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悲劇 - 第7章

埃勒里·奎因



「現在樓上有一盅水果,那是什麼時候買的?」

「昨天。我隨時保持盅里都是新鮮水果,黑特太太交代的。」

「卡比安小姐對所有種類的水果都喜歡嗎?」

「是,她——」

「稱先生。」薩姆巡官沉着臉更正地。

「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嗎?」

「呃……還好,她很討厭梨子。從來不吃,家裡的人常常拿這個來取笑。」

哲瑞·雷恩先生慎重地看一眼薩姆巡官和檢察官。「那麼,阿布冠太太,」他用和藹的語調接着說:「你的水果是在哪裡買的?」

「大學街的蘇頓市場,每天送新鮮的貨來。」

「除了卡比安小姐,其他人吃這些水果嗎?」

阿布寇太太昂起她的方塊頭來,眼睛瞪得老大,「這是什麼問題?當然其他人也吃水果,我向來都從訂貨里拿一些出來給其他人吃。」

「嗯,有沒有人吃昨天送來那一批當中的梨子?」

管家的臉上開始疑雲密布,

顯然,

關於水果喋喋不休的詢問使她緊張起來。「有!」她發怒似地驟然應道:「有!有……」

「稱先生。」巡官說。

「有……先生。我自己吃了一個,我吃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什麼不對,阿布寇太太,我跟你保證。」雷恩用撫慰的口氣說:「你吃了其中一顆梨子,其他人都沒吃嗎?」

「那兩個壞——那兩個孩子,傑奇和比利,一人吃了一顆。」她低聲說,情緒緩和了些,「還吃了一根香蕉——他們吃起東西像秋風掃落葉。」

「而且不會肚子痛,」檢察官插嘴置評,「總而言之,了不起。」

「昨天的水果是什麼時候拿到卡比安小姐的房間的?」

雷恩用同樣和藹的語調問。

「下午,吃過午飯以後——先生。」

「所有的水果都是鮮貨?」

「是啊,是啊,先生。盤裡本來還有幾顆前天剩下的,可是我把它們挑出來了,」阿布寇太太說,「然後再把新的放進去,真的,特別是水果,如果水果過熟,或者,你知道,被別人碰過,她都一概不吃。」

哲瑞·雷恩先生顯得吃驚,他好像要說什麼,又把話吞回去,然後就定定地站着。那婦人呆呆地瞪着他,她丈夫在她身邊兩腳挪來挪去,抓着下巴,一到很不自在的樣子;巡官和布魯諾似乎也被雷恩的反應搞糊塗了,他們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你很確定她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我很確定。」

雷恩嘆口氣,「昨天下午你放了幾顆梨子在水果盅里,阿布寇太太?」

「兩顆。」

「什麼!」巡官失聲大喊:「怎麼,我們發現——」他看着布魯諾,布魯諾看看雷恩。

「你知道,」檢察官喃喃地說:「那真是太離奇了,雷恩先生。」

雷恩語調沉着地繼續問:「你發誓是兩顆嗎,阿布寇太太?」

「發誓?為什麼?我說兩顆就是兩顆,我當然知道。」

「確實,你應該知道,你親自把水果盅拿去樓上的嗎?」

「我每次都是自己拿上去的啊。」

雷恩微微一笑,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然後輕輕地搖了搖手坐下來。

「喂,你,阿布寇,」巡官低吼道:「昨晚是芭芭拉·黑特最後一個進來的嗎?」

被這樣指名一叫,那位司機兼傭人明顯地發起抖來,他濕潤一下嘴唇,「呃——呃——我不知道,先生,我開門讓黑特小姐進來以後,只在樓下繞了一下——確定所有的門和窗戶都上鎖了。我親自把前門鎖上,然後就到樓上去睡覺,所以我不知道誰進來了,誰還沒過來。」

