣把它彌補了,黑特小姐。你呈現給我們一幅有趣的畫面,你和黑特先生:詩樂女神幽特琵坐在科學之神賽西亞足下……」

「風馬牛。」薩姆巡官刻意咬文嚼字地說。

「哦,確實,」雷恩面帶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的評論不是只為了炫耀我的古典知識,巡官……黑特小姐,我有意追究的是,賽西亞是否曾經坐在幽特琵的足下?」

「我希望你能把它翻譯成美國話,」巡官咕噥道,「我也想知道你問的是什麼問題。」

「雷恩先生是要問,」芭芭拉有點靦腆地說:「父親對我的作品的興趣,是否也與我對他的實驗的興趣一樣大。我的回答,雷恩先生,是正面的,父親總是給我最衷心的讚美——然而,我猜想,是針對我的名利成就大於對我的詩文本身,他常常對我的詩困惑不解……」

「我也是一樣,黑特小姐,」雷恩微微一鞠躬說:「黑特先生有沒有嘗試過寫作?」

她用眉尖做了一個斷此念頭的表情。「幾乎沒有,他的確曾試寫過一次小說,但是我想最後無疾而終,他從來沒有辦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久——當然,除了他那些永恆的蒸餾器、酒精燈和化學品的實驗以外。」

「好了,」巡官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說:「雷恩先生,如果你們閒談完畢,我想言歸正傳,我們不能在這裡泡一整天……黑特小姐,你昨晚是最後一個回來的嗎?」

「這我不敢說。我忘了房子的鑰匙——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把——所以我按門廊上的夜鈴,夜鈴直通阿布寇夫婦在閣樓上的房間,大約五分鐘以後,喬治·阿布寇慢吞吞地下樓來幫我開門,我立刻上樓去,阿布寇還在樓下……所以我不敢說我是不是最後一個回來。或許阿布寇知道。」

「你怎麼會沒有鑰匙?放錯地方?遺失了?」

「你實在很追根究底,巡官,」芭芭拉嘆着氣說:「不是,不是放錯地方,不是遺失,也不是被偷。就如我所說,我只是忘了而已,鑰匙在我房間的另一隻皮包里,我睡前查過了。」

「你有沒有想到其他問題?」一小段沉默以後,巡官問布魯諾。

檢察官搖搖頭。

「你呢,雷恩先生?」

「在你用那種方式把我壓下來以後,巡官,」雷恩做出一個哀傷的微笑回答:「沒有。」

薩姆以乾咳代替致歉,說:「那麼就到此為止,黑特小姐。請不要離開這棟房子。」

「不會,」芭芭拉·黑特疲憊地說:「當然不會。」

她起身走出書房。

薩姆扶着敞開的門,注視地離開。「真是,」他喃喃對說:「不管我怎麼跟她談,她還是那麼優雅。好了,」他挺挺胸膛,「我們再來和這群瘋子交鋒吧。墨修,叫那對阿布蔻夫婦下來長談吧。」

那名刑警遵命走開,薩姆關上門,一隻拇指勾在皮帶環上,移身落座。

「瘋子?」布魯諾重複道:「阿布寇夫婦在我看還算正常啊。」

「哪裡,沒這回事,」巡官嗤之以鼻道:「只是外表看起來正常。內里可是瘋的,他們非瘋不可。」他咬牙切齒,「任何人住在這棟房子裡都非瘋不可,我自己都開始覺得要發瘋了。」

阿布寇夫婦是一對又高又壯的中年人,他們看起來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兄妹還比較貼切。兩個人都五官粗大,粗糙的皮膚上,毛孔又大又油膩,兩個人都出身農家,顯然繼承了好幾代濃緩血液和遲鈍腦袋——兩個人都寡言厲色,毫無笑容,仿佛房子裡無所不在的幽靈,早把他們震懾住了。

阿布寇太太很緊張。「我昨晚十一點鐘上床,」她說:「和喬治——我先生。我們不愛惹事,關於這件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巡官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是不,你們兩個?」

「不是,」婦人開口道:「大約凌晨兩點的時候,夜鈴響起來。喬治起床,穿上外褲和襯衫下樓。」巡官陰沉地點頭,也許他原來期待他們會撒謊。「大概過了十分鐘,他回樓上來,說:『是芭芭拉——她忘了鑰匙。」阿布寇太太吸一下鼻子,「然後我們就再回床上去,其他什麼事我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上。」

喬治·阿布寇緩緩地點着他那亂發叢生的頭顱。「正是這樣,」他說:「上帝作證,句句實話,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叫你說話你才說話,」薩姆說:「現在——」

「阿布寇太太,」雷恩出乎意料地插嘴,她以女性專有的好奇眼光打量雷恩——這位女性唇上帶着鬍子。「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黑特太太房間的床頭桌上是不是每天都會擺着水果?」

「是的。露易莎·卡比安喜歡水果沒錯。」阿布寇太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