「地下室呢?」

「沒有人用,」阿布寇回答的口氣比先前堅定,「已經被關起來,而且前後都釘死好幾年了。」

「原來如此,」巡官說,他走到門邊,探出頭去大嚷:「皮克森!」

一名探員粗聲回答:「是,長官?」

「下去地下室,各處查看一下。」

巡官關上門走回來。布魯諾檢察官正在問阿布寇,「你為什麼這么小心翼翼的,在清晨兩點鐘檢查門窗?」

阿布寇帶着充滿歉意的笑容說:「那是我的習慣,先生,黑特太太經常告訴我要小心門戶,因為卡比安小姐——她害怕小偷。我上床前已經查過了!但是我想再看一下比較安心。」

「兩點鐘的時候,是不是所有的門窗都關着、鎖着?」薩姆質問。

「是,先生,密不通風。」

「你們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八年,」阿布寇太太說:「到上個復活節前夕為止。」

「好吧,」薩姆咕噥着說:「我想就是這樣。雷恩先生,還有別的問題嗎?」

老演員坐在扶手椅中伸了伸腿,眼睛盯着管家和她先生。「阿布寇先生,阿布寇太太,」他說:「你們覺不覺得黑特這一家很難侍候?」

喬治·阿布寇幾乎變得生氣蓬勃起來。「難,你說?」他嗤之以鼻,「那還用說啊,先生,古里古怪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

「難討好得很。」阿布寇太太一臉陰沉地回答。

「那你們為什麼,」雷恩語調愉悅地問:「還這麼堅持地替他們工作八年之久?」

「哦,

那個啊!

阿布寇太太回答,那口氣仿佛認為這個問題問得很不對題,「那沒有什麼神秘嘛,待遇很好啊——實在太好了,所以我們就留下了,換誰來不也都是這樣嗎?」

雷恩似乎頗為失望,「你們有沒有人記得,昨天是否看到曼陀林琴在那邊那個玻璃箱裡?」

阿布寇先生和太太面面相覷,兩個人都搖搖頭。「不記得。」阿布寇說。

「謝謝你們。」哲瑞·雷恩先生說,然後巡官就叫阿布寇夫婦出去了。

女僕維琴妮亞——從來沒有人想到要問她姓什麼——是一個長着一副馬勝的高高瘦瘦的老處女。她絞着雙手,差點就要哭出來。她已經替黑特家工作了五年。她喜歡她的工作。她愛她的工作。這裡的薪水……哦,先生,我昨晚很早就去睡了……

她什麼也沒聽到,她什麼也沒看到,她什麼也不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被打發走了。

探員皮克森的大餅臉上一副噁心的表情朝洋洋地晃過來,「地下室里沒什麼可疑的,老大,看起來好像好多年沒有人進去過了——灰塵有一英寸厚——」

「一英寸?」巡官不表同意地複述一句。

「呃,也許少一點。門和窗戶都沒被碰過,到處灰塵,都沒有腳印。」

「改掉你那老愛誇張的毛病,」巡官吼着,「總有一天,一個小鼴鼠丘會被你講成一座大山,那就真的事態嚴重了。好吧,皮克森。」刑警才從門檻上消失,一名警察進來行個禮。「嗯,」薩姆沒好氣地問:「要幹什麼?」

「外面有兩名男子,」警察說:「他們要進來,說他們一個是家庭律師,一個是那個康拉德·黑特的合伙人什麼的,讓他們進來嗎,巡官?」

「你們這些蠢蛋,」巡官嚷嚷,「我整個早上一直在找這些鳥兒們,當然讓他們進來!」

一齣戲劇,而且是鬧劇,伴隨兩位新客登上圖書室。他們顯然是截然相反的類型,可是如果只有兩人在一起,他們還有可能成為朋友,只不過有了姬兒·黑特的存在,所有親善的可能都不翼而飛了。眼袋和口鼻周圍都已經殘留浪蕩余跡的美麗、激情的姬兒,顯然在前廳遇見兩位男士,她走在兩人中間,和他們一起進來,左右各挽着一隻強壯的手臂,哀傷地望着他們,忽左忽右,挺着胸脯,垂着嘴角地接受他們時斷時續的安慰……

雷恩、薩姆和布魯諾冷眼旁觀這幅畫面。這名年輕女子深諳玩弄男人、賣弄風情之精髓,這一點一目了然。她身體的每一個微妙的擺動,都給人以性的暗示,而且有一種半推半就的快感。她把兩個男人當做擊劍來戲耍,讓他們互相對峙,玩弄他們於股掌之上,使他們無意識地相互抨擊,利用她母親死亡的悲劇,把他們更拉近自己,但是讓他們彼此更加針鋒相對。總而言之,哲瑞·雷恩先生暗中思忖,這個女人須加提防。

姬兒·黑特同時也心懷恐懼,她對付兩個男人的高明手腕,其實是習慣大於當下的算計。她高挑,豐滿,幾乎像天后赫拉的體態——同時還懷着畏懼。她的眼睛因無眠和害怕而充血……仿佛剛剛意識到她眼前的觀眾似的,她突然嘴巴一噘,放掉兩個男人的手,轉而為她的鼻尖補妝。……在她踏入門檻的一瞬間,她已經把一切收入眼底,她其實很害怕……

兩個男人也意識過來,臉上的線條立刻變得僵硬。這兩個男子的外形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家庭律師徹斯特·畢格羅其實不算矮小,但是站在康拉德·黑特的生意夥伴的約翰·格利身邊,似乎變得微不足道。畢格羅膚色陰暗,留一提黑色的小鬍子,有個烏青的下巴;格利膚色柔美,麥色的頭髮,匆匆刮淨的顎下有一些淡紅的短毛。畢格羅動作簡短、迅速;格利遲緩、不慌不忙。律師聰明的長相有一種機靈、幾乎可以說是陰險的味道;然而格利卻有着一張熱誠又穩重的臉蛋。而且高個金髮的那位也比較年輕——比他的對手至少年輕十歲。

「你要和我談嗎,薩姆巡官?」姬兒用微弱無助的聲音問。

「我並沒有意思要現在和你談,」薩姆說:「但是既然你已經在這裡了……坐吧,男士們。」他對檢察官和哲瑞·雷恩介紹姬兒、畢格羅和格利。姬兒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像她的聲音一樣微小、無助。律師和商業捐客決定站着,神情頗為緊張。「好吧,黑特小姐,你昨晚在哪裡?」

她緩緩轉身仰頭看着約翰·格利,「我和約翰——格利先生,出去了。」

「細節。」

「我們上戲院,然後去參加一個午夜派對。」

「什麼時候回家?」

「很早,巡官……今天早上五點。」

約翰·格利滿臉通紅,徹斯特·畢格羅不耐煩地、短促地挪動一下右腳,卻露齒而笑,排牙整齊細小。

「格利送你回家嗎?啊,格利?」

捐客正想開口,姬兒卻哀憐地插嘴道:「哦,沒有,巡官,是——呃,實在很難堪。」她肅容端正地望着地毯,「你瞧,大約早上一點鐘的時候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和格利先生吵了一架——他自命為一人道德重整委員會,你知道……」

「姬兒——」格利說,他的臉和他的紅領帶一樣紅。

「所以格利先生就棄我而去,真的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他惱火得不得了,」姬兒以甜美的聲音繼續說:「然後——呃,在那之後,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知道喝了一些琴酒,和一個滿身汗垢的肥仔狂歡了一番。我倒是記得穿着晚禮服走在大街上,昂首高歌……」

「然後呢。」巡官沉着臉。

「一個警察把我叫住,把我送上一輛計程車,好善良的一個年輕人呢!又大又壯,波浪一樣的咖啡色捲髮……」

「我認識這些警察,」巡官說:「接着說!」

「等回到家時,我已經比較清醒了,天才開始亮,廣場上又美又清新,巡官——我愛清晨曙光……」

「我相信你已經看過很多次了。然後呢,黑特小姐,我們可不能在這裡浪費一整天。」

約翰·格利臉漲得通紅,他握起拳頭,作勢要橫跨地毯而來。畢格羅的表情則令人費解。

「就是這樣,巡官。」姬兒說着,垂下眼帘。

「是嗎?」薩姆外套長袖底下的肌肉鼓漲,他要是惱羞成怒起來那可非同小可,「好吧,黑特小姐,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到家的時候,前門是不是鎖着?」

「讓我想想……我想是,是鎖着!花了我好幾分鐘才轉動那隻該死的鑰匙。」

「你上樓到臥房去時,有沒有聽到或看到什麼不正常的事?」

「不正常?巡官,你講這話令我震驚。」

「你知道我的意思,」巡官咆哮,「奇怪。特別。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哦!沒有,巡官。」

「你有沒有注意你母親的房門,是關着還是開着?」

「是關着。我進去自己的房間,扯掉衣服,倒頭就睡,一直到早上才醒來。」

「可以了。好吧,格利,你早上一點鐘棄黑特小姐而去以後,上哪裡了?」

避開姬兒直率好奇的注視,格利囁嚅地說:「我在城裡散步。派對在七十六街上,我步行好幾個小時,我住在第七大道和第五街之間,回到家時——我知道,天開始亮了。